身为兄长,徐光千里迢迢赶去处理三弟闯下的祸事,海边潮起潮落,随海浪涌动的还有他们家的往事与伤痛。
他搭一辆摩托车,往南海方向。设立特区后,沿海城镇都在旅游开发,摩托车载他路过闹市区,空气里一直有股烧焦的味道。穿过片椰子林,到了没有路灯的地段,摩的师傅突然在路口停车,跟他说,太晚了,后面的路,不好再跑了。前路被黑色覆盖,更远的地方隐在山腰线间。他坐着不动说,再往前走几步吧。师傅不说话,也不转头看他。没办法,他只能下车,看着远光灯远离消失。
徐光的蓝短袖领口敞开,衣服被汗浸湿又吹干,散出一股酸臭味,他早上到湛江转车,夜晚才到的港口,过海前,他找到一个小卖铺给妻子打过电话,妻子告诉他,母亲今天食欲不错,吃完了一整碗粥。徐光的母亲不久前在家摔倒住院,尾椎骨破裂,还有中风的症状。母亲出院后,住在徐光家里,母亲现在除了行动不便,有时候话也说不清楚,只能靠人照顾。徐光告诉妻子,他会尽早回来。徐光头次出这么远的门,年轻时他本有机会去外地上大学,过去他一直想去学校当老师,不过这些早就不重要了,徐光拎着棕色旅行包继续往前走,泥地两侧是干涸的沟渠,能看到打地基的水泥柱,远一点有浇筑好的灰色物体,黑暗之中,如飞碟漂浮。
走过这片工地,有几道磷光线,一辆军用运输车从他身边驶过,从坡道再往上,能看到铁丝网后的广场空无一人,门口岗亭亮着冰冷的白灯,徐光走到微弱的光中,从铝合金窗子里递进那封信,里面还夹着他的身份证。哨兵取出里面的文件,反复打量着他,让他就站在这里等着。
军队的文件中,徐光被告知当兵的弟弟徐明外勤时,偷窃潜艇柴油,倒卖给当地渔民,因此被赶出部队。另外,信的目的是,让他们家里赶紧派亲属过来,陪同他去劳教所。那会徐光刚刚帮母亲办好出院手续,母亲还指望着弟弟在部队混得好,过几年回来做个干部。谁能想到这个臭小子这么没出息。
道闸杆打开,率先出来的是两个随车的军人,一个穿着棕色便衣,剃着平头,半边脸上有红斑,另一个军人个子很高,手持长枪。
你是徐明的谁?
便衣问徐光。
我是他哥。
你从哪里来的?
湖北。
那你来一趟不容易,我老家是九江的,离你们不远。
那我们算半个老表。
徐光冲着便衣笑了笑,便衣没有回应他。
你等等吧,他马上出来。
便衣稍作停顿,接着说。
事情你都清楚了吧。
徐光没回答,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清楚,其实他还有很多事情想问。
不清楚也不重要,我们内部已经做了裁决,上面下了红头文件。这次我们开车到自治县里的劳教所,大概二百多公里,路不好走,再等会我们上路,估计要到半夜,等他进去后,我们会安排你在外面招待所住一天,手续已经帮你办好了,请家属过来,是希望家属能安抚他的情绪,曾经半路上出过事故,有人想跳车逃走,挂在路上,头和身体断成了两截,所以请你能尽量帮忙配合。
有我在,他肯定配合。
人的想法有时候很有危险,连最亲的人都不能理解,你还是要注意。
明白。
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前跟我们讲,查出来他倒卖了不止这一次,算个惯犯,这件事在部队影响恶劣,不过,我们还是保留了他的军籍。
感谢。
徐光伸出手,对方不动,他想到什么,侧身拉开旅行包。
干什么,手拿出来。
身边持枪的高个军人警觉地拿枪口对准他。
徐光赶紧把手抽出来,举在头顶,一动也不敢动。旅行包里面有两条好烟,他背了一路,在这里他谁也不认识,只能指望着能用这些跟部队里的领导求求情,来之前他的想象中应该还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就像办公室里的主任。
便衣来到他身边,翻了翻他的旅行袋,示意同伴把枪放下。
徐光这才看清了持枪的军人长着一张娃娃脸,很年轻。年轻军人收枪站好,可枪口对准自己的恐惧感迟迟未散去,徐光身前铁丝网内的广场空无一人,远山遮目,山上长满的植物,在月光中颤抖着,他害怕自己会站在上面,他肯定再也出不来,会永远迷失。
过了一会,一辆民用银色面包车开到徐光身边,两名军人让他先登车,徐光在车内看见了弟弟,弯腰和弟弟一起挤在后排,年轻军人随后坐到副驾驶上,车门半掩着,能看到便衣走入岗亭里用对讲机说话。
妈身体怎么样?
弟弟剃着寸头,穿着件黑色汗衫,两颊瘦得凹陷了下去,双手放在大腿两侧,没有戴手铐,看来已经看过他的来信。等徐光坐好,弟弟低头问他。
手术伤口结疤了,就是饭吃得不多,没胃口。
妈知道了吗?
我没跟妈说。
大哥知道了吗?
知道。
他说什么?
没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嗯,什么也没说。
便衣上车,坐在靠近车门的前排,拉紧车门,车就开动了。
大哥的年龄比徐光大九岁,他们父亲去世后,大哥去了昆明,最早在停车场当保安,还寄过来一张他在火把节和猴子的合照。后来大哥在那边商场负一楼买了商铺做服装生意,整个商场不久后就荒废了,大哥把多年攒的钱都赔了进去。同当地的一个女人结婚后,大哥像刻意避开他们般,和家里人联络越来越少,连续好几年过年都没回来。
提到大哥,徐光最后的印象是在灵棚内,兄弟三人一起把父亲冷硬的双腿绑起来,大哥用一块布把父亲的脸盖上,他们之间不看彼此,也没人说话,随后大哥离开他们和父亲走向门口,那里有四五个帮忙守夜的男人围坐着打麻将,他们都是大哥的朋友,大哥走过去,长凳上让出一个位置,大哥就坐到朋友旁边默默看了会牌,再晚一点,大哥站起来绕开麻将桌,一个人走出灵棚抽烟,夜晚被烟雾填满,徐光对大哥的记忆就留在了那里。车内没有空调,侧门扶手前有一个摆动的电风扇,作用不大,车内依旧闷热,徐光从中央后视镜看了一眼前排的军人们,两人都面无表情,后排没有移窗,玻璃是茶色的,弟弟的侧脸映在上面,徐光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加上老大,父子四人都有相似浓密的眉毛,但徐明无疑是三兄弟中最像父亲的一个,难怪母亲最喜欢弟弟,徐光在当下确认了这件事,这么说来,父亲最喜欢像母亲的大哥,那么谁又喜欢自己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四不像吧。车窗外彻底暗下来,两侧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进入一个过山隧道后,窗外黑色再也没有变化过,没有路灯,没有同行的车辆,洞口无尽,他们在无尽里穿行。
嫂子呢?
在家。
妈的事这次辛苦你和嫂子了。
昏暗中徐光看不清弟弟的表情,只能看到弟弟摆着脑袋。
跟妈和嫂子说,等我回去,就去看她们。
徐光一年前结婚时,弟弟正在集中训练,没法赶回来。徐光和妻子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妻子个子高,快一米七,皮肤很白,不像从农村搬到市里来的人。妻子父亲在福建当兵认识的岳母,后面又调回湖北,当部队里的指挥官,后来患病早逝,留下年幼的三个女儿,岳母不愿再搬回福建农村,留在了这里,妻子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工作,帮岳母一起带两个妹妹。一家都是女人,在湖北操着闽南口音,难免生活上处处受人欺负。这门婚事是岳母答应的,大意是家里需要一个男人,看他为人沉稳老实,重要的是单位还不错,能给家里帮得上忙。妻子自然是一直没看上他,他个子不高,肢体也不协调,拿他跟心中的父亲相比,更是落差巨大,两人站在一起也丝毫不般配,结婚时,妻子对抗般不情愿穿婚纱,宴席上也不愿敬酒拍照,结婚当天妻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躲在厕所里。
婚后,两人搬进了徐光单位分的房子,房子在距离菜场不远的临街二楼,四十来平,二室一厅。楼下被人改成了商铺租录像带,后面设有小包厢,附近职高的年轻人常躲进来看片,偶尔他们吵架的声音会在深夜传上来。北面的楼是无纺布厂职工宿舍,两栋楼离得很近,对着客厅和厨房,搬进来的当天,妻子用一块绿色的布将客厅的窗户封上。妻子平时几乎不愿意出门,他偶然发现妻子的手腕上有多条刀片划过的痕迹,和新婚妻子共处一室,徐光只能装作毫不知情。
一切发生转机是在徐光收到一台收录一体机,这是弟弟寄给他们的贺礼,徐光知道是台昂贵的东西,并没有多想弟弟钱怎么弄来的。妻子听着音乐,偶尔跟着哼几句,如同某种奇迹般,往后的日子徐光在妻子脸上看到了幸福的表情。有天夜晚,家里放着歌,妻子罕见地开口跟他讲,她在水利局储藏室的职务被局长女儿顶替了,歌声中,妻子哭了出来。妻子说,如果我爸爸还活着,他们没人敢这么对我。徐光抱着妻子,对她说,有我在,一样的,一样的。妻子的每个指甲都嵌进了他的后背里。隔天夜里,他背地里找了几个同学,用砖头砸破了局长的脑袋。没想到,那天过后,妻子安静下来,好像什么具体的东西被平复了,不久后妻子愿意作为儿媳开始帮忙照顾患病的母亲,那一刻他不知为何为远处正在核潜艇上的弟弟感到自豪,一切的一切,说不定多亏了那台唱歌的机器。可是此刻,想到那台机器可能是弟弟靠偷油的钱买来的,如今的徐光无法再次面对那样的奇迹。
我就不配获得幸福吗?还是自己的幸福只能向命运窃取?
黑暗中徐光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一阵大雨将他拯救出来,打到车顶,发出巨响,从前风窗望向地平线,远处正有场闪电发生,雨水斜着从车窗流下来,雨刷器摇摆,前挡风玻璃被推成了一片紫红色,不到五分钟,雨又停了。
这里台风天就是这样。
便衣嘀咕了句,侧脸看向玻璃上残留的水渍。
不过天气好的时候,很适合到处走走,你准备待几天?
徐光意识到便衣在问自己。
明天就走。
这么急,你做什么工作的?
在那边粮贸局。
那挺好。
不好,快要下岗了,上个月已经走了一批,估计快轮到我了。
徐光说着,弟弟抬头看了一下他。
哦,知道,你看那边。
沿着便衣手指的方向,有几栋贴着广告标语的建筑,闪现又消失。
看到了吧,前面那块地方叫槟榔村,以前夜晚人都不敢进去,现在里面整晚都在唱歌跳舞,上周我们在那边抓了几个卖麻果的,都是外地的下岗工人,为了点钱什么都愿意干,我差点被他们掐死了,你之后有打算吗?
还没想好。
徐光看到便衣的后脖颈有一条肿起来的勒痕,像被虫子爬过。
那你要好好想想。
二哥。
弟弟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们。
没事。
徐光视线从那条乌青的肿块,挪到表盘上的红色时钟,看着数字变化,像看着一颗快熄灭的太阳。
出发不到两个小时,弟弟头渐渐歪向靠他的一侧,徐光用胳膊把他接住,又把他推回原位,这个过程,便衣一直在后视镜里看着他们。这些年过去,弟弟张嘴吸气的样子,倒是和小时一模一样,过去父母出去干活,家中三个孩子吃不饱挨饿是常有的事,弟弟跟大哥差得岁数多,有什么事只敢跟讲徐光讲,有一次睡前徐明肚子又饿了,在此之前,弟弟已经偷偷舔过好几次盐,徐光知道母亲把钱藏在厨房的暗柜里,于是趁着父母和大哥熟睡,把弟弟叫起,两人把钱偷出来,准备悄悄去外面吃夜宵。家后面翻过去直接通往无纺厂,往里走就是车间后门,那是一个大雾天气,他和弟弟绕过车间,整条小路都上了层毛玻璃,车间后有供工人们休息的草坪,四周是仿欧式的罗马柱,中间有一个水池,水池里长年都是干的,立着一个天使雕像,白色在雾里晶莹剔透,他们一起走过水池,弟弟跟在自己后面,稍微走慢点,离开自己几米,天使像和弟弟就一起消融了。柜子里钱少了很快被母亲发现,母亲认定是白天外出过的大哥偷的,逼着大哥认罪,在河旁的职工宿舍,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拦着,母亲差点把毫不知情的大哥从楼梯上踹下去。大哥流着泪,紧闭着双唇,眼睛直直地盯着母亲,怎么也不肯承认。
汽车颠簸了一下,徐光感觉后背快要断了,座椅很硬,长时间久坐肩膀和屁股都很难受,给他推拿的瞎子说过,他的脊椎凸出来一小节,不经常调理,随时有瘫痪的风险。跟人民医院门口算命的瞎子一样,徐光认定瞎子都很狡猾,说的话听听就好,不过想让他多花点钱,他没那么容易上当。徐光动了下肩膀,侧身让自己稍微舒服些,路途劳顿,他也有些累了。是不是就是因为那次,大哥才决心和他们疏远的呢?徐光闭眼前看了一眼前面的军人,他们眼睛睁得很大,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困意。
那天面对母亲和沉默的大哥,弟弟脸吓得发白,在一旁哭着对徐光说,我们该怎么办,这样下去,大哥会被打死的。徐光全身都在颤栗,他害怕弟弟把一切说出来,那时候所有人都会讨厌他,将没人任何人爱他,获得一点爱太难了。他想去拉紧弟弟,却碰到冰冷的东西,弟弟手中正提着的油壶。徐光突然跟弟弟一起站在了海边,等待交易的渔船驶来,很快,徐光发现了便衣和年轻军人就在不远处冷漠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发现了他,黑洞瞄准他们,慢慢向他们靠近。快跑,快跑,徐光很想喊出来,可是喉咙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弟弟望着漫长的黑暗,好像丝毫不在意,油壶被打翻,潜艇里的柴油清澈稠密,源源不断地流入海中。
徐光,徐光。
徐光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这声音很熟悉,像来自母亲,但他很快意识到是男人的声音,军人们正在交谈。徐光睁开眼睛,重新坐好后,看到红色即将抵达凌晨,一般这个时间点,母亲会像个孩子大喊大叫,除了徐光,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好几次惊动了邻居,母亲甚至有时候会故意把尿尿到床上,不知道妻子一个人照不照顾得过来。
坐在弟弟身边,能实际接触到他,徐光对身边的弟弟安下心来,到了劳教所,最多关三年,他的日子还长,反而车越往后开,徐光开始担心家中的母亲,不知道母亲的日子还有多久,几年后回家的弟弟还能不能再见到母亲,到时候他们可能都成孤儿了,徐光不敢继续往下想,可是家中或许正在发生点什么的预感,变得越来越强烈。
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下车打个电话?
便衣听到后,侧过一点点头。
是之前我没讲清楚,我的母亲病了。
便衣和持枪军人都没有理他。
没骗你们。
没人说话,车内只有长时间的静默。
我要上厕所。
身边的弟弟突然叫起来。
我肚子痛到现在,憋不住了。
不知道弟弟何时醒的,他卷着身体,浑身都在抖动。徐光摸了摸弟弟的后背,发现弟弟全身正在冒冷汗,不像是装的。
停下车,他真的不行了。
徐光躬身站起来,头靠着顶棚,从椅子后面伸手,他想碰一下便衣的肩膀。
坐好。
副驾驶上年轻军人转过来,长枪一直在他手里紧握着。
你们老实点。
徐光只好重新坐回座位上,接着,车内出现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前面的人捂住了鼻子,反倒是弟弟的样子恢复了平静,眼神直盯盯望着窗外的荒芜。
不要把屎拉在我车上。
司机吼了一声。
从后面看,司机有一个扁平的后脑勺,听口气他不像部队里的人。车在公路的岔口掉了一个头,沿一条小路拐出去,然后再靠边停下来。车门打开,持枪的军人带着弟弟下车,弟弟裤子后面浸湿了一小块,昏暗中没人能看清污渍。便衣也跟着下车,留在车门口。
又他妈的该我去洗车。
司机打开驾驶门,手搭在方向盘上。
怎么这个世界倒霉的总是我呢?
司机愤怒地说着,徐光看着司机身体沉下去。
持枪军人和弟弟走进旁边的农地,两个人的背影很快就不见了,一路能看到的矮山也不见了,只有几个光点在远处闪现。
你母亲多大了?
便衣靠在推拉门上,没抽几口烟,就不停地咳嗽。
刚过完阴历七十生日。
徐光回答。
真羡慕你啊,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快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
便衣笑了笑。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出生就在这个地方。
徐光不明白便衣在讲什么。
你赶紧快去快回吧。
他沿着马路跑,雨后地面还是湿的,马路上很暗,两侧没有路灯,只能靠远处的光点分辨方向,翻过护栏,路口有块灯牌,那是一个居民村外沿路的水果摊,能看到摊上摆着公共电话机,跟老板打过招呼,按下家里的号码,他马上就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对不起。
电流让妻子的声音像来自地底。
怎么了?
妈不见了。
妻子哽咽着说。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今天妈吃完晚饭,很早就睡了,我在旁边坐了一会,看妈今天睡得很沉,想着没什么事我就自己回房睡去了,但还是不放心,就一直没睡着,等我再过来看妈的时候,妈就不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妈能去哪呢?
我上下楼都找过,楼道里没有,院子里没有,一直走到了桥那边也没看到,沿街门面里的人都问过,没人看见过妈,我已经报警了,现在警察正在帮我找,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妻子的哭声,跟摊铺里洗凤梨的声音混在一起。
徐光付完电话费,水果摊旁边出现一个体格粗壮的女人,女人冲着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过去,女人脸上的白粉已浮肿脱妆,样子不是丑而是怪诞,穿着短裙和高跟鞋,挤压着粗壮黝黑的腿,大概听到他刚刚跟妻子打电话,以为他跟老婆正在吵架。徐光没心情理她,从另一个方向离开。谈个朋友吗?女人看他没反应,跟在他身后。徐光有点生气,想把女人赶走,结果女人拉起上衣,朝他露出两团巨大下垂的肥肉。
二哥,你还有心情弄这个。
徐光没想到转头看到了弟弟,这一幕正巧被他撞见了。
你怎么来了?
他们好像在车上睡着了。
放屁,你又想搞什么,快回去。
徐光拉着弟弟往回走。
你们两兄弟可以都来。
女人在后面朝他们喊。
你看不到吗?他是一个犯人。
我老公还是杀人犯呢。
女人发现自讨没趣后,甩着胳膊走开了。
弟弟看到徐光生气的样子,快笑了出来。
这里我外勤时常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带你到附近转转。
不用,别被他们发现了。
家里妈情况什么样?
弟弟的力气很大,徐光没拉动他。
徐光告诉弟弟母亲今天吃过饭睡得很早,没提母亲不见的事。徐光在路口中间,看着弟弟,弟弟身后蜿蜒的马路形成一道狭窄的通道。母亲能到哪里去呢?他们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在那个职工宿舍独自生活,发生入室案后,徐光帮母亲在四面窗户都装了防盗网,母亲很少愿意出门,长时间不开灯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就坐在阳台上隔着防盗网看着无纺厂,无纺厂搬迁后,那里变成了一个汽修站,道路也被新砌起的围墙堵住,在雨天,那里下水道常常因为积水溢出粪便,不知道为何,他觉得母亲或许在那条道路尽头,那堵墙前面,也许就在此刻,已经穿过了围墙,走到了过去那个草坪,跟当时的他们一样,站在那个已经拆除的天使像旁边。
妈没事就好,放心吧,看他们的样子一时半会醒不了。
弟弟一脸笃定地说。
跟我回去。
二哥,你听我一次。
你到底想搞什么?
就这一次,这里靠着海,我们一起去看一眼就回去。
弟弟自顾自朝另一个方向走,徐光只能跟在后面。
弟弟和徐光一前一后走向居民村,这边是一条新开发的商业街,周边民房楼面贴着粉色的瓷砖,入口处有喷泉和彩灯,底商清一色涂成蓝色,上面画着形状各异的海洋生物,店铺早已关闭,街上很冷清,里面是一个公园,路两侧都是热带植物,再往里走,他们就来到了一片沙滩。
踩在沙子上,徐光才注意到弟弟穿着一双军靴,跟在他身后,鞋底和鞋后跟每走一步都耷拉着,会朝他发出沉闷的声音。
就在那了。
弟弟说。
在哪?
徐光看向远处,这里远离了公路,也看不清前路,接着他听到一声又一声的撞击声。
沙子渗进弟弟的靴子里,他停下来,坐着脱掉鞋,把袜子塞进口袋,然后坐在原地,看着前方。徐光走过去,并排蹲在弟弟身边。他们面前,黑色塑料般的海面滚动着。
半年前,弟弟徐明和战友们一起到这里出外勤,其中一个战友在岛上待的时间久一些,执勤的夜晚,战友带他们出来吃炒海鲜,他们坐在商业街外的一张塑料桌旁,点很多皮皮虾和蛤蜊,大家还一起喝了酒,兴起之时,战友告诉他们,他认识岛上一些本地做批发的姑娘,然后他跑到一栋改建的私房里,带出来六七个女人,她们大多中年,烫着波浪卷,只有坐在徐明旁边的女人剪着平刘海,可能是发型的原因,她稍微显得比其他人年轻一些。
你在部队里做什么?
女人问他。
还在训练,以后有机会上潜艇。
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真上了潜艇,有几年哪里都不能去了。
在老家有姑娘等你吗?
没,没人等我。
不会呀,你这个长相应该很受小姑娘欢迎,你多大了?
二十。
那你跟我弟弟同一年的。
女人对着他笑了笑。
圆桌上,女人们带着大家一起唱歌玩游戏,士兵们都表现得都很热烈。女人离徐明很近,抬起胳膊两人都容易撞到一起。女人给徐明一根烟,徐明说他不会抽,女人说没事,放在嘴里就好。很快,在烟或者在女人身上,他闻到了一股充满启示的香味。女人跟他讲,弟弟十岁的时候,从船上掉下来淹死了,那天家里人都哭了,只有她没有哭,从小家里人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她,如果换成她死了,说不定没有人会哭,如果弟弟不死,她可能会被舅舅送去越南,见到他,她心里其实很难受,如果弟弟还活着,肯定和他一样高了,他愿意的话,可以把她当成亲姐姐。可能是喝过酒,女人说着说着哽咽了,半倚靠在他身上,不过很快又跟着众人起哄,为灌酒的人鼓掌叫好。等更晚一点,她对徐明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吧。看着喝醉的战友们,徐明说,好。女人趁机离开,随即徐明借故上厕所,与女人汇合。
徐明和女人沿着沙滩走到观望台,有艘船翻倒停泊在下面,应该是某个旅游社留下来的,侧身贴着一串电话号码。女人说,他们可以一起去海里玩玩,她年轻时常和弟弟一起划船。徐明把小船拖到海边,让女人坐上船,月光中两人对面对一起把船划向海面,夜色中徐明才注意到女人补了口红,口红把她分隔成两个轮廓,两条腿在胸前弯成直角,涂着睫毛膏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女人说,为了活下去,就不能懦弱,就不能痛苦,就不得不做很多事情,这个世界太坏了,对吗?女孩看着海水,船在海面上浮沉。女人继续说,所以我们要在为这个世界活着而感到高兴吗?徐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人问他,你会怪我吗?女人突然握住他的手,有一瞬间他觉得女人要把他推下去。徐明想了想,说,不会。他们尽量往海的远处划,等他们回去,徐明才发现战友们早都走了。徐明只好在女人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去。为此还被关了几天禁闭。
你的童子功就这样被破了?
徐光嘲笑弟弟。
我睡在她的脚那头,一人一头……什么也没干……
弟弟口齿不清地解释道,他紧张时就会这样。
什么也没干?
没。
你那里有问题?
我没问题。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是她教我偷油赚钱的。
什么?
她说这样的话,我们以后还能一直见面。
真是头蠢猪。
徐光抓了一把沙子扔出去。
他们在原地坐了一会,海水冲上来留下白色泡沫,海岸的两侧有群山环绕,远一点的地方被巨大的探照灯照耀着。
二哥,那边听说在建一座很高的海上观音像,要建很久,建成的那天,会放很大的焰火,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来。
徐光看着那片光亮。
我们以前是不是一家人在海边看过焰火。
弟弟问他。
你脑子真坏了,我们那边都没有海。
你再想想。
你是说我们以前过年的时候?
对,那时候爸爸和老大从乡下买回来的鞭炮。
我只记得,你不敢放,也不敢靠近,一直拉着妈妈的手,回去的路上你还在自行车后排睡着了。
不可能,二哥你胆子才最小吧。
我都快忘记了,不过从这里看过去,海看上去,跟我们那里的河其实差不多嘛。
对,都差不多。
弟弟说完站起来,脱掉上衣和裤子,穿着一条红色内裤走到海边,站在水中,这段时间待在部队里,从背影看过去,徐明显得很魁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弟弟的背影已经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海水上来,淹到弟弟膝盖的位置,后来他干脆盘腿坐在浪边,一个浪打过来,他差点被掀翻。虽然看不清弟弟的样子,但徐光感觉到弟弟在笑。他们的水性都遗传父亲,据说父亲年轻时曾一口气游过长江。徐光也跟着站起来,用鞋子压住脱掉的衣服,赤脚踩在沙滩上,弟弟的身体已经完全浸入海中,正在向徐光招手,徐光往弟弟的位置靠近,他的脚碰到海水,他顺着浪潮往下走,避免被水冲上来,在水底他踩到一块尖锐的石块,他确定他的脚底被割出了一道伤口,不过很快脚底就麻了,在水中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海中有几块巨大的黑色岩体,中间的那块岩石如山川翘起,其他的都光滑平坦,弟弟快游到那边。徐光也往岩石的方向游,现在还离岸上不远,海水在夜里显得很深,水进到眼睛里,一股酸痛感让他快要睁不开眼睛。徐光朝弟弟喊了一声,海水把光感放大了,却让视线徒然逼仄起来,他看到弟弟坐在岩石上等着他。徐光从狗刨换成潜入水中,这样他能快一些,他游到了岩石附近,他扒着石块,可弟弟并不在这里。徐光撑起身体,爬到岩石上,环顾四周,黑色的海面一无所有。徐光站在上面等了一会,依旧没有看到弟弟露头,他害怕起来,他朝着海面喊弟弟的名字,除了海浪声和黑线,世界异常安静。
徐光重新跳入海中,沿着岩石找了一圈,激流差点让他彻底失控,在海中荡久了,他头有点晕,他被水呛住,喝了好几口海水,咸味把他的嘴填满,他想到了水果摊旁女人的巨大乳房,她挤压着它们,它们又劈头盖脸地压迫着他,他恶心得要吐,他想到了死亡,一种能彻底远离一切的方式。他不用再想母亲,也不用再想妻子,他忘记了恐惧,随即而来的竟然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他重新获得了自由,就跟出生前一样,那座观音像从海中升起,在他面前显现,指引他要去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走了这么远。
他憋着一股气,游回岸上,身体跟着头一起在摇晃,夜风让他浑身冰冷,他找到自己的衣物,弟弟消失了,长滩一望无垠,他回来了,他是这里最巨大的生物,除了这里他没有任何能去的地方。他想起了便衣的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出生就在这个地方。他跪在沙滩上流出眼泪。
面包车没打灯停在路边,徐光筋疲力尽地走到车旁,贴着窗子往里看,茶色玻璃里司机和军人们还在昏睡。看来弟弟没有骗他,徐光上车,车内的异味并没有散去,年轻军人突然抬起枪,嘴里说,射击,地道正在倒塌,你知道吗,正在倒塌。徐光以为他醒了,哭着对他说,我的弟弟不见了。年轻军人的头动了一下,徐光看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年轻军人说,朋友,这里早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将来是属于我们的,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吗。徐光跨过去,坐到后排的位置上,弟弟的座位下面垫了层旧报纸,徐光的脸被眼泪和沙子弄脏,他在旁边座位撕了一小块报纸,擦了擦眼睛。
二哥,你怎么哭了?
徐明坐在徐光身边对他说。徐光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弟弟什么时候出现的,车门被关上,面包车逐渐疾驰,地面有一层灰白色的气体朝前挡风玻璃扑来,军人们都是醒的,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呼吸匀速又缓慢。
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回来了?
弟弟诧异地看着他,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般。
没错,我刚刚差点淹死了,后来有一只手在水里抓住了我,把我往外拉,这只手我很熟悉,是妈的。我很久没有见到妈了,妈的样子很年轻,是我记忆中最早的样子。妈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早知道你会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走。我太狼狈了,浑身无力。看着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大哥一样,是故意远离她的。于是,我对妈说,对不起。妈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说,孩子,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我很难受,仿佛所有的悲伤同时涌现,我只能跟妈说了实话。
你说了什么?
我是一个小偷。
徐光看着弟弟。
妈妈,我是一个小偷。
弟弟又重复了一遍。
没事。
徐光想安慰弟弟,但不知道该怎么办。便衣看着他们,但没人在意他们在说什么,徐光的脚隐隐作痛起来,那道在海里割破的伤口正在裂开,沿着脚底流血。就在刚刚,他们还在海里追逐。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玩了。
徐光对弟弟说。
弟弟疑惑地看着他,随即又点点头,看向前方。
副驾驶座的车窗被拉开一小截,车内发出轰鸣声,他们四周如海潮涌来。
后面的一路,徐光都很清醒。弟弟下车时,徐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本来打算和弟弟拥抱一下的,但当着军人们的面,直到弟弟离开,他最后都没这么做。凌晨四点,司机把他载到附近的一个招待所,天有亮的迹象,一股热流逐渐袭来。走进招待所,前台女招待趴在桌子上休息,大概是一整夜没睡,她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旁边有部红色的固定电话。
找到了,找到了。
电话里妻子兴奋地说。
在哪找到的?
警察让我回妈的老家看看,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去,看到妈躺在客厅,就在挂着你爸遗像的墙壁前。
那妈人怎么样?
意识恢复了,就是有点累,正躺着休息,不过妈蛮厉害,平时都没法自己上厕所,不知道妈这一晚是怎么走回这里的,我问妈怎么来的,妈竟然说她自己也不知道。
妈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她说在梦里自己一直在游泳。
电话里的妻子笑着说。
挂掉电话,徐光脑中浮现着母亲怀着弟弟去菜场的样子,怀孕的母亲依旧很瘦,个子小小的,走起路来却很快,为了一小块腌制好的榨辣椒扯着嗓子和卖菜的男人争吵。就在昨晚,徐光偷听到父亲让母亲把腹中的弟弟打掉,家里有两个孩子已经够多了。母亲抱着肚子,同样声嘶力竭地说,你不要,我一个人也养得活。据说怀自己的时候,医生说肚子里的孩子营养不良,也是被态度强硬的母亲留了下来。女招待怀中的婴儿醒了,婴儿独自蹬动着小脚,他仔细看婴儿脚底,暗红色的褶皱折在一起又舒展开,婴儿和他对视,随即发出微弱的哭声。
徐光上楼找到房间号,进去洗了个澡,床单和被褥有股霉味,房间拉着窗帘依旧透着亮光,母亲和妻子都在家等着他,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他们都会一起,哪里也不去,就这样继续生活下去,对,只剩他们,但无论发生什么,能一直这样也挺好。对他而言,无比漫长的一觉,可事实上他没睡几个小时,醒来后只是中午,宾馆走廊上很吵,像是哪个单位在做集体活动,隔壁有打扑克的声音,男人们赌博时起伏的叫喊声越发嘈杂,徐光躺在床上忍耐了一下,然后起身,他拉开旅行袋,里面的烟盒被他压扁了一节,这条应该不能卖了,他拆开包装,这辈子他都没抽过这么贵的烟。徐光抬头看到床旁边贴着一幅挂历画,蓝色海面上分布着岛礁,晨光笼罩着沿岸的山脉。
徐光穿好衣服下楼,女招待已经醒了,手中没有再怀抱婴儿,女招待告诉他,还有上午的粥和馒头,他可以自己去拿,都是免费的。徐光答谢,走向餐台,想到什么,又转了回来。
请问下这里走到海边要多久?
徐光问女招待。
这里是中南部不靠海。
看徐光没反应,女招待笑了出来,接着说。
到不了的呀。
徐光也笑了笑。
他答应过妻子,早点回去,或许也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