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是有风险的。具体时间不明。人大概是傍晚回来的,手里提着红色水桶,桶里没有一条鱼,据他自己说,原本钓得足够满,在滑倒的同时,桶一翻,鱼全部逃掉了。他甚至都忘了数一数有多少条。整个过程都被简化了,他提着空桶坐在院子的机械水井旁,觉得自己早出晚归就为了这一下跌倒。水草原本长在水里,不知道怎么的,两束叶子像长臂手,猛地上岸,向他擒住脚腕,他就仰面倒下。天空瞬时侧滑,罩住了整张脸。花了多久站起来的,他自己是不知道的。在院子里又回溯这件事,又花了多久,他也记不清了。人在进医院之前是在120急救车上,巨大的鸣笛声听起来像鱼在泥土中扑腾,扎在手背的那条长长滴管像一条粗细适中的鱼线,自己这一端就是那丢进河里的巨大的饵。他嘟囔几句,又咳嗽,说,把我捞起来,快把我捞起来。咕嘟咕嘟,喉头有水往外冒。吸痰器进去,机器嘶嘶响,吸出澄澈的口水。他就可以再嘟囔两句。旁人听了都牢牢记下,生怕是最后的几句遗言。
二舅今年七十七,独自一人住在乡下,离大汶河有十五里地,骑三轮车半个小时也到了。绿色的机车斗里是两根竹子自制的钓鱼竿,两捆鱼线,半桶扭曲的蚯蚓饵,半提普利思矿泉水,两顶草帽。嘟嘟嘟的三轮车远处听起来像拖拉机。他不下地干活,人有残疾,靠低保,左腿天生比右腿少上一截,但不用拄拐,使得走路看上去颇为滑稽。终生未娶,老一辈临终前从外村寻得一女婴,办了过户手续,落在他名下。整个过程也显得潦草,使人都像物。二舅喜欢这个女婴,但自然养不活。老一辈临终前又把女婴带给大姨寄养,名头上算是二舅的,大姨是妈,二舅是爸。多年后,我问过这个同龄的女婴,怎么看待如此混乱的角色关系以及是否幻想过生活得更好的亲生父母。女婴说,亲生父母她找到了,几乎每一个这样的孩子到头来都得去找,但无非也就那样。我继续问她身份角色的问题,她说,无非也就那样。后来她出国了,晒了一些澳大利亚的袋鼠,特别关注母袋鼠肚子上的育儿袋。二舅钓鱼摔倒那天,她的朋友圈晒出了一张儿童身份证,名字是David。整个页面除了明显的亚洲面孔小朋友,没有任何跟我们的相关性。我想,她是逃离了,炎热的夏季,鱼上钩的那个时刻,她裹着厚厚的棉袄,在灶台前烙一张饼,或者是牛奶加麦片,幼小的孩子坐在宝宝椅上在等,透过窗户看着雪花飘落,嘴里叫Mam,snow。当然,这个场景我应该是加入了过浓的个人杜撰,我毕竟没有去过澳大利亚,不知道那里的雪是否也是如此白的,这里面也算有我这个远房亲戚的祝福。
救护车上下来,二舅眼皮开始打架,抬上病床后,彻底闭上了,只剩急促的呼吸。紧接着是一系列的抽血化验,问诊咨询。得到的有用信息也仅仅是,钓鱼,摔倒,三小时后打了个电话,人就异常了。异常这个词在这个模糊的状态下很准确,二舅异常了,开始发烧,血象异常,血糖异常,人陷入昏迷。转到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开始猜测,摔倒时碰到石头,颅脑损伤,摔倒时溺水,肺部损伤,草窝里有巨大蜱虫,咬后飞速逃离现场。这些在结果出来后,一一被排除,急诊医生连夜开会琢磨,结果是第二天再做一遍检查。夜已经深了,长廊外有蛙鸣,炎热的夏季在夜里也如此滚烫,每个旁人脸上都是汗珠,两扇木门里面是电子仪器不断的滴滴声。
村里有场丧事,二舅是个热心肠,昨日三轮车上堆满了杂物,从东头运到西头,席上吃了两个馒头,勉强抢到一根鸡腿。有风吹过来时,他觉得头晕,大概是忙的,哭声也正簌簌地从堂屋传出来。去世的是一个孤寡老人,三个闺女,嫁得都不太好,或者说,嫁的都中规中矩,女婿平时都很寡言,但对于老人的赡养都善于表态和推脱。老头有个院子,养了一头猪,不卖不吃,当成了宠物。老头年前喂食时被猪咬去了大拇指,才勉强用拐杖敲打了它,说,吃了一辈子猪,到头来被猪吃。二舅三轮车拉着带去了医院,笑了一路,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他除了热心,大概还是个乐观的人。老头肺癌死在了屋里,屋外那头猪丧事时也让伙夫宰了。就是这场丧事,大姨找人看了,那个老头没走远,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拉着二舅不肯走。二舅的昏迷类似于失魂,学名叫离魂症,身体已经宛如空壳,灵魂飘荡在空中。我听到这,下意识往头顶看去,医院的天花板间隔半米有一盏灯,几只飞蛾胡乱扑在上面,除此以外,我看不到别的。大姨接着往下讲。西大吴岭上埋人的地儿有片柏树林子,现在人就在那儿,手拉着手,唠嗑。再晚点,你二舅兴许被说通了就跟着去了。我只顾听,我妈最小,也不说话,我私下问她信不信。她跟我讲了一些小孩看病的事,灵和仙,细节很足,背后感觉有穿堂风,我不再问。
二舅昏迷了三天,依旧查不出毛病,我们凑了一笔钱,给了大姨。给之前我联系了David的妈妈,她按照统一数额打了款,并说最近淡季,她护工证拿得晚,活不好找。我一个劲点头,说,钱数是大姨定的,二舅一辈子了,无儿无女的,小辈的孝心吧。说完又觉得不对,她到底算是二舅的女儿啊。她在电话里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又提到西大吴岭送人的事儿,她呵呵笑了一阵儿,用英语说了几句,明显不是对我说的,我就挂了电话。
周末已经过去了,我回去上班,剩下的都是从我妈口里听来的了。
大姨骑上二舅的三轮车跟着前面那辆面包,驶上土路斜坡,天微微亮,林间的碎枝繁叶明晃晃的。乌鸦挂在树上,听到嘟嘟嘟声,一下蹿起,又蓦然消失不见。岭的最高处摆有一石台,鸡鸭鱼肉等供品依次排列,神婆换好衣服,左右手各拿一枝条,向东西各张望两回,确认了方位,随后开始踏步,写有名字的黄色纸条被烛台引燃,空中化为粉末,乌啦啦,乌啦啦,念念有词,将白酒洒在地上。大姨全程在后面站着,突然感觉身背被人用力一推,向前趔趄了两米,可回头看,什么也没有。汗毛全部竖立,再往东看,太阳从更远处一片花生秧里跃出来,不疾不徐。那人便说,回吧,差不多了。大姨不敢多问,一路又骑三轮车回去,掌把时,觉得自己孔武有力,双手像被谁人牢牢握住,拐弯,下坡,油门,刹车,嗓子眼一直冒口水。
两天后,二舅醒了,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见人便哭,手脚蜷缩用力,身体还不稳定。医生说不出缘由,在诊断书上写了急性脑膜炎五个字。又一天的深夜,我妈发来信息如下:
你二舅今天比昨天好多了,能说话了,从嘴里喂点水,要家走。你大姨和他说话,他激动地哭了。
我准备这个周末再回去看看,兴许那时已经出院了。关于神婆的什么事,我还是觉得过于巧合,但又不知该如何拿我所了解的科学来作出更好的解释。我跟朋友说起此事,也听到了几个版本的叙事,附身,说胡话,黑物与灵异,可预测的梦境。听多了,脑子里总有一个啪哒的声音,像是鱼钩甩进河水,响指,跌落,摔倒,碰撞,等发出的。推开窗子,透着焦燥的热,往夜空瞅了两眼,觉得,我们离黑与未知是如此的近,又如此的远。
过了一会儿,我才回复说,好的,再观察观察。接着,关上窗,躺下,不愿再思考,期盼尽快落入短暂离世的睡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