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臂,交叉住自己,心理学上说,这是严重的防御状态。棉衣极其厚实,领口露出一圈暗红色的脱线毛衣,也倒不是邋遢,人老了就总觉得自己应该符合老的身份,多少从哪里体现出一些来,心里方能舒坦。更好比今天下午,他以轻易上当老人的身份陷入了一种量身定制的骗局,时间已经足够久,除了银行账户少掉的五十九万多的数字之外,我还能看到他身上的一种被魔鬼安插的笃定,潜在地发着芽。
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七八十年代入教育界,记忆里的每场有我的饭局都会高谈阔论,内容涉及天南海北,最终再回到我如此的不听话上。仿佛我青春的叛逆是他教育生涯莫大的耻辱,而如此的说辞又是对自己教育责任的一种极力的推脱。你看某某人,你看某某某人。言语的杀伤力曾经对我无效,但对一个上了当却不知悔改的老年人来说,我却生怕这一针针的字句戳得他疼。屋里警察有三个,两个男,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女,在伏案记录。但都在场,关注这件案子。一个月前,我爸在一组群聊信息里认识了一名陌生人,随后发展为挚友,时值海南台风,挚友说,看老哥是个善良的人,海南台风太大了,别说渔船,渔民都被吹飞了,我们要不一起资助资助,当然,有钱拿,相当于变相投资,投资要有实体,我这里有个原始股要发,我们一起买,买就是投资,投资就是资助。等等。话肯定是多的,钱的输出也不是正规渠道。我爸被指导,下载软件,加入另一组群聊,群聊人数240,话语几乎一致,欢迎教育界老前辈入场。我爸一激动,作了首打油诗,发到群里,结尾是,吾幸会诸师,博爱之心永存。捧之。高个子警察和我都看了,一条条翻,绝大多数都是AI,几乎没有真人,高个子说,没真的,就群主这个假老总和助理是真的。我说,我爸也是真的。他瞥我一眼,又龇牙一笑,说,你心态挺好。我说,破罐破摔了。
飞机票买好了,青岛直飞海南岛。我爸说,这事不能跟孩子说。我妈连续削了三个苹果,也许出于紧张,或者也有担忧,家里一共就俩人。她把苹果一个给了我爸,一个自己吃,另一个想了想,切成块,煮了水。她在思考苹果使用方式的时候是最轻松的,如果可以,她也许可以在家削一天苹果。这是她自己说的。她说,我就觉得这事不靠谱,凭什么钱就让咱家赚了,那手机里的数字一天长一万五,股票还不让卖,老总说了,谁卖谁出局,一分钱不给了,咱的钱,凭啥就一分钱不给了。说完,眼泪哗啦啦掉。家里的碗也参与了热闹,碎得满地都是。人家说了,一分钱不给了,你要报警,就一分钱不给了,你是个祸害啊,她又补充说。这才正常。我的总爱指责我的母亲,无法走出迷局的母亲,这才正常。
矮个子警察说,来吧,算算多少钱,得有个具体数额,还有你转账的对方银行卡号,写完就可以走流程,我们可以立马冻结对方卡号,但,这个卡里大概率已经没钱了,还是有个心理准备。我爸仍旧抱着胳膊,说,有个什么准备?我接上话,说,就是说,你被骗了,这六十万,已经不是你的了,现在已经在泰国,柬埔寨,让他们拿去花了,发工资了。我配合警察,在单子上开始算账。手机在我手里,我打开银行软件,挨个账户比对,还看到我妈转给他的八万块。我心里知道,这是什么都没了,能给的都给了。脑子里浮现出新闻里的诈骗,赌博,跳楼,溅出的血,尸体,急救车。我尽可能保持情绪稳定,我又说,钱只是个数字,没了就没了,你这里面,就这个群里,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围着你转的,爸,所有人,除了你,就两个真人,为了你的六十万,如果我没有介入这事,可能房子都没了。他跷起二郎腿,说,如果对方知道了报警,是不是就没法提现了?这股票现在疯涨,我六十万的本金,你看看,里面说,我可以提八十多万,但是要等,要听指挥。我急了,站起来。高个子把我重新按住,小声说,你心态不是挺好吗?我说,爸,你被骗了,已经到警察局了,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他两手一摊,呵了一口气,说,那怎么说,下一步该枪毙我了。
女警察出来圆场,她笑盈盈地说,没有枪,你看我们哪儿有枪,该枪毙也是枪毙犯罪分子,老爷子你好着呢。我爸重新抱回胳膊,瞪着我。有一瞬间,我好像重回儿时,家庭聚餐,满桌子人,满桌子菜,猪肘子被筷子夹剩骨头,鲤鱼满身刺浮在醋汁里,我爸谈到美国政治时话锋一转,盯着我,说,家里就我一个挣钱的,不知道挣了给谁花。此刻,我好像也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我挣了一辈子钱,用你来管我吗?
被骗的钱分了三个部分,他自己从银行提了定期三十万,我妈那里八万,借了亲戚二十万,加上自己银行卡余额,一共五十九万八千四百七十二元。我们最后商议的结果是,警察做了笔录,但并没有立案。我爸坚持说,软件上明确说了,提现要24小时才能到账。刚才他已经做了提现操作,但对方客服立马知晓后明确告知,提前取款,属违规操作,后果自负。他气得站起来,双手握拳,说,我的钱还轮不到他们指挥我。我看着他眉心蹙紧,坚定的目光确实如炬,正熊熊燃烧着眼前的我们。我爸七十七,也是个矛盾的人,他不是在骗子设定好的圈套里挣扎,是在自己衰老的命运里一边接受一边抵抗。他正丧失着对一切事物的把控能力,对金钱,对事理,对当下快销时代与信息爆炸的不可理解,也包括对我。我姑且让他耐心等24小时,如果24小时后,资金没有到账,软件崩溃,无法打开,我就联系警察立刻冻结对方账号。他最终接受了这个解决方式,下了楼,给我展示手机上收到的群组消息。
有人说:
某人私自违规,不跟康总的脚步,必定吃亏。
不能提现,提现的是傻瓜。
有钱不赚,纯属傻蛋。
...
派出所的电动门刚一打开,风立刻吹向我俩,还带着粒粒冰晶,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雪来。我裹紧自己的羽绒服,一并把我爸的棉衣领向脖颈儿拽了拽。我说,这毛衣都抽线了,我给你买的那个为啥不穿。他回过神来,说,怎么下雪了。我跟在他的身后,往院外走,地面已经起了一层白色的薄绒,踩上去极不真实。他突然停住,也没回头,说,这钱到不了账了吧。我说,折腾了这么一圈,信不信还不得由你,那二十万,我先凑凑,把亲戚家还上,其他的,再攒吧。他又说,我是怕你妈接受不了。我接上话,说,固执有时候也好。他转回头,看着我,眼里似乎有泪,说,我。我快步走到了他的前面,说,赶快走吧,这雪一会儿就下大了。
我妈把家里的苹果都削了,做了一锅苹果水。看上去显然是哭过。她问了问情况,我简单说了说,并告诉她,24小时后,资金不到,我再回来陪他去立案。我又把资金不到的具体意义,好好解释了一下。她开始数落我爸,我在一旁听着,用扫帚扫起地上碗的碎渣,还是有一种踩雪感,不太真实。直到去厨房喝掉一碗还冒热气的苹果水后,才觉得自己又实际起来。我妈问,如果不报警,是不是钱还能回来。如果不提现,按康总的时间来,是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想再解释一遍了。她说,我要去跳楼。我爸说,你看,她就是这样。我说,你看,你们总是这样。不过也许以后没有类似的总是了,养老的积蓄已经投光了。
夜里睡觉,窗户好似没关,被风吹得吱吱响。知道雪还在下,会飘进客厅,在地板上又长出一堆毛。生怕听到什么巨响,脚踩上窗户,纵深往下。家破人亡,这四个字从没离我如此之近。我的冷静也超出了我的预期,忙活中也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钱的支配和惯常以来的磕磕绊绊又与我何干呢。翻个身,还是顺势下了床,悄声往父母的卧室踱去。我妈蜷在被子里,像一只蛹。我爸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搭在床沿,打着重重的鼾。
我回到客厅,把窗户关紧。不知道是未灭的路灯还是突然探出来月,一束束光轻柔而节节地洒进来,我连连后退,生怕时间追上我,打破此刻的宁静,带来真相与只得接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