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我的天台租客们 | 我的特异人生05

文化   2024-08-15 17:00   北京  

【我的特异人生】是苍衣社的个人故事专栏,每期一位来自社会不同群体和职业的普通人,在这里讲述一个从奔涌人生里拿出来的故事。阅读这个系列,能让你重新思考与理解自己与生活的关系,从而更好地度过每一天。

大家好,我是脸叔。今天继续更新【我的特异人生】。

本故事的主人公叫阿武,2014年夏天,阿武在深圳龙岗花月租600块的价钱,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在十楼楼顶,没电梯,上下一次十分痛苦。

为了找人分担房租,也为了与朋友同学有个照应,先后有不少人来阿武的屋子里住过,阿武给自己和这帮朋友取了一个名字——天台租客。

以下,就是这些天台租客们的故事。

我的第 5 种特异人生

全文 16824 字


2014年夏天,刚毕业的我孤身一人到深圳找工作。那时,龙岗是深圳房价最便宜的地区,是很多初级深漂租房的不二之选。

虽然做足了心理建设,但一连几天我都一无所获,要么是交通不便要么是房子太差不适合,归根结底还是穷,我只能选最便宜的。一天,我走进一条阴凉的小巷,看到一张红纸上写着:三房一厅600元。我喜出望外,赶紧给房东拨了电话过去。

听我表明来意,房东的第一句话就是:“十楼无电梯,可以带你去看房。”原来,因为没电梯而且是十楼楼顶,所以才这么便宜。贪图价钱低,我决定去看看房子。

房子在巷子深处,是那种当地村委集资建的,巷弄里拉满了各种电线网线,转角处密集的线路汇聚成一张黑色的巨网,要是有人从楼上掉下来,都能被搂住。到楼下的时候,我仰起头往上看,狭窄的巷口不够位置往后退,所以看不见房顶,只看见二楼侧面的红色瓷片上,有水珠一滴滴往下落。

好不容易爬上了十楼,房东喘着气说:“我也很久没爬了,就是高,不然不可能这么便宜给你的,本来我都打算自己办公用。”

房子进门是客厅,但厅不是整一块,而是互为直角的两块合到一起,整体分布有些奇怪,其中两个房间的门和厨房厕所的门共享一片小空地,而另外一个房间,墙上布满了巨大的墨绿色的苔痕。大概雨季的时候楼顶会往下渗水,但总体还算宽敞,巨大的窗户和处于顶层的位置让整个房子看起来都极为亮堂。

房东告诉我,上边还有个天台,平时可以用来晒衣服。我上去看了看,天台正中间有个铁皮棚,棚下摆着几张桌椅和一张旧沙发。棚的左边是邻居种的菜,右边是晒衣服的地方。想到几天来,遇到的阴暗潮湿的房子,以及房里挥之不去的淡淡霉味。这个十楼的天台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租下来。

搬进房子后,我细细地搞了一遍卫生,将墙上前房客留下来的飞蝴蝶和胖娃娃贴纸换成了自己喜欢的海报。躺在光洁的地板上,看着整洁的房间,看着我即将开始奋斗的地方,内心莫名地升起一股快乐。

可接下来,找工作却进展得并不顺利,我每天早出晚归,空荡荡的三房一厅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我时常感到孤单无助。我打电话给我早前的一帮兄弟和同学,我知道他们也有人在广东飘着,也有没找到工作的,我请他们跟我一起住,分担房租,大家相互有个照应。

我的这个决定,让这间出租屋从此变得热闹,各种待业的无业的朋友在这里来来去去,为了自己的故事打拼,积累志气打磨颓废。

我们经常聚在天台上喝酒扯淡,站在这个城市的高处,俯瞰一切又两手空空。我知道自己和朋友们,都很难挤进这座像易拉罐一样年轻的城市。工作、压力和茫茫未来,只有在城市边缘的这个天台上,大家才能短暂放下一切,从憋闷的日常里浮出水面,畅快地呼吸。

我给自己和这帮朋友取了一个名字——天台租客。


矮军是这间房子迎来的第一位租客。

矮军是我的小学同学,初二辍学后就外出打工,期间除了过年,我们之间基本没有联系。当时,他刚好从珠海回了深圳,没地方落脚,听到别的朋友说我在找人合租,便打电话联系了我。

实际上,矮军不在我的兄弟范畴之内,早年读书时,他跟我们就不是一路人。矮军过于老实,从不惹事,遇到打群架之类的事,就往后边躲。他总给我一种乡土气息,而我是想逃离乡村的。

出于分摊房租的考虑,我还是把他接来了。我在电话里给矮军比划半天,发了数次导航,他还是没有找到路。无奈之下我只得从十楼下来,穿过摆满地摊的人行道,在街口的红绿灯下面接到他。

他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带子上有个洞,露出白色棉丝。我喊他的时候,他正迷茫地看着路牌,他转过头对我呵呵地笑,露出一抹火红的牙肉。

当天晚上,他坚持要请我洗脚,我说我不好这口。他拍着胸膛说,没事不用担心消费,我包了。我说,真觉得没意思。他说,兄弟佬,别跟我客气。后面实在拗不过他,便跟他出门了。见他一路兴奋的样子,应该是觉得洗脚就是最有趣的消遣。

“先生晚上好,请问洗脚还是按摩?”迎宾小妹朝我们躬身,矮军挺着胸,微微点了下头,也不回话,含笑而过。

房间里紫红色的灯光暧昧,弥漫着一股酸酸的脚味。矮军点了个什么玫瑰花浴,我说跟他一样,期间我被按得疼,又不敢哼,只目光离散地看着电视里的《我是歌手》。姑娘的胸顶着我的脚时,我有些呼吸困难。矮军看着我说:“最近深圳管得严,都是正规的,要是早几年带你去凤岗……”

洗完脚又请我去宵夜,一晚上总共花了一千多。要不是他半个月后就开始跟我借钱,我还挺承他情。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过来时只带了两千元,那是他的全副身家。


矮军初中毕业开始工作,打工也有八九年了,可每年年关,他都得跟人借钱。我一度认定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人。等他搬过来后,我才发现他很勤快,我平时一至两个星期打扫一次,现在开始天天有人扫了。

当时我还在开淘宝店,矮军来之前,我基本上是一个星期买一次菜。十楼实在爬起来不方便,加上外面的世界都一样,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陌生人,而我也不太愿意跟人接触,所以我一般上楼后就一个星期不出门。有次对面房的阿姨见到我,问我是不是前阵子回老家了,那么久没见。

矮军来后,每天都出门找工作,深圳的阳光很快把他的皮肤涂得黑亮。看着他穿着裤衩扫地的黑胖背影,我偶尔会走神,觉得这厮很像一名健康的东南亚劳工。

矮军在我们朋友中不受待见,却跟老人们关系很好,他很快跟邻居的阿姨打得火热,每天早上,阿姨出门买菜都会敲门叫他一起。他也喜欢逗邻居家的小孩,搞得有段时间我在做店铺详情页的时候,总有个小孩在旁边戳我的肚皮。

天气越来越热,没装空调的顶楼像是烈火地狱,我每天冲七八次冷水澡,但屁股一坐到凳子上就出汗。有次矮军回家,手上提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冰,我吃了一惊,我靠,肯德基有你亲戚啊?矮军得意地笑了笑,屁啊,市场买的。

原来,市场还有这么大的冰块卖,我开始发现矮军的生活智慧。他把冰块放桶里,灌上水,拿来泡脚,透心凉,不过,脚放在桶里冻得生疼,上半身却仍旧安安静静地淌汗。

接下来,我找了份平面设计师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开淘宝。矮军却放弃了找工作之路,他决定创业。他到义乌小商品市场里批发了些字画回来,风格类似父辈们的表情包,他拿着这些字画加入了人行道上的地摊大军。

他志得意满地跟我说,观察好几天了,这种画街上没有人卖,只有他这一家。他以前在珠海的时候,跟他姐卖过,很好卖的。为了占位置,矮军每天一点半就出门。

第一天,矮军没有开张。第二天,矮军很开心,他赚了三十块钱,他说,两个盒饭,一包烟,一天花销刚刚好。矮军干得很起劲,完全不需要我的鼓励。他说,李嘉诚以前都是卖花的呢,这个月房租你先垫着,下个月一起给你。

生活继续向前。开始时,大学班群里许多同学吐槽他们的老板、房东以及薪酬。我当时的薪资两千五,当然是不会发到班群里讨论的。后来,群里聊天的人越来越少,大概一个个都藏身在各种各样的出租房里,自顾冷暖,时日一久,就相忘于人海了。

毕业前后,我爷爷已经住院几个月,病得很重。我去看他,摸到他只剩皮包骨的干涩的手,实在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就赶紧转身蹲到墙角里。情绪平复后,我对爷爷说,我毕业啦,能赚钱了,工资很高,一开始就有五千块,你要好起来跟着我享福。

矮军知道后,硬是给我塞了个红包,让我带给爷爷,说冲一冲喜。


矮军每天都能卖出画,最多的一天只赚了60块,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摆摊并不是什么大生意的起点。我问他要不要调整下经营策略,进多点东西。他只抽着烟摇头,那些都有人卖了。我说要不要你也开个淘宝,他说我电脑不熟。

后面不久,又来了个刚辞职的兄弟。三房一厅住满了,不过扫地做饭的还是矮军,他甚至帮我们把衣服都洗了。那兄弟来了之后,天天请我们去网吧打英雄联盟,矮军不会玩,就在一旁打开网页看《终极一班》,他肯定地说那是最好看的电视剧。

网吧里有人不断地叫卖:“汉堡、鸡腿、鸡肉卷。”我对矮军说,要不你做这个?你看哪个网吧没有?连语调都一样,搞不好是地下连锁的,别看他们不做广告,不吭声的往往是最赚钱的。矮军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的汪大东,嘿嘻嘿嘻地傻笑,漫不经心地搭了句,没本钱。

那兄弟在一个月后,花完了老本,走了。租房里又剩我跟矮军两个人,有天我看晓松奇谈时,拿纸巾擦眼泪。他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搓桶里的衣服,说,这电视好无聊啊,放个武打片看下啊。我说,你知道个屁。

他确实知道个屁,某天他刚吃完饭就放了个屁,坐在凳子上直哼哼,纸巾掉地板上。诶哟,阿武你帮我捡下,吃太饱了弯不下腰。我看着他那浑圆的伸到一半够不到的手臂忍不住笑。太傻球了。

他从不会接我对深圳的房价的慨叹,也不会接我对阶级固化的唏嘘,更不会跟我讨论情怀什么的。我说你能不能多看看书,学点什么,视野开阔一点,国际化一点。他说,日本鬼子都该打靶。

每天睁开眼睛我都觉得很痛苦,有时候觉得自己上班时就是块行尸,找不到价值感。某天下班后我拽着自己的尸身上了十楼,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矮军笑着,神神秘秘地把我拉上楼顶,说,你来,你来。

楼顶上乌黑一片,为了降温我已经脱得剩个大裤衩,赤脚踩在地板上,地板烫得我生起一股无名火。

突然,眼前的漆黑亮了起来,还会闪,楼顶上挂满了小彩灯,绿的白的,影影绰绰,整个夜瞬间变得迷幻,矮军在旁边嘿嘿嘿地笑,露出一抹火红的牙肉。

我笑了:“你拍偶像剧啊。”

尽管那些一闪一闪的小串灯让我想到了乡镇KTV,但不得不说,挺好看的。我看着迷幻的灯,思绪也开始飘散。原来,矮军有个在外地的女友,他希望有机会把她接过来,彩灯是为她准备的惊喜。

我俩光着膀子,瘫坐在楼顶的长凳上,就着夜风对着瓶嘴喝酒,头上的小星星一闪一闪,远处是一片漆黑,再远处是发光的龙岗地铁。那是一段修在地面上的高架桥,缓缓驶过的地铁,像一条光龙。手机上正放到: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矮军终究还是没能把他女友接过来,他摆摊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很晚才回,人行道上是人群散去后的一片狼藉。只有矮军一个摊子还在摆着。矮军坐在路牙上,背对着他的摊子抽烟。

“今天赚了多少?”

“三十。有个城管说过段时间这里不让摆了,有居民投诉。”矮军说着给我派了支烟,我看到烟盒里只剩一支,是八块钱一盒的好日子。

矮军的眼神有些迷茫,就像他在十字路口看路牌时一样。“我明天过珠海了。”他淡淡地说。

直到他走,也没还清欠我的两个月房租。

矮军走后,天台的串灯下不断有不同的朋友造访。那些短暂歇息的天台租客,在自己的故事里早已筋疲力尽,对于串灯作者的用意,当然没有人关心。

一年后的中秋夜,矮军给我打来电话,他笑得很开心,隔着千山万水,我眼前出现了一抹火红的牙肉。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奶茶店打工,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上级很欣赏他,将来有可能做店长。挂电话前他带了句,那房租,我下个月转给你哈。

我已经换了两份工作,并且习惯了单身,我开始会戴上耳机去跑步,沿着一条没有鱼的河。

我已经开始怀疑,我们匆忙的脚步是否能称为奋斗,因为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没有希望。我们这些天台租客都只是这个大时代焦点之外的陪衬,是线条混乱的背景,可能我们连滚带爬也无法走到台前。我们的张狂也终将在油盐酱醋里消失殆尽。屠龙少年只是一厢情愿的意淫。

再见啦,矮军。


2014年8月,台风来临之前,深圳的上空彤云密布。我靠在阳台看了一阵子风,然后瘫在房东留下的仿皮沙发上。

淘宝店开了近两个月,没什么起色,旺旺里零星的几个咨询,都是“老*板*刷*单*吗”这种低级的骗术,让我感到无语且无奈。我心不在焉地刷起了朋友圈。

刘思在朋友圈里说正在深圳找房子。此时矮军已经走了,我看了眼空荡荡的三房一厅,可能是处于分摊房租的考虑,我私聊了她。

我的女友在毕业后就回了潮汕,回了潮汕就人间蒸发了,许久之后才给我发了条信息:我应该不会再出去,你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我深陷在空窗期的迷茫、焦虑里,在这种情况下,我私聊一个女生,让她先到我这边落脚,说没有私心是不坦诚的。

刘思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记忆里是很瘦腿很长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见到刘思,是在南山的某个地铁站出口处,她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N字鞋,拖着一个与她身形衬起来异常突兀的超大行李箱。

我接过行李箱,手里猛地一沉,很明显我低估了箱子的重量,这种重量感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脸上。她尴尬地笑了笑,撩刘海擦汗,样子有些慌乱。我看着她折起的裤脚处露出的一截纤细的脚踝,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闲聊中才知道她到深圳后,住在一个女同学租房里,可能受了些委屈,才决定搬出来,我追问,她也不愿多提。回来的路上她不断地跟一个人打电话,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豆子。豆子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生。

傍晚时分,刘思告诉我豆子晚上也过来,可能要住几天。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但也不好拒绝。虽然是同班同学,我跟豆子并不熟。见到豆子时,她很腼腆地笑了笑,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她那种表情并不是腼腆,而是异样,夹杂着一点点警惕和防备。

无论怎样,天台租客多了两名新成员,我很开心。当晚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庆祝了下相聚。刘思做的是可乐鸡翅,很好吃,而我做的是一锅乱炖,能吃。我们上了天台,喝了酒,矮军的花灯又摇曳起来。

我重新开始展望未来,虽然下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还没着落,但这时有酒、有花灯还有姑娘,我不禁燃起了生活的热情。

刘思和豆子住进来后,每天起床后都出门找工作。当时,我认为我的时间应该更值钱一点,就毅然辞掉了平面设计师的工作,一心研究淘宝。现在看来,我辞职就是因为公司每天早上要跳的那段小苹果健身操。

我身上的脂肪积累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如键盘内慢慢堆积的尘垢一样,渐渐形成基础,终于无可挽回。

她俩和我贪恋多一刻的睡眠,都省去了吃早餐的习惯。一连两个星期,刘思和豆子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们开始越来越晚回,回来后就瘫在凳子上,举手投足都是深深的疲惫。有时候三个人就这么杵着,半晌也没人说话。

期间若有人蹦出一句话,那就是疲笑着互相推诿谁先洗澡。而那根用来煲热水的电螺丝总是漏电,常在提桶的瞬间把人电一个激灵,仿佛重生一样,提神醒脑。


那是一个周末,没有公司可以面试,豆子去找她的朋友了,剩刘思和我在家。我心中一些微妙的情愫翻腾起来,我说我们去看海吧。刘思问去哪里看,我说大梅沙。

读书时期的后边那几年,每年暑假我都会到深圳做暑假工,每次都会去一趟大梅沙,只因它不用门票。天高海阔,两打啤酒,三两老友,那就是我想象力界限内最有性价比的浪漫。

从龙岗到大梅沙,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半钟的路程,但节假日的深圳就像一个恶性发酵且失控蓬发的包子,能把每个人的头颈挤出油来。中间换了几班公车,我和刘思筋疲力尽,终于坐上直达车的时候,枯燥的发动机轰鸣声勾起了我们的困意。

刘思靠在椅背上瞌睡,干黄的发丝撇到她脸上,而她的头不断地往边上滑落。我伸手将她的头扶到我肩膀上,她顺从地靠着,安稳地睡起来。这给了我一个错误的信号,导致一路上我都闭着眼睛窃喜。

到海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不见海与天的边际,只看见一锅白花花的人肉饺子。耳际之内是嘈杂的人声,夹杂着高音喇叭里一连串的,XX小朋友,听到广播速到广播站,妈妈在等……

我们在沙滩上找了个能下脚的地方,坐了下来,打开啤酒,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海风阵阵,浪花涛涛,我红了脸,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我跟刘思讲了我的秘密,我离过几次婚的母亲,一心望我成才,还有如今躺在病床上的爷爷。

我讲了很多,讲到后边我自己都觉得讶异,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跟朋友讲我的家庭,我的成长,实际上,当时我和刘思的关系并不足以支撑那次谈话。刘思也说很意外我会跟她讲这些,我知道,我又用力过度了。

大概是用秘密换秘密,刘思也跟我讲了她的秘密。她说,你真不知道我跟豆子的关系吗?我敏感地意识到不对,但嘴里还是顺了出来,什么关系?不就是同学吗?

她看着我,停了好一会儿,我们很久之前就在一起了呀。

“你说的在一起,是那个在一起的意思吗?”

“嗯。”

几个巨大的雨滴从夜空中砸下来,救生员开始吹口哨赶游客上岸。

台风来了。

我们逃出海滩,与人潮一起挤进了街边的商铺里,砸碎的水雾带来咸湿的海水味道、汗酸味、烧烤味、浓烈到有些发涩的香水味。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在抖脚,弹衣裤,啃香肠。


刘思和豆子在大学时已经在一起,各自都去过对方的家,也跟家长见过面,只是双方家里都以为两人只是普通的同学或朋友关系。只有刘思的姐姐可能意识到了性取向的问题,找了刘思谈话,你在外面怎么玩我不管,你别让妈知道,爸妈绝对不会认这样的女儿的。

而豆子就更不可能说啦,别看她剪短头发看起来酷酷的样子,她一回到家就超乖的,什么都听她妈的。刘思说到这里,不满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浮到了脸上。

“想过你们的未来吗?”我问。

“先这样呗,毕业后一起来深圳就是想给两个人一个空间,不用管家里呀别人呀一些有的没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咯。”刘思说着长呼了口气。我突然想起见她那天,她拖着超大行李箱的样子,有些倔是藏在骨子里的。

我以讲笑话的方式,跟刘思说了我对她的一些未得逞的意图。她哈哈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你会找到你的那个她的。领完好人卡,一点失落之外却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我想我是害怕那些浓烈而胶着的厚重情感,我觉得很累,还没开始就已经条件反射地抗拒。

台风持续了两三天,将天台租房的缺点暴露无遗,而正处于雷区的十楼天台,已经在月内的数场台风里烧坏了我三块网卡。

那晚,风发疯一般撞击着门窗,小阳台的门锁坏了,无论堵砖头还是卡凳子都是徒劳,将就着睡去后,却在半夜被一声巨响惊醒,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地,野性十足的狂风灌进屋里,卷起了厨房的尼龙袋。

刘思和豆子也被惊醒了。停电了,我看不见人,只听见她们房间传出来的喊声被风吹歪了。

三人打开闪光灯,开始修门。我揪着剩下的一半门框,豆子打灯,刘思站在玻璃渣的间隙里手忙脚乱地拉透明胶带。惊雷阵阵,耀眼的白光在窗户上画龙,每炸一下,我都不由自主地想抱头往下蹲。风声雷光中,我看到硕大的雨滴打在墙上,溅出了墙缝里的老灰,打到彼此的脸上,画出了生活的另一个样子。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天台上阳光普照,隔壁大娘种的菜越发地翠绿。刘思找到工作了,晚上我们出去吃了一顿。豆子也知道了我知道她俩的关系,除去了这一层面纱,我们的友谊反倒升级了。

这时候我才知道她俩也抽烟。我喜欢和她俩一起抽烟时的状态,有种类似共谋或结盟的感觉。


一个月过去了,我重新找了份淘宝运营助理的工作,从此和所学专业平面设计分道扬镳,工资涨了,拿到了三千五。而豆子还没找到工作,她很沮丧,说看来还是得把头发留起来。我说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设计师有点个性不是很正常吗?

“哪有,有些人会介意的。”豆子笑着摆了摆手。

我觉得生活应该进一步了,于是在网上购置了冰箱和洗衣机。

冰箱到的时候,送货的见是十楼,放下冰箱就走。我一番软磨硬泡,他只答应背到五楼。剩下的五层是我和豆子两人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磨上去的。终于抬进了我们的天台租房,一进门我就躺到了地板上,大口地喘气,豆子则趴到了地板上,脸贴着地。

我和豆子呈大字型在门内的地板上,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妈的,太累了。”豆子坐起来笑着说,头发飞下来盖住了她的眼。“妈的,我是个女孩子呀!”豆子又说。我累到不想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诶,我也是一个女孩子啊。”豆子认真地强调了下。

我“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豆子也大笑起来,边笑边喘。“我们班的XX你知道吗?我宿舍里的女生他都追过,就是没有追我,人家也是女孩子呀,为什么就没有男生追我!”豆子说着双手擦眼睛装作哭的样子。

我笑得更大声了。

然后,我看到她的睫毛湿润了。她拨了拨刘海,又摸了摸额头的汗珠,加上笑声,确实掩饰得很好。但我知道,她眼眶里的东西是真的,而且是为我们的话题之外的东西流的。

冰箱装好后,我们拿着两杯冰镇可乐互相致意。“干!”豆子豪迈地说。

考虑到深圳的夏天可能延续到12月底,而蒸笼般的天台租房已经严重影响我作为一个动物的正常作息习惯,我决定入一台二手空调。那是一个令我后悔了数年的决定。

二手空调900块,噪声极大,关紧门窗一个钟头之后还是能凉,但耗电惊人,装空调后导致我每月的水电费都能达到好几百。一开始我就应该买新的。往后的每个月见到电费单,我都这么对自己说。

空调装在我的房间,我对刘思和豆子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晚上都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嘿嘿嘿。”

她俩同时白了我一眼,然后晚上搬了过来。我把办公桌搬了进去,把床搬了出来,拖干净地板。她俩在那一边,我在这一边,地板就成了我们的大通铺。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晚的地板很凉爽,老空调吹出的风带着一股霉味,我睡得特别踏实。

不久后,我的另一朋友也搬过来小住了一阵。每晚关灯后,我们四人都会隔空聊天,关于八卦和猛料,常聊到凌晨一两点。很多关于LGBT的知识,我都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


豆子也上班了,日子逐渐稳定下来。

白天我们各自上班,刘思和豆子每天一同出门,一同回来。有时候她们去逛街也会打电话来问我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到了周末,我们会约在深圳的其他同学一起来天台聚餐。见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时,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感到那么一点归属感。

有空的时候,豆子和刘思也会出去找房子,天台租客只是她们暂时落脚的地方,她们也在为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奋斗着。刘思说:“我也没要怎么样,就想两个人在一起租个房子,远离家人和烦恼,安安静静地过几年,到时候她回去结婚就回去结婚呗。”

第一次看到她俩吵架是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我下班回来后,看到豆子一个人点着烟,支着下巴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玩手机。见我回来了,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紧闭的房门,说,你跟她聊下吧。说完便换鞋要出门,我感觉到氛围不对,问她去哪儿,她只说出去下。

我洗了把脸,进了房间。刘思蹲在沙发椅上,抱着膝盖玩电脑,两只眼睛哭得通红。

“怎么啦?”

“没事。”

我给她递了支烟,她摆摆手说刚抽完。

我瘫到自己的椅子上,与她面对面,沉默了会儿。我说:“是我把你丑哭了吗?”可能是我迷人的微笑感染了她,她失声笑出来。

没有啦,她说完又迅速恢复面无表情,默默地望着电脑屏幕,过了一会儿才擦了擦眼睛说:“她走了吗?”

“走了。”

“说说呗。”

“不想说,心累。”

“有什么的嘛,年轻人。”

“她去找她前任了。”

电脑屏幕上放着快乐大本营,一闪一闪的人影在刘思的瞳孔里晃动,我知道她没有看进去。刘思说了很多,原来豆子还有个反反复复纠缠很久的前任。“她答应了我不再跟那个人联系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要是不看手机的话,到现在都不知道。”刘思疲惫地说。

我拍着胸脯保证,我劝分手,绝对不是因为我对刘思有所企图,而是我认为爱情应该坦诚,一而再的背叛是绝对不可原谅的,因为总会有下一次。但我忽略了爱情里还有习惯、依赖、互相驯化等复杂的因素,像血连着肉,明知伤口的结痂下流着脓,但更害怕撕裂的痛。

那晚豆子很晚回来。刘思冷冷地说:“不是不回来了吗?”

“哪有,说了只是过去看一下,怕她出事,肯定会回来的呀。”

我以为刘思会做出一些了断,事实证明,劝人分手的那个才是该浸猪笼的。我洗了个澡出来,画风就变了,她俩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鸭脖,看着大本营,还是之前放着的那集,不时后仰以调顺气息哈哈大笑。

刘思问我,吃点吗?


一个月后,刘思和豆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离我的天台租房大概三个公交站的距离。搬家那天豆子加班,我踩着单车帮忙搬过去。她们的房子是在四楼的一个出租屋,没有天台,没有阳光,生锈的窗台留着前租客的缺腿折叠桌。

“感觉住得不舒服啊,虽然不用爬楼梯。”

“先住着嘛,麻烦你那么久,等稳定了再换呗。”刘思的声线里满是憧憬。

离开刘思租房的时候,我庆幸她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坦诚地说,我心里还有一丝嫉妒,但更多的还是祝福。

临别时刘思不断地嘱咐我,周末的时候,有空过来一起吃饭,说提前打个电话,她就会买好菜好好招待我,还诱惑我说不用洗碗,我连声答应着,我也确实想着不久后就会过来吃饭,但不曾想,下一次再见竟是一年后。

天台租客的生活琐碎而忙碌,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以至于我们抽不出一点时间来维持一段没有目的友谊。

一年后我和刘思是在一家馆子里见的面,她成了一名淘宝美工,月薪5K,几乎每天都加班到九点以后。她说很累,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这么辛苦为了什么。那天我没有见到豆子。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时她和豆子已经分手。

第三年,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豆子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长发的样子,一群男生把她圈在中间,她捧着手摆出一个笑脸。落在肩上的黑色长发,跟我在路上遇到的任意一个散发着洗发水香味的女孩一样。


2015年6月21日,第八号台风在海南省登陆,代号鲸鱼。

深圳受台风影响下起了雨,当晚我早早拔掉各种插头,滚进被窝。在台风天烧过三块网卡的我,早已不再惊慌,只是厕所的劣质塑料门脱落了,房东不肯换。我担心,临时吊在门上的那张竹席撑不到明天早上。

忘了是凌晨几点,睡到梦都不想做的时候,电话响了,是阿鸡打来的。

电话那头他笑得有些喘:“在干屌?这么快接电话,还没睡吗?嘿嘿嘿。”

我睡得有些迷糊,问他:“三更半夜,你是想怎样?”

“没,他妈的,被人赶出来了,没地方去,过你那边啊?”电话里阿鸡的声音有些抖,风声很大,估计他被淋了一身。

阿鸡说话总不老实,我将信将疑:“真的假的啊?”

“真的,我们公司宿舍不是在楼顶嘛,铁皮房来的,刮台风,半夜城管来赶人,全被赶出来了,真的喔,偏你有饭吃咩?”阿鸡一再强调。

我说:“你过来吧,到楼下给我电话,我下去接你。”

这时阿鸡又笑了起来:“哈哈哈,骗你的,赶是被人赶了,不过他们开了房给我们住,我就想打个电话叫你起身屙尿哈,哈哈哈。”

我好气又好笑地骂了句:“屌你个之别!”

我和阿鸡的友谊,始建于幼年时期的一片碧绿的番薯地。就着夏日的凉风,踩着松软的沙土,躲在番薯丛中拉屎,再从地里扒出几根番薯,带到小溪里洗洗,然后边吃边吐皮,勾肩搭背地游荡在乡间,就是我们歃血结盟的开始。

在那些躁动反叛,与世界激烈碰撞的少年时期,我曾与他一起参与过几场群架,初中毕业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他辗转各地打工,东莞、深圳、广州以及一些三不管地带,而我到了县城上高中。

但有些朋友就是这样,无论多久没见,再重逢时,彼此间猥琐地一笑,就可以瞬间回到极其要好的状态。

大概在台风过后一个月,阿鸡跟我说他辞职了,打算搬过来,让我过南山帮他搬东西。

南山区是深圳的腹地,阿鸡虽然只是送快递,但我觉得能在南山立住脚跟也非常的厉害。像我,就挤不进这样的中心地带。

我们约好了在地铁站出口处碰面,还差几个站时,阿鸡就说他已经在门口等了。当我从门口出来的时候,却左右没看到人。我刚拿起手机准备打给他,却听到后面传来“诶“的一声,我一回头,发现阿鸡正蹲在后边的墙头上抽烟。

看架式他早就发现我了,我不拿电话,估计他还会让我再找一会儿。他也不说话,只是笑,懒洋洋地吐着烟,一如多年前那个懒洋洋靠在校门口的少年。

阿鸡带着我去了他的租房,也是在天台加建的小铁皮房。

打开租房的门,里边是一个偌大的单间,进门正对一个小厕所,一股似有似无的酸味游离其中。走下两个台阶,就是空荡荡的地板,没有床,一张张被涂得发黑的被子铺在地板上,上边蜷着四个熟睡的男人,一台看上去比我还老的格力空调单调地转着,发出风箱般的声响。

阿鸡在门边的镜子前拍了拍脸,走过去轻轻踢了踢地上的同事,说:“走了哈。”地上的男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声,转个身,卷起被单继续睡。

再次推开铁皮门走出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外边的光线有些过于明亮,蓝天白云,以至于我有些睁不开眼。

我说:“阿鸡,这环境可以啊,那么高,整个南山都在你脚下。”阿鸡笑着点了根烟,努了努下巴:“那肯定啦,你以为这地方谁都能住的吗。嘿!”

“老叔,我跟你讲,我那边也不错的哦,改天我带你去钓鱼你就知道,跨一脚就到惠州沥林,又跨一脚!就到东莞塘厦。”

阿鸡拿下嘴里的烟问:“难道又是三不管?啊哈哈哈!”

“去了你就知道了。”我也跟着大笑。


阿鸡的加入,再加上我的同事阿水,我的三房一厅的天台租房,再一次住满了。为了庆祝阿鸡的解放,我们呼朋引伴,打算好好玩几天。

那些曾在我的天台租房里短暂修整的朋友们都过来了,不定期搞失踪的阿福,以及他一米八二的表弟,赵会计、鸽子源等,一时间房子里住了六七个男青年,看上去像个传销窝点。

玩了几天后,他们大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人一多,花销就大,而他们大都还没找到工作,挣扎在温饱线上,我也不好意思赶。

打牌、下象棋、跳棋、算二十四……入夜后,他们变着花样消磨着时间,有时到了凌晨还在大吵大闹,这时我就会在房间里吼几句,他们会消停一会儿,但不久又会闹起来。

我房间里的老空调管子太短,夜里水滴会滴到别人家的窗户上,有天我出门的时候,隔壁的阿姨说,白天有人上来敲过门,想跟我们说下,但我们家里没人。我听到后拿了条毛巾挂到管子上,将水引到墙边渗下去。我以为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曾想某天下班后,我拖着残躯爬上十楼时,却发现大门上被贴了一张A4纸,上面醒目地写着:你们空调漏水!吵得楼下睡不着觉!我只说这一次,再不修好,后果自负!!!

末尾的三个感叹号看得我莫名火起,刚好邻居经过,看到纸张,笑了下,我火更大了。

我问谁贴的,朋友们都说没看到,出门时还没有。我返回房里检查了下空调,确认不会漏水,便拿着纸条下了楼。我去拍九楼的门,拍了许久没人应,于是又返回房间拿笔在原纸张下写上:你好,我检查过空调,已经修好,不会漏水,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187******。不要贴纸条,很难看!

结果第二天回来的时候,纸条又贴在门上了。我让朋友们先回房,自己拿着纸条下去找人,阿鸡说跟我一起去。敲开了九楼的门,结果里边的人说不是他贴的,说可能是八楼贴的,也上来找过他。

我跟阿鸡又去找八楼,八楼住着三四个快递员,我好声问:“这纸条是你们贴的吗?”开门的汉子人高马大,瞥了我一眼没搭理我,里边一个人大声道:“谁啊!麻痹的天天吵吵吵!”然后他从房里走了出来,目测一百六七斤的样子,大声道:是我贴的又怎么样!

我还没说话,阿鸡点了根烟走过去:“嗨!这里是深圳喔!文明一点好不好!”阿鸡一字一顿地说,每说一个字就用食指戳一下对方的胸口。

阿鸡一米六二,比对方矮了一截,我看着他痞痞的样子,觉得又解气又好笑。

对方可能没想到阿鸡这么刚,骂骂咧咧起来,气势汹汹地在房里窜来窜去。我拉着阿鸡说:“上面不是写了我电话吗?为什么还要贴纸条。

对方还是一口咬定是我们的空调漏水,阿鸡过去拉他,说,来来来,你上来看,你上来看,看了再说!那人猛地甩开阿鸡的手,大声说:“等下看到是又怎么样!

阿鸡也火了,吼道:“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人气汹汹地窜了上楼,一打开门,发现里边一大群男人都抬起头望着他。

阿福蹭地站了起来:“什么事啊?”

那人一只脚踩进门,迟疑了下,又退了出去。说修好就算了,越说越小声,回头就往楼下跑。

我看着那人一阵风“嘭嘭嘭”地下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用食指戳着阿鸡的胸,学着他之前的口气说:“咦咦咦,你刚才那招超级屌!”阿鸡摇了摇脖子,抑扬顿挫地说:“哈,那种人就是没吃过辣姜。”

“牛逼哦牛逼哦。”一群人跟着起哄,都大笑起来。


过后才搞清楚,原来是四楼的住户被水滴声吵到了,在楼下看了空调的位置,上楼找了几次八楼,八楼被惹得不耐烦,以为是我们十楼漏的,给我们贴了纸条,最后才发现是六楼的住户漏的。

后来有次阿鸡要发快递,去八楼找他们,顺便跟他们挑明了上次的误会,对方也表示街坊邻里,自己态度也不对,双方才达成了和解。此后上下楼碰到,互相也会打个招呼。每次我见到那个男人,都会想起阿鸡当时的样子。

再往后,其他朋友因在附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都走了。阿鸡住下来后,跟当初的矮军一样,很喜欢逗隔壁的小男孩,常见到他光着膀子把小男孩扛在脖子上,惹得小男孩嘎嘎发笑。

阿鸡说不想进工厂,但找了很久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有时干脆就不出去找工作了,坐在电脑前打英雄联盟,一打就是一天,午饭也不吃。

有时候,阿鸡又会提前打电话给我,让我别在公司吃,说买了菜。晚上我回来时,就是满满一桌菜。我问干吗?今天这么有兴致。阿鸡说初一或十五是过节,阿鸡的这个习惯有些老派,常让我想起幼年时和祖辈一起生活的日子。

这段时间,我做着一份淘宝运营助理的工作,主要负责刷单,就是每天打开QQ,等两百多个QQ群弹完消息后,开始着手放单。一般人很难想象一个QQ软件就可以拖到整部电脑跑不动,但我每天都要面对那些叮个不停地消息。

跟我们一起住的同事阿水,负责一款叫蓝泡泡的洗马桶的单品的运营,他是天台租客的新成员,之前在湖北做过几年的理发师,我们叫他洗剪吹之父。

我和阿水常在楼梯口抽烟,如果下班之前,我没有骂上一句“X他妈的,又跑一单”,那么这一天就宣告完美落地,因为万一走眼,遇上骗子跑单,跑单的损失是自负的,那么,我可能白干一天。

这种工作谈不上什么沉淀,淘宝的规则一改,或店铺一倒,我为之付出的青春就会像清晨的排泄物一样,被卷进下水道。三千五的工资,刚好够我活下去,可预见的年头内,我存不下钱买房,也无法谈一场像样的恋爱,甚至我和我的家人都生不起一场病。

一周工作六天,周六晚上睡到周日中午,睁开眼吃个饭,又得想着明天上班了。据说经过几次工业革命,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将人类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都是骗人的,我有看《动物世界》,它们吃到一只羊,可以晃悠个一周。

但起码,我还有一份工作,而阿鸡则一连两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有几次他跟家里通电话,每次讲完电话都会长叹一口气,扔掉手机,瘫到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吐烟圈。我问他怎么啦,他说老家盖房子,找钱。他读初二的妹妹似乎也不听话,在家里闹退学。

客厅的灯泡似乎寿元将尽,某天突然暗了一圈之后,就再也没有亮回来,客厅看起来也更加冷清。


在天台租房的那段时间,是我和阿鸡自中学一别后的第一次长聚。八年期间,我各处求学、厮混,阿鸡做了三年的油站加油员,一年包装厂坐拉工人,以及各种零碎散工。他指头上的疤痕和额间的抬头皱,昭示着我们都已不再是少年。

我不时清晰地回忆起,初一那年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年级前三十名里,我们班占了七个,我排第一,阿鸡排第七。我们曾一起站在台上,享受着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有天,阿鸡很开心提了一袋水果回来,将皱巴巴的钱包砸到桌子上,说:“嘿!明日上班!”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不知道,明天培训上课。”

第二天晚上,我到家的时候,他又躺在了沙发上,懒懒地跟我说了句:“菜在电饭煲,还热的。”我问他上班怎么样,他笑笑:“嘿,别说了。”

“什么情况嘛?”

“都不想讲,说是做黄金的,一进门就要扣身份证,说上去上课,进去就洗脑,可能就是阿曹那种。”

阿曹是我和阿鸡共同的一个朋友,被外地警察抓到外省去了,罪名是诈骗,至今杳无音信。而在他出事之前,他向人介绍自己就说是做黄金的。

我说:“网上多找下啊,直接打电话过去问,一家家去面试,总会找到的。“

阿鸡沉沉地嗯了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无意识的自语。我觉得阿鸡有些颓,拉他去跑步。

第一天,他跑了不到八百米,就停下来了,沿着龙岗河晃晃悠悠地走到天黑。第二天任我怎么软磨硬泡都不肯出来了。我一个人坚持了跑了几天,后面他又慢慢跟着出来跑。

再后来,有时提水洗澡,他也会先在水桶旁做点看起来有些尴尬的体操,顺便做上几个俯卧撑,喘着粗气说,这两年,身体确实差了好多。

年末的时候,阿鸡终于找到了一份写字楼里的工作,稳定下来。

阿鸡做销售,说公司是卖药的。上班不久后,阿鸡便拿了三台乐视手机回来,说:“很轻松,只要在手机上聊天就可以了。

我问他公司里卖什么药,他嘿嘿一笑:“卖点给你啊?要不要?”

“什么药啊?”

“你先说要不要?”

“讲啊!”

阿鸡一拍掌,切回到他的客服话术中,说:“我问你,你那条事平时多长时间?”

“哪条事!”

“就那条事啊!”阿鸡对我挑了挑眉。

我笑说:“这个不好说,看情况的吧。”

“我就问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我支吾。

“有没有嘛!三十分钟以下就是早泄!”

“放屁!”我说。

阿鸡嘴一咧,嘻嘻嘻地笑了,说:“就是卖壮阳药的咯。”

“真的有效果吗?”

“有什么效果啊,就是靠骗咯,忽悠一个是一个。”

“正不正规的啊?吃死人怎么办?”我问阿鸡。

阿鸡摇摇头:“那倒不会,药是正经生产的,效果就很假咯,心理作用多少有一点咯。”

“这都行,卖多少钱啊?”

“两千九百九十九,还有更贵的,四千九百九十九,往上还有更贵的呢!”

我咂舌说:“我X!那么贵都有人买?傻逼吧。”

阿鸡下巴一点:“你以为哦,大把人买,卖便宜了他还不要,以为是假的。”

我还是觉得有些夸张,问:“有没有人吃了没效果回来找的?”

“有啊,回来找就更好咯!便宜的没效果,那就买更贵的咯,一个疗程没效果,那就再加疗程咯,回头客,更好!赚钱就靠他们。阿鸡停了停,又说,其实药都差不多的,包装不同而已。”阿鸡眉目间闪过一丝得意。

我想了想,在心理学的角度,确实也说得通。“那,买这些的都是有钱人吧?”我问。

阿鸡啧啧声摇了摇头:“不一定的,有些人确实那方面有问题,很穷借钱也借来买的,有些人发照片来一看就是耕田的,看他穿衣服啊个样子啊,一看就是家里的那种穷骨头。”阿鸡说着说着,突然转过头去,不笑了。

隔了一会儿,我又问他:“卖给这些人,心里会不会不舒服?”

阿鸡说:“想要钱,你有什么办法。”


深圳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每到傍晚,空中总扬着一层朦胧的尘埃,落下来附到窗台倒扣的不锈钢盆子上,手一摸,便留下一道黄色的痕。

往后的半年,阿鸡抽的烟越来越好,由八块的好日子变成十一的金好日子,再由金好日子变成芙蓉王。他的工资也越来越高,到后边加上提成,一个月可以拿到一万多。半年来,阿鸡胖了很多,有时我也会心动,考虑要不要入行。

再往后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天台租房后发现阿鸡有些不对劲。他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断地点烟。我沏了一壶茶,坐到凳子上,给他倒了杯,我知道,他自己会讲的。

阿鸡说:“好慌,好慌,今天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老叔。”

“什么情况?”我问他。“隔壁栋楼的同行被抓了,听说客服都要判三年,哼,客服都要判三年。”阿鸡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我劝他,差不多该撤了。阿鸡说:“哎,真烦,我也不知道做不做好,老叔,你说我做不做。”我又重复了遍:“怕出事,撤了吧。”

“但是撤了又不知道做什么好喔?”阿鸡摊着手看我,似乎想要我给他一点认同的力量。“慢慢来咯。”我说。

“好烦,又想走又不想走,你说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工作啊?又不用吹风打水,拿手机聊聊天就可以了,我第一次做这么轻松的工作!”

烟雾在天台租房里弥漫,隔了好一会儿,阿鸡又说:“我也想走喔,但走了又不知道做什么喔,过完年再打算咯。”阿鸡又瘫回沙发上。三台手机,两横一竖,静静靠在边上。

再一年后的这一天,阿鸡已经离开了我的天台租房,在广州找到了一份卖刷卡机的工作。

他常给我打电话,说他每天背个包在街上走,一家家店地进去问,遇上个好讲的老板,会邀他坐下来喝茶,遇到不好讲的,有时也会被赶出来,还有一次,他进店里给一个老板推销poss机,结果对方反向阿鸡推荐产品,讲直销。

后来恰巧我有机会去广州,找了趟阿鸡。路上阿鸡就不停地说想找点什么来做一下,但具体做什么又没头绪,只是说这么打工也不是办法。阿鸡说他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很有信心,说跑了一阵子,学到了很多东西,原来做生意也不是那么难的。

我问他,做pos机后赚了多少钱?

阿鸡嘿嘿笑了下,那张脸被太阳晒得乌黑的脸,在灯光下有些泛红,他说:“做了三个月,钱暂时还没赚到,如果算上出去的车费和伙食的话,还贴了一千多。不过,慢慢来嘛。”


大概两年多后,我从那个天台租房搬走了,天台租客们的故事开始散落各处。

临别前,我们约好了最后再聚一次,去看海。

大梅沙的风一扫所有阴郁,让这场离别变得浩瀚开朗。我们从白天玩到了晚上,我们在海边通宵,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不着调的歌。

半夜里,阿福说想下海游泳,大家躺在沙滩上不愿搭理他,大半夜哪里买泳裤。阿福说,怕卵,剥光了下啊!我看了看,沙滩里满满的人,我们五米之内的地方就有两拨人坐在黑暗中。

阿鸡挑衅道:“你说就厉害!你敢下去?你敢第一个下,我就敢做第二个。”

“来”,阿福拍了拍手里的沙,站了起来。“来来来!”

“走啊!你下我也下。”我们互相怂恿着,一下都被挑动起来,蹲在沙滩上跃跃欲试。

我数一二三。

三还没喊出来,阿鸡、赵会计、鸽子源几个手快的已经脱掉了内裤,跑了出去,眼前一个个白花花的屁股在晃动,我笑得在地上打滚,直笑得我手脚发软,根本没力气脱裤子。

他们在海浪里对我招手,嘲笑,放肆的笑声冲破夜空,引得周围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过来。就剩我和阿福还没下去,阿福说:“等等我,一起下一起下,这次我来数!”

我笑到没气,蹭地脱掉裤子,冲了出去,实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裸奔。清凉的风灌了过来,我扑进海浪里,轰一声炸起一片水花。

我笑着回过头,见阿福正手忙脚乱地脱裤子,内裤在他脚上绊了一下,他一头栽到沙滩上。笑声里,阿福连滚带爬地朝我们奔来,救生员吹着口哨在后边赶,阿福的身体在粼粼波光里晃动,我们早已笑得七仰八叉。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群又野又疯的朋友,内心莫名升起一股冲破文明,冲破冥冥中无形的墙的快感。

天亮后,我们整齐斯文地走出了沙滩。天台租客,各自散去。


—END—

作者 | 曾学武

编辑 | 雷磊

运营 | 阿闲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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