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在华夏文明中具有神圣定于一尊,真正至高无上的地位。
中国人,可以无所畏惧地战天斗地,甚至豪迈奋发地改天换地,却绝无可能容忍欺师灭祖。
祖先崇拜,根植于华厦人本纪文明内核。为什么华夏文明却能超越血统论的狭隘和地方割裂的畛域之见,演化出普世性、包容性、示范性的社会发展范式呢?人文之祖的功德言行,不可或缺。
一 人本纪文明必有人文之祖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
祖先崇拜,常被自以为是一神教贬斥为“原始崇拜”。在傲慢无知的西方中心论里,人类的信仰只能沿着“万物有灵”-“多神崇拜”-“一神教”这样的宗教化路线单向演化,并为他们身处一神教而沾沾自喜,甚至嘲讽中国人没有信仰。
其实,信仰何须宗教?“以史为鉴,以祖为神”就是华夏的信仰。祖先崇拜在人类历史上普遍存在,唯有华夏文明不忘初心,一路走下来,始终保持最初的信仰,而没有陷入宗教崇拜的桎梏,源于华夏文明长期以来的强势生存之道。
信仰是为了解决问题,强者为尊。
追根溯源,由于原始人类受自然力的影响较大,无法准确解释、预知一些自然现象的产生,因此在祖先崇拜的同时,往往还会伴生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崇拜。祖先崇拜本质上是为了对抗万物之灵,也就是寄希望于祖先庇护自己,不受自然力的伤害。在原始状态下,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越强,祖先崇拜的成分越高;反之,则越会屈从自然力,并改寄希望单纯以崇敬自然之心来避免伤害。如果一个族群,自认为无法一定程度地控制自然力,那么“万物有灵”信仰中的“灵”,就会进一步人格化,从而产生“多神崇拜”;如果多神崇拜还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一神教了。
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强化并延续祖先崇拜,并形成信仰体系,正是缘于天文、治水、农耕等技术的发展,能够依靠祖先遗留下来的经验,在稳定状态下延续族群生存发展。华夏先民足够伟大,竞争力足够强大。“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家庙里拜过祖先,然后出去战天斗地,依靠自身能力把其他异质群体都给比下去了。既然华夏先民拜祖先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当然不用吃饱了撑着再去拜其他劳什子神灵了,一路走下来,华夏文明始终没有陷入宗教崇拜的桎梏。
一旦陷入神教崇拜,生活简单多了,“以神为本”,磕头捣蒜虔诚盲从“神的启示”就足够了。祖先崇拜可不简单,敬天法祖,三叩九拜只是仪式,真正要出去做事,还需要把握住祖先传承下来的知识、经验、智慧和精神,做到融会贯通,知行合一,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则以祖为神;以史为鉴,则人文必兴。人本纪文明大兴之后,追根溯源,必然不会局限于单纯的血脉血缘血统。明白人都清楚,狭隘的血统论和畛域之见,只会带来故步自封和传承割裂,血缘延续基础上包容性的文化认同,才能携手共建广阔的未来。反倒是一神教徒,表面平时都是神之下的兄弟姊妹,但在追溯源头时,更容易将自身定位“神之选民”,视其他人为异类,以血统论自傲,建立排他性的山巅之城。
华夏文明认可顶礼的“神”,大都是血脉渊源深厚,有大功德及与人民的祖辈英雄人物,是为延续民族血缘和文脉做出贡献的每一个人。今天我们祭祀崇拜祖先,他日我们也同样会在后世子孙中享有同等的地位。华夏民族不是没有“神”,而是人人皆可成“神”。
人人皆可成神,护佑后生。众神皆善,谁为尊?在人本纪文明中,神圣定于一尊者,必然只能是源头法脉的人文之祖。华夏过往数千年,开拓人文文化,对中华文明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杰灿如繁星,但实至名归的人文之祖仅有两位:伏羲,黄帝。鉴于“始祖”和“初祖”的名相之辩难众口难调,暂且称为“人文前祖”和“人文后祖”。
二 前祖伏羲一画开天刺破蒙昧
“人文”最早出于《易》中“贲”卦的彖辞,“文明以止,人文也”。文,指纹理修饰,修饰出美,修饰出人与世间万物的判别,则“美在其中”矣。何谓人文始祖?就是指引人类刺破蒙昧,迈出摆脱野蛮混沌第一步的大智慧者。
古初之时,人类从生存本能出发,“异于禽兽者几希”。抛开当前各国学界拼命拉长自身文明源头以虚增脆弱民族自豪感的口水战不论,实事求是,从百万年人类史到万年文化史的漫长活动期中,世界各地不同族群的所作所为几无区别,都从生存本能出发,一样的茹毛饮血,一样的弱肉强食,一样的丛林法则,直到人类走向定居,各种物质精神文化要素累积、演化、质变、终于产生文明。
文明源头都是巫,巫后发展各不同。“巫”,上下各一横,寓意天与地,中间一竖贯通天地,身处其中沟通天地及四方神灵的祭祀者为巫,在初民社会中享有无比尊崇的地位。曾经广布于世界各地的大巫,都对各自族群方方面面的发展起着规范性指引作用。
大巫毕竟也是人,他们面对浩瀚的宇宙时空,恐惧于自身个体的渺小,大多率领族群陷入了对“造物有主”顶礼膜拜的不可自拔。华夏幸运地出现了一位善于思辨的大巫,将重心放在探究“无造物主”的天人合一互动,从原点就避开了单向崇拜造物主的泥潭,走上了易道自行的新路。
这位大巫就是华夏人文始祖伏羲,“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是华夏文明道统大本大源,始于伏羲八卦,用三根或完整或断续的线条(即“爻”,用“一”代表阳,用“- -”代表阴)组合,描摹天地万物之象,并希冀从中预测事物发展的规律。这一步看似简单,却是人类不甘于单向膜拜自然,开始试图在天人关系采取主动的标志。
华夏先民从此脱离混沌,不再浑浑噩噩,生生不息的易-道自行思想,成为华夏文明的本质内核。伏羲用线条“爻”作八卦的壮举,成为人类自我意识觉醒,独立于天地之间的标志,一画开天,刺破蒙昧,是为华夏人文前祖。
三 后祖黄帝广土辟地建中立极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知,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
黄帝独步天下,任何一位帝王、圣人,包括百家共同推崇的圣王尧舜文武,以及周公孔孟,都不曾像黄帝这样赢得人们的青睐聚焦,成为后世寻祖、论道、论政、论兵、论医、论阴阳、论五行、论历谱、论术数、论方技、论神仙、甚至论房中等领域的核心人物。《庄子·天下》一言以蔽之:“世之所高,莫若黄帝”。
为什么黄帝的地位如此尊崇?因为他主导了炎黄联盟。正是炎黄联盟横空出世,与东夷、九苗逐步融合,将华夏早期文明覆盖到了尽可能广阔的区域,才将伏羲开启文明之象后,如同满天星斗遍布神州大地,易道自行生生不息的多元文化区系,首次统合为一个整体。从此,炎黄子孙,华夏文明,成为神州大地上世代繁衍生息族群永恒铭记的图腾象征,多元一体的政教格局下,人文大兴。
文明需要政教实体承载,否则,任何人文火花都只会在历史长河中一闪而过,随风消逝得无影无踪,考古活动中层垒叠现惊人发现,史书中却无丝毫记载的各种人类文化遗址就是有力的侧面证明。唯有广土众民的政教实体,才能为文明的生成、沉淀、传承提供牢固的支撑。
“易道自行”的宇宙观奠定了华夏理解世界的原点,一阴一阳之谓道,对立统一互补依存的世界,在无始无终的时空中生生不息。“建中立极”的政教实体则树立了华夏认识世界的范式,世界无始无终但有方位区别,“建中立极”就是于无尽时空里以自身位置为坐标原点建立中心,辨方正位,厘定天下秩序,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黄帝修德振兵,广土辟地,五十二战而天下咸服,有“吾华肇造”的赫赫武功。更兼观象历时,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并子孙后裔绵延万世,建立了中夏“雄立东方”的伟业。
黄帝广土辟地,建中立极,打开四方四时,确立最基本的时空坐标,法天文奠立人世文明秩序,树立了华夏文明的政教法统,是为人文后祖。
四 元圣周公制礼作乐敬天保民
伏羲开创文明道统,黄帝奠立政教法统,华夏文明的星星之火积聚成炬,开始燎原,至周公制礼作乐,融合文明道统和政教法统的人本社会蔚然成型。
“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作为王朝初期的最高决策者,周公的聪明才智古今罕匹,除必要时使用暴力扶危定乱外,主要致力于典章垂宪求得长治久安。周公制礼作乐的创举,借助血缘延续的原始素材,编织出了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忠孝仁爱、尊王攘夷、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的文明巨网。
《诗经》中的祝颂随处可见:“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胤”;“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千禄百福,子孙千亿”,以子孙世代繁衍为聚焦重心的价值取向贯穿始终。青铜器铭文中“子孙永宝”,“其子子孙孙万年永宝用”之类,对宗族绵延昌盛怀有强烈向往的祷祝之辞更是不胜枚举。
生物意义的自我延续,本是人类普遍的朴素愿望。周礼通过一系列制度安排,用血脉延续的人伦纲常置换了生与死的终极焦虑,使单个人的生命不再执着于自己灵魂的有无以及归处,而是自觉地把自己汇入整体的生命洪流,在慎终追远、胄衍祀绵的时空旅程中实现生命永恒的意义。如此推而广之,民风士气自然而然形成人本主义的天命观。“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天道变易,天命无常,上苍不会固化眷顾专美于一人一姓一族,唯有以德配天,敬天保民,方能做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制礼作乐重在调和人与人的关系,将家族血脉和国家实体融合在一起,将政治势力和伦理道德融合在一起,将继承制度和宗亲礼法融合在一起。周公的努力,不仅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统治基础,也深刻规范了华夏三千年文明基调,此后国家政制屡屡变更,文教伦理始终不改,“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敬鬼神而远之”,始终在人本主义康庄大道上努力前行。
以人为本,以民为重的华夏,成为世界文明的先行者。周公,功莫大焉,他是华夏最早的“至圣先师”。在孔子获得“至圣先师”的荣誉称号后,周公又被尊崇为“元圣”,在华夏文明中的地位绝然无可替代。
五 新千年需要新的人文共祖
周公既做“元圣”,兹后宗师辈出,人本主义与华夏文明生生不息开枝散叶的进程相伴随,易道自行一以贯之。
但三千年过去,当前我们又站在了千载难逢、可遇而不可求的时空节点处,目睹喷薄而出绚丽壮美的滚烫朝阳,耳闻雄浑激荡震撼心灵的交响乐章,感知触摸着人类历史上一个全新文明形态的黎明时分、序曲阶段。华夏文明与世界历史汇流,面临空前机遇,有望在新千年成为工业信息文明应运而生当仁不让的绝对主角。
新千年也是大争之世,凡有气血,皆有争心。文明博弈竞争将日趋激烈,大大小小的主角配角都不甘寂寞,希图在即将天翻地覆的世界格局重构同步文明底色覆盖此消彼长的洪流中占据一席之地有所作为。天眷自强者,谁也不可能躺着成功,如果抱着关门自嗨和开门揖盗的心态,麻木不仁无动于衷,自外于大争潮流,一副坐观外界风起云涌的看客心态,绝对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文明博弈,我们必须走出去,内卷没有前途和未来,唯有走出去外卷,横扫六合,席卷八荒,把华夏文明覆盖辐射到更广阔更高远的外部空间,才是明智可行的策略。树立华夏文明外延扩展的理念,走出去辐射覆盖外部空间,华夏族群应该拥有高度的文明自信,抱持传播文明的崇高使命感以及旺盛的企图心。需要明确,华夏文明的本轮外部扩张进取,不能仅仅局限于唐人街春节对联灯笼气功太极针灸等畸零割碎的花边元素作为点缀,而是文明底色覆盖的整体性框架输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族之大事,也在祀与戎,且祀在戎先。“祀”就是文化,就是理念,就是意识形态。文化开路,经济入驻,武装保护,是文明扩张一以贯之的不二法门。必也正其名,名正才能言顺。华夏文明要乘新千年大运,开天地之新局,必须有翻天覆地的意志和作为,从最深处最底层构建新千年文明意识形态的金刚不坏之身。
构建新千年意识形态,为华夏文明打造一个可复述易于传播的整体框架,也就是制礼作乐,乃大争之世文明博弈的重中之重。面对以愚民之术先导的多神教和一神教文化,因应其无需思辨,简便易行,洗脑快捷,传播广泛的攻击性,“以史为鉴,以祖为神”的人本纪华夏文明在新千年制礼作乐时,必须具备明确清晰的根骨建构,简洁有力的高辨识度,对内便于凝聚共识强化自我加持,对外具备超强雄辩说服力和道德引领感召力。
纲举才能目张,画龙需要点睛。打造意识形态,对“以史为鉴,以祖为神”的华夏文明来说,国族顶礼膜拜的人文之祖不能缺位。三千年前,周公制礼作乐,以人皇伏羲和轩辕黄帝为人文之祖,融合了易道自行的文明道统和建中立极的政教法统。以史为鉴,新千年制礼作乐,文明原点也需要新的人文共祖。
毋庸置疑,华夏文明人文新祖应该是,也只能是明德树人,集大而成的毛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