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为了有效组织、有序保障全国RVSM的实施工作,民航总局空管局在中南空管局下属的广州碧水湾旅游度假中心举行了全国第一届《RVSM实施保障工作会议》。
这次会议,由时任总局空管局空管部部长苗旋负责组织召开,参会代表有全国八地区空管局空管部部长和所有区域管制单位负责运行和RVSM培训的负责人员。
会议的内容和目的是集中讨论制定空管系统内关于RVSM实施的各项规定规则,以及汇总前期工作中遇到的系列问题。
后来,才知道,苏兰根局长出于对RVSM实施工作的高度重视,亲自参会并指导工作。
常管带作为全面负责本单位RVSM工作的人员,与区调副主任张富强一同参加了这次会议。
前一天全国代表乌咉乌咉地报到、吃饭、泡汤,以及第二天一早的开会,没什么特别的。
中途不一会儿,苏局长在张建的陪同下,来到了会场,主动找了主席台一个相对靠边的位置坐下,表示:我这次只是来参会观摩,因此不坐在主持的主要位置上,你们该怎么进行怎么进行。
这个位置,根据当时环形会场的设置,刚好和常管带呈九十度角分布,之间只隔了一个人,可以说是近在咫尺。
常管带当时,是第一次在现实场景中遇到行业最高领导,因为这一举动突然觉得:苏局长是一个非常务实,虽不低调但很随和的领导,感觉非常舒适,这也为后来的情况埋下了伏笔。
讨论了大半个上午,都波澜不惊的。
接下来按照会程进展,苗旋同志宣布:接下来我们集中讨论关于侧向偏置程序的规则制定和实施操作细则。
这话说完,首先宣读了侧向偏置程序的实施大致方案,然后开始讨论究竟是规定偏置1海里还是2海里的问题。
开始的两分钟,所有参会代表还都默不作声,但气氛上已经有点乌云密布了。
突然,西南的一位参会代表看了一下他们部长邰锋一眼,得到首肯之后,率先发难:
关于侧向偏置,我提个意见,我们辖区内,部队机场和训练空域分布十分密集,对航路航线的影响和控制十分严格,所以我们对于侧向偏置程序的实施有些不同的看法。
首先侧向偏置程序的实施,对于广大管制员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对其过程并不太了解,因此对于可能出现的问题的预见性和处置经验极为不足。
其次,即便我们在制定规则时候制定了2海里的要求,势必也会在具体操作上遇到军航管制部门的抵制和约束,
我们有很多航线都是敏感航线,平日里是严禁机组有任何偏离行为的,
不要说2海里,哪怕是1海里都不会得到军航管制部门允许的。因此,我们认为侧向偏置程序的实施,能否暂缓制定,免得节外生枝。
这一番话抛出来,就像滚油锅里丢进了一勺白水,瞬间整个会场就炸锅了......
“是的是的,很有可能将来军航管制部门对我们的要求会是每次实施侧向偏置都要提前申请,在得到许可之后才能实行,这样的话附加的工作量太大了。”
“可不么,我们对于侧向偏置究竟是怎么回事,机组会如何操作,是不是会频繁出现偏航超出许可的情况,都一无所知。
本来区域里飞机就多,又缩小了垂直间隔,需要实时监控的内容就多了很多。一旦偏置的情况控制不住又监控不及时,这不是捅娄子么?”
“偏置程序就是想当然,完全不符合中国的国情,我们不是西方国家,空域的自由度有那么大,到时候这个不让偏,那个不让偏,根本就没有可操作性。”
“能不能让总参先给下一个偏置的规矩,约束一下有关部门,然后我们再研究具体操作步骤,免得现在纸上谈兵,最后落不到实处。”
......
一开始,常管带还是秉承着不声不响的态度,他很清楚:最后争来争去,领导一拍板,也就鸦雀无声,最后听领导的就是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的讨论,和以往的,大不相同。
完全一边倒,根本就不是讨论,而是集体诉苦、卖惨和抱怨,全是负面意见,没有一句正面的建议。这一下子,整个场面不好收场了。
苗同志坐在主席台上,瞅了瞅苏局长,十分尴尬,然后挨着个儿瞟八个地区空管部部长,意思是你们帮着控制下局面吧,领导还在呢。
结果......各地区空管部部长各自头一低,集体回避了他的眼光,大概意思是:咋控制?你跟咱们都一样,对实际运行方面的了解早就理论脱离实际了,哪有资格说话,傻逼呵呵说一顿,万一说不到点子上还让人笑话。”
这个时候,常管带偷偷瞄了一眼苏局长,他坐在主席台的右侧位置,看着下面沸沸扬扬的样子,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凝重,有好几次略微抬了抬身子准备打断,但旋即又忍住了。
当时常管带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激愤,心想:卧槽,让你们来开会讨论个问题,你们好歹提前做做准备活动,不能一上来就打算搅黄了拉倒吧。
然后扭头看了张富强同志一眼,意思是:该你发言了,毕竟你是带队的负责人,这轮不着我说话,我算哪根葱啊。
富强同志其实也早就坐不住跃跃欲试了,但突然笑了一下,凑过来悄声说了一句:这方面你是专家,还是你说吧,教育教育他们,给领导解个围。
事已至此......常管带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于是,常管带身子朝主席台凑了一下,在一片嘈杂的喧嚣声中,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半高的声调冲着苏局长喊了一声:“苏局长,我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一下。”
苏局长听到后,眼神和常管带确认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意思,迅速转身敲了敲眼前的桌子:“各位同志,都停一下,有同志要发言。”
这时候,会场中还有些代表正与左右的人掰扯得十分激动,没有及时停下来,纷纷被身边发现情况不对的同志拽了拽胳膊......
一时间,诺大个会场,近百号人,顿时间鸦雀无声,大家都齐刷刷看着苏局长。
苏局长眼光扫视了一下全场,扭过头来:“小伙子,你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有什么意见尽管发表。”
常管带不慌不忙挺直了身子,缓缓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
“首先我先说明一下,在我们管制区,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全面实施了侧向偏置程序,并且既不是2海里,也不是1海里,而是12海里.......”
讲到这儿.......全场一片哗然,然后迅速出现了小声的交头接耳,多数基本都属于:这特么哪儿冒出来个煞笔,在这里大言不惭跟总局领导卖乖......
然后很多人的目光就投向了常管带的上级单位,华东空管局局长助理兼空管部部长顾正兵那里。
顾局笑吟吟地,没理会他们,看着常管带,目光中充满了鼓励,意思是:继续大胆说,不要停,有我在,他们吃不了你。
同时苏局长也很感兴趣,身子微微向前探了一下:“哦?你看吧,人家是有实践经验的,来你继续说,是怎么回事?”
在这儿,常管带就不得不插入点片头动画和故事背景介绍,因为他这番话确实不是心血来潮的“胡言乱语博眼球求关注”。
早在2006年夏初,常管带还在配合洪波同志进行区域雷达管制复训的时候,就根据广泛的数据采集分析,向航务部李善财主任提出了工作意见和建议。
原因是,常管带所在的管制区域,地处京沪杭路的咽喉,因为地域核心位置,一时间在流量控制方面号称“拳打北京上海,脚踢青岛郑州”,曾经反复被诟病。
但其实,往往明面上号称最能打人的,才是那个背地里挨打最多的角色。
当时的北京上海,对外发布流量限制那是常态化和高密度的,而且一会儿一变。
一开始常管带的区域,对于流量限制,采取的是“单纯传递和机械加码”的传统套路。
北京限我40公里一架,我就限上海、合肥各八十公里一架;上海限我60公里一架,我就限北京80公里一架。
北京限我:首都机场落地8400米含以下,天津石家庄落地7800米含以下。
我就原样限上海合肥。
上海限我:虹桥落地9000米含以下,南京南通无锡常州落地8100米含以下,杭州、温州10200米含以下。
我也原样限制北京。
反正就是南北两边拳头怎么打的我,我的脚就怎么踢出去,你们爱干嘛干嘛,反正我就是个空气媒介,最后挨揍的都是别人。
这种情形,发展到2004年左右,就玩儿不下去了。
后来邓主任去北京开了个全国流量管理的会,回来就说了:
现在总局领导对我们十分不满意,当然也是因为周边的这几个(其实就是俩大个头的)坏蛋在背后告我们的状,反正现在总局领导给我们下的结论就是【不作为】,要求整改,且不准抵抗。
怎么整改呢?以整死自己为手段,改变别人的状况。
于是从那之后就变成:
北京限我:首都机场落地8400米含以下,天津石家庄落地7800米含以下。
我就只能限制上海合肥:首都机场落地9600米含以下,天津石家庄落地8400米含以下。
上海限我:虹桥落地9000米含以下,南京南通无锡常州落地8100米含以下,杭州、温州10200米含以下。
我就只能限制北京:虹桥落地10200米含以下,南京南通无锡常州落地9000米含以下,杭州、温州11400米含以下。
简而言之就一句话:上家怎么限制的你,你不能原样限制下家,必须给人提至少一个高度。
这样就造成了一个十分残酷结局,常管带所在区域管制区的工作量陡然翻番。
经过详细的数据统计,常管带给善财主任提出了一个很严峻的形势分析和矛盾困难:
我小小一个南北仅280公里长的区域管制单位,京沪杭路一天八百多架次的过往航班,
有接近百分之八十、也就是差不多六百架次的航班需要改变高度,存在大量的相互穿越冲突需要调配,
而且同时这期间还要配合南北的距离限制进行机动飞行或者盘旋等待。
这完全不符合一个区域管制的工作属性特点,况且京沪杭路还是一条双向运行的航路,完全无侧向空间可供调配间隔使用。
久而久之,无异于整日在悬崖上漫步,在刀尖上跳舞,随着航班量的不断增长,出问题是指日可待的。
善财主任闻听也觉得问题日渐严重,就问了一句:“谁都有提出问题的本事,但有没有解决问题的本领呢?提意见谁不会,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行了,但建议呢?”
常管带很不服:“建议?建议就是不提高度,冲突至少少一半,抗一抗就过去了。”
善财主任笑了:“这就是你的建议?我还以为有什么真知灼见呢,就这?......傻子都能想出来,否则我的前任邓主任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挨批了。”
常管带毕竟当时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带班主任,站位比不上人家,于是就哼了一句:“那怎么着?就为了不挨批,然后弄死自己,等到哪天区调死了,部里恐怕就不是挨批那么简单了吧?”
善财主任沉思了半晌: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早就在着手解决了,部里的初步构想是能够在京沪杭路东侧规划出一条平行的单向航路,来解决南北的大量相互穿越冲突,以暂时缓解矛盾。
但这一点,牵扯的训练空域矛盾太复杂,单纯靠上级空管部门向民航局申请由总参调研处理去重新规划航路,恐怕不太现实,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解决呢,到时候说不定咱们早就死翘翘了。”
常管带很好奇:“那怎么办?拖着等?”
善财主任:“等和靠,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的手里,那不是我们正确的处理方法。
这样吧,我们一方面和辖区军航管制部门搞好关系,在训练空域不使用的前提下,我们先利用雷达引导在实际操作层面先做出一条临时单向航路,以缓解当下的困局。
你在雷达管制复训的过程中,要按照这个方向开始大量的模拟演练和经验积累,并且逐步运用在实践操作中。
等到逐渐木已成舟,我们再用实际需求和数据积累,对上级提出航路规划参考意见,到时候才能长治久安。”
领导意见很明确,那么接下来就是实施配合了。
于是常管带和洪波同志,就在模拟机练习里,做出了:
京沪杭路北向飞机进区域后不久,迅速通过雷达引导给定航线指挥航空器偏离出航路20公里之后,指定航向引导航空器平行航路飞行,直到即将飞出本区域之前,再指令航空器返回计划航路,以此来解决大量的高度改变和对头穿越冲突。
经过一段时间的模拟演练和实际应用,这一举措确实可以暂时缓解眼前最突出的矛盾,但常管带总是有一种感觉:
由此而来,带来大量的管制指令增加容易导致波道拥挤不说,一旦在某些情况下,指令发布得不及时或者监控不到位,出现了偏航超出预想的结果......又是一件“大事”。
但想归想,担心归担心,暂时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后来有一天,当常管带和洪波同志交流这方面担忧的时候,洪波同志突然笑了笑,提醒了一下常管带:其实这个问题,还可以有另外一个办法来解决的,那就是使用侧向偏置程序。
一下子,常管带仿佛被雷击过一般,瞬间拨开迷雾见晴天了。马上搜索整理了一下相应的资料,跑去航务部请示汇报去了。
然后部领导也很兴奋,要求常管带和洪波同志迅速整理制定相应的措施和通话用语,
同时为了防止本身对侧向偏置的误解和不了解,邀请了监管局负责飞行事务的副局长、资深的飞行大咖孙乐银前辈来单位进行相应的讲解和介绍工作:
当飞行人员听到管制人员发出侧向偏置指令的时候,会如何操作?然后会是什么样结果。
孙前辈来了之后,非常细致地对管制带班主任以上的运行人员进行了侧向偏置程序的培训:
当机长接收到实施侧向偏置的管制指令后,只需要在领航计算机中输入 OFF SET X NM R/L的命令,自动驾驶会操控飞机以45度角的航迹出航,
当接近偏置指令要求的数值时,会自动转向与原航线平行的航迹飞行。直到接收到取消偏置的指令后,飞行员输入取消偏置的计算机命令,然后航空器会再次以45度角度改回计划航线。
操作简单,效果清晰,且无任何偏差。所以后来在实际广泛运用过程中,解决了很多之前困扰已久的问题。
因此......也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常管带才会在全国的RVSM会议上娓娓道来:
“我们单位,在长期以来的实际运用检验中,不仅没有出现过你们担心的那些侧向偏置会导致的监控不到位或者机组操作不当引起的你们想象中担心的麻烦,
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你们提及的那些军航管制部门给出的困扰,而这一点,究竟是为什么呢?......
只不过是因为长期以来,我们单位从领导到基层,都和辖区的军航管制单位建立了一种长期互信且共存共荣的关系。
这种关系是如何建立的,其实......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每一位领导,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吧?”
这话一说出来,苏局长先笑了,然后整个会场都立即涌现出一阵心领神会和情谊相通的集体笑声。
待这一阵笑声作罢,苏局长转为很严肃的态度:
“同志们,听到了没有?你们还在担心和讨论的问题,早就有一些单位提前就做出了摸索和实践。剩下来的事就不用再讨论了,我们在这个地方就这样定下来,
我们RVSM实施的侧向偏置今天规则就定为右侧2海里,如果你们在今后的实际运行中或者在之前的准备工作中,遇到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们直接反映到我这里,我负责处理解决。
接下来,就这个问题,谁还有意见,请你们马上发表,如果没有,就进行下面的内容,不再讨论了。”
你奶奶的个腿儿的......常管带当时就心想:事已至此,特么给你一百个胆子,你再敢多说一句话,我还就真佩服你了。
事实证明,呱噪的意思就是......没有人是真的值得别人佩服的。
在那时间,常管带对于苏局长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这个领导......是真正思维缜密,又客观务实的领导,小事能忍让,大事敢担当,着实令人钦佩。
于是从那一刻起,侧向偏置2海里,就写进了空中交通管理的相应规则中,并在之后得到了广泛且实际的运用。
只不过......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常管带每当回想起这段情景,还经常沾沾自喜。
后来,随着侧向偏置程序的越来越广泛和“机械化”与“程序化”的执行,并且随着越来越多的用户方的意见反馈,常管带反而转变了态度,觉得自己跟当初的“第一座空中立交桥架设”一样,陷入越来越多的自责和检讨。
侧向偏置程序,如果作为一种空中矛盾冲突的调配手段运用,自然是简单便捷且无公害的。
但如果你非要把它当作一种避免事故征候的责任免除方法去机械地常规化实施......
恐怕用“本末倒置”和“自以为是”来形容,已经是很给你们面子了。
如果你是听不懂或者不理解是为什么,那常管带只能凭自己的认知简单地认为:那只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实际运行,你也不配懂得,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