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腾丨布鲁诺大主教与德意志帝国教会体制

文摘   2024-10-31 22:24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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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大主教与德意志帝国教会体制


李腾

摘 要:“帝国教会体制”常被视为奥托王朝统治的重要举措,对中古德意志乃至整个欧洲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奥托一世通过与教会的合作强化王权,建构统治秩序。身兼科隆大主教、洛塔林吉亚公爵和帝国总理的布鲁诺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布鲁诺积极参与社会治理,奠定了德意志王权与主教关系的基本模式,成为“王侯主教”的代表人物。布鲁诺的政教活动集中反映了王权与教权合二为一的特殊关系,开创了中古德意志帝国的治理模式。

关键词:科隆的布鲁诺  奥托一世  中古德意志  帝国教会体制  洛塔林吉亚


10 到12世纪,欧洲主要地区的发展路径出现一些差异,其中,德意志奥托王朝时期形成的“帝国教会体制”( Reichskirchensystem)尤为特殊。长期以来,学者们认为, 奥托一世(Otto I, 912-973)采取一系列措施,将教会的主教和隐修院长等高级职位逐渐转变为君主支配的重要资源,强化了王权的统治,推动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形成, 并对后来德意志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奥地利史学家利奥·桑蒂法勒(Leo Santifaller)指出,奥托加强君主对教会的控制以及双方的权力合作,为一个多世纪后的政教冲突埋下了伏笔。20世纪中后期,以英国学者蒂莫西·路透(Timothy Reuter)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对“帝国教会体制”提出质疑,认为当时是否有明确规划设计的制度 还有待商榷。我国的侯树栋教授全面考察了从奥托王朝到萨克森王朝帝国教会体制的演变,指出其实质是王权主导下的王国与教会的“共生共存关系”。王亚平教授则从宏观视角分析,认为奥托的教会政策塑造了中古德意志的政教二元政制结构。


在奥托一世时期,将君主权威和教会权威连接在一起的核心人物是布鲁诺 (Bruno the Great/Bruno I. von Köln, 925-966)。他是奥托一世的亲弟弟,曾担任帝国总理大臣、科隆大主教、洛塔林吉亚(Lotharingia)公爵及王国摄政等重要职务。他以多重身份为巩固奥托王权,缔造王权与教权合二为一的统治模式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成为德意志独特的“王侯主教”( prince-bishop/Fürstbischof)的先导。


布鲁诺去世后,继任的科隆大主教福尔克马尔(Folcmar,约 969年去世)委托潘塔莱昂(Pantaleon)修道院修士鲁特格尔(Ruotger,活跃于10世纪中后期)为布鲁诺撰写一部传记,这成为我们今天理解10世纪中期这段重要历史的核心文献之 一。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德语学界率先对布鲁诺展开研究。从政治史角度来说,最全面的分析当属美国学者詹姆斯·哈利·福斯(James Harry Forse)的博士论文。21世纪以来,英国学者亨利·迈尔-哈廷(Henry Mayr-Harting)以科隆为中心对早期奥托王朝的思想文化世界进行了全景式考察,他认为鲁特格尔的《布鲁诺传》 “最为清晰地阐明了奥托帝国的教会体制”理念。


本文将聚焦于科隆大主教布鲁诺,考察奥托一世时期的帝国与教会状况,探讨布鲁诺身兼大主教与公爵双重头衔后,在稳固洛塔林吉亚、强化王朝统治秩序、治理科隆城和培育“廷臣-主教”( Courtier-Bishop)等方面的重要活动,继而揭示布鲁诺对德意志教会及后来政教关系的历史影响。

布鲁诺的身份与国家治理

这场席卷整个洛塔林吉亚的叛乱是奥托一世统治时期最严重的危机,而布鲁诺正是在这场叛乱的平息过程中迅速走上最高权力的中心。洛塔林吉亚位于查理曼帝国遗产的最北部。在洛塔林吉亚地区的科隆、列日、乌特勒支等地都是非常重要的航运中心。对于正在崛起的奥托王朝来说,这里还有极具象征意义的亚琛。当地许多贵族的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加洛林家族,相比之下,奥托家族的王室地位才不过沿袭两代,缺乏广受认可的稳固权威。此外,莱茵河作为这一地区的主要河流和德意志王国的天然边境,本身不能形成有效的隔绝外部军事侵扰的屏障,因此必须完全控制洛塔林吉亚地区才能保证王国的稳定与安全。为此,奥托与布鲁诺联合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最终稳固了德意志王权对洛塔林吉亚的统治,并将这一地区打造成“王侯主教”管理的典范地区。



972年,奥托一世时德意志的边界




首先是任命布鲁诺身兼科隆大主教和洛塔林吉亚公爵。953年7月9日,科隆大主教维克弗里德(Wichfried)去世,这一重要位置出现空缺。洛塔林吉亚北部多属科隆大主教区管辖,叛军也要争夺这个职位。当时布鲁诺正陪同奥托围攻美因茨城,奥托立即让他接任科隆大主教职位,随后又任命布鲁诺为洛塔林吉亚公爵,使其成为身兼教会和世俗统治权的双重领袖。奥托一世选择皇室成员出任科隆大主教,意在使其“既有牧者的良知,也有王室的勇气”,兼任公爵后布鲁诺就实现了“教权与王权的合一”。这是奥托一世的核心政治思想,亦即强调教会和国家的紧密结合。在奥托看来,教会组织与世俗王权都要为保卫王国、恢复和平和建立秩序而服务,教会不能也不应置身于国家事务管理之外,教会的神圣性也是世俗权威的重要来源,二者本应合二为一。布鲁诺虽然年轻,但举止成熟,身高1.93米,穿上法袍必定给人显赫威严之感。况且,前任科隆大主教维克弗里德在担任该职位时年仅25岁,比接任的布鲁诺还要小3岁。再加上布鲁诺的显赫出身与博学之名,足以配位大主教之职。布鲁诺既是大主教、又是公爵、还是皇亲贵胄,公爵的头衔不足以彰显他的尊威,鲁特格尔在《布鲁诺传》中别出心裁地创造了 “大公”(archidux)一词并沿用至今。


布鲁诺不负期望,为了恢复洛塔林吉亚的和平,他来回穿梭于科隆和洛塔林吉亚的各个主要地区,不仅斡旋调停甚至亲自参与战斗。953年的9月21日,布鲁诺以科隆大主教的身份在亚琛召开了一次教俗领袖贵族的集会,洛塔林吉亚境内的大部分主教悉数到场。布鲁诺充分利用了当地世俗贵族对康拉德公爵的敌意,并承诺他们在继续管辖各自领地外,还能在公国治理中享有额外的权力。布鲁诺亲自参与或策划军事行动,在与叛军的战斗中“几乎危及他的性命”。布鲁诺与他的主教们不仅一起读书、辩论,“还同赴疆场”。


作为科隆大主教和洛塔林吉亚公爵,布鲁诺的首要任务是重建和平,然而,他的 “双重身份”也招致不少非议。954年,布鲁诺获得罗马教宗颁赐的白羊毛披肩,这是教宗认可其作为大主教以及赋予其权力管制辖区内各个主教及教会事务的凭证。954 年年底新任美因茨大主教的威廉(约929—968年)是奥托与一位斯拉夫妇女的私生子,也就是布鲁诺的侄子。但他的这位侄子却在给罗马教宗阿加佩图斯二世(Agapetus II,946—956 年在任)的信中暗示,布鲁诺获得羊毛披肩的过程中存在腐败现象,说“他们带着黄金和宝石去罗马,回来时吹嘘那里的大主教披肩多得是,想带回来多少都行”,他还直接批判“公爵自称具有主教的作用,主教却有着公爵的职能”,反对教俗合二为一。威廉攻击布鲁诺的“双重身份”是为了确保美因茨大主教仍能享有德意志王国中的“首席主教”地位。即便奥托得知了威廉与布鲁诺之间的冲突后,仍同时重用他们,表明奥托一世试图在高级教士当中实现某种制衡,以防止“一家独大”的局面。


平息叛乱后,布鲁诺继续强化对洛塔林吉亚的控制。康拉德试图联合马扎尔人一起对抗奥托,954年马扎尔人返回匈牙利平原,无奈之下康拉德向奥托一世投降。直到956年,布鲁诺一直在洛塔林吉亚地区巡行,要求地方贵族在公开典礼上宣誓效忠并积极任命忠于王室的主教,以确保洛塔林吉亚地区更为紧密地同王国联系在一起。在担任洛塔林吉亚公爵的数年时间里,布鲁诺将这个曾经动荡分裂的古老公国转变为帝国的忠诚领地。他充分运用了自己大主教和公爵的双重身份和皇室出身,通过外交手段和军事征服的结合,最终基本实现了洛塔林吉亚的和平。在当时的德意志政治体制里,各种身份的叠加使布鲁诺成为仅次于奥托大帝本人的最具权势的人。由于他的家族姻亲关系,布鲁诺在整个欧洲都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特别是在954年到956年之间,当时的西法兰克国王路易四世及其势力最强大的封臣大于格相继去世,这两位的遗孀都是布鲁诺的亲妹妹,他们的继承人——西法兰克国王洛泰尔和卡佩王朝的建立者于格·卡佩(Hugh Capet,约 940—996年)——均为布鲁诺的亲外甥,这使他也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西法兰克王国非官方摄政的角色。959年,布鲁诺重新划分洛塔林吉亚公国,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上洛林”和“下洛林”两个部分。961 年,奥托一世前往意大利远征时,任命布鲁诺和美因茨大主教威廉为继承人奥托二世的监护人和整个德意志王国的摄政。从这个角度来看,布鲁诺堪称阿尔卑斯山以北实力最强的统治者之一。


布鲁诺在洛塔林吉亚的治理中采取“分而治之”的手段,利用地方贵族间的矛盾,在各处安插忠诚且能力卓著的主教。通过这些主教监控地方贵族,加强这些地区与王国之间的联系。这些主教忠诚于国王,更以领主身份对自己的主教区和采邑进行相对独立的管理。以历史发展的后见之明来看,布鲁诺对整个洛塔林吉亚的重组规划非常有效,这一地区直到“太阳王”路易十四时期才完全脱离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有学者指出,布鲁诺的政策是在“牧灵之善”与“军事之恶”、“睿智多谋”与“杀伐果断”的对立中寻求一种平衡。在洛塔林吉亚地区的实践,充分展现了布鲁诺的政治才能,他的相关政策对后来德意志王国与教会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结  语
在10世纪中期,中古德意志王国正处在转型阶段,奥托建立的统治秩序为新帝国的诞生奠定了基础。王权神圣化(regale sacerdotium)对当时动荡的政局具有重要意义。奥托王朝将神圣王权的概念渗透到艺术、建筑、仪式等各种领域,并通过与教会合作乃至对教会的控制,强化了王权的神圣性。962年,奥托加冕为皇帝后,他领导的是一个由各类公国、伯国等共同组成的带有联邦性质的帝国。奥托不仅强化了皇权对教会的控制,而且利用逐渐成型的帝国教会体制将主教区作为行使王权的重要据点。

在这个重要的历史转型期,身兼世俗和教会双重职务的布鲁诺是这个新生帝国统治秩序建构的重要参与者和合作者,他本人也成为“王侯主教”的典范。他所培养的诸多教士不仅促进了德意志地区的学术发展,在地方治理与发展等方面也颇有建树。在此后的一个世纪中,布鲁诺的门徒及其继任者为帝国的和平服务,成为抵制封建制 度下离心倾向的重要堡垒。从这些角度来说,布鲁诺或可被视为“帝国教会体制”的真正创建者,并亲身示范了如何将教会领袖与地方领主身份合而为一。以布鲁诺为代表的贵族教士阶层努力使教会人员成为一个真正独特的阶层,在教会和帝国的利益之间寻求共同点,并维持各方势力在国王统领下的平衡。

这种政教合作关系同后来亨利三世(1016—1056)在1049年推举自己的表兄弟图尔的布鲁诺(Bruno of Toul, 1002-1054)担任教宗(史称利奥九世)的策略如出一辙。这位与皇室有亲属关系的教会领袖同样也参与到地方治理,平息地方贵族叛乱以及强化帝国统治秩序的建构中。这表明,从10世纪中期到11世纪中期,数代皇帝与教会领袖都拥有坚实的合作基础和共同的改革目标。与之相对,到11世纪中后期,教会改革的激进代表格里高利七世(Pope Gregory VII,约 1015—1085年 ,自 1073年起担任教宗)等多是出身平民的隐修士,从未进入过帝国主教的网络,更未在宫廷中担任要职。出身和成长环境的原因,使他们不熟悉帝国主教的运行网络,甚至始终是帝国主教网络的局外人和被排斥者。这也是格里高利七世担任教宗后对世俗权威的态度、对教区主教任命等政策迅速走向激进的重要背景因素。可以说,没有布鲁诺所营造的“帝国教会体制”,奥托的“帝国再造”事业不会那么顺利,同时也就不会出现 11 世纪中后期爆发的激烈政教之争。

本文作者李腾,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世界史系教授。


原文载《经济社会史评论》2024年第三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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