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待自己的生活太轻忽草率,填满一天和填满十年没什么区别,可她居然只讲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一天|一本好书 03
文化
文化
2025-01-16 10:06
北京
张秋子曾在2022年来到一席演讲《活着图个啥?》,讨论文学对意义感的追问,捕捉那些「欠然」与「惘然」攻上心头的时刻。没有了天经地义的、规定性的命运指引,“生存还是毁灭”之问传来不绝回响,而普通人往往在时代浪潮和竞逐游戏的催逼下“蒙住眼睛穿过现在”。“很多人都觉得目前生活、工作乃至婚姻是不太理想的,但是怎样才是理想状态呢?或者怎么样的生活什么才是有奔头的?好像又答不上来。很多人都处于这种顿悟的边缘,可是顿悟却迟迟不来。”活着图个啥?张秋子的选择是成为“向绝大多数人打开文本的人”,不仅是出于研究者的专业训练,更出自“对文学作品的回报之情”。2018年起,张秋子开了一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课,它并非数人头列书单、勾勒浮泛印象的传统文学史概论,而是聚焦于对一两本经典作品的细读,希望带来更为「切己」的阅读体验。《达洛维夫人》是作家伍尔夫的名作。在1925年的一天,小说主人公克拉丽莎·达洛维正忙于筹备一场上流社会的晚宴。她一如寻常地去邦德街购物、买花、缝补衣服,几乎无事发生,但她的内在生命却经历着回忆之海的惊涛翻涌。
一部创作于100年前的小说如何面对课堂上的“00后”?一群当代读者如何在一天里走进一个女人的一生?一部作品为什么被一代又一代人珍视?
“我有一个野心,就是通过讲述这一部作品,尽可能地触及更为复杂的文学演变、观念流变以及现实生活批判。”▲电影《时时刻刻》(2002)
作为现代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品,《达洛维夫人》的情节并不复杂,也不志在满足读者囫囵吞枣的贪心。而细读,正在于停驻,在于“对细节的领受与把握”,不允许注意力从故事表面平顺地滑过。这本书允许我们与秋子老师一起走神。毕竟,“只有空想是有意义的”。一堂课也许从伍尔夫的日记开始,也许从自身的经历、从学生分享的故事开始,将读者缓缓引入文本的问题域,并且不惮于直面体现时代症候的「处境之惑」,揭示出「文学阅读的生命化」如何可能。不论是否熟悉《达洛维夫人》原著,只要带着普通读者的好奇,都可以借取这双饱览文学风景的眼睛,去展开文本中的处处褶曲。每章开头也都提供了大约10页细读范围的情节梗概。▲电影《时时刻刻》(2002)
人们似乎也无法忍受慢了。慢意味着等待,手指频繁戳着电梯的“关门”按钮,它多少减缓了自动关门之前等待的烦躁;慢意味着被按在座位上,但当飞机落地还在滑行时,大家都已经站了起来;慢意味着颗粒感与摩擦,但手机键盘已经被智能机的平滑界面所取代,指腹不再需要与凸起的字符较劲,说不定打字时又节省了好几秒。纳博科夫有一篇令人惆怅的小说叫《仁慈》。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是个雕塑家,被塑造成了一个软弱被动的形象。他正经历着一桩失败的爱情,对方嘲弄他、背叛他。男人本来约好了要与女人好好谈谈,可是久等她却不至,站在柏林城墙下两根孤零零的柱子中间,男人终于决定结束等待,他甚至告诉自己:我想从你身上找到的欢乐也不一定只隐藏在你身上呀,世间万物都有呀,这就是“仁慈”嘛。他坐上有轨电车回家,却只听得车顶“砰”的一声。那是风吹落的栗子轻轻砸在了车顶,又顺着车厢滚了下去。男人开始谛听起来。过了一阵,“砰”的一声,过了一阵,又是“砰”的一声……▲电影《秒速五厘米》(2007)
小说就这样结束了。有些人可能会因为没法给小说设置“倍速播放”而干着急,不然就可以加快栗子掉落的速度,然后看看最后发生了什么。可是,纳博科夫只是慢悠悠地写栗子一个个掉落,并没有什么“大结局”。其实,当男人在谛听的时候,纳博科夫悄悄告诉我们,他还是不死心,还是不甘心女人对自己的爽约,之前那些关于“仁慈”的说法统统是自我安慰,他默默地等待着栗子掉落,就像默默等待着女人回心转意。所以,栗子只能慢慢掉落,它把男人的等待与痴心拉得像一根游丝般细长,却总也剪不断。也是在这时,文学的美妙到来了。它逼迫我们拾回耐心,好好想象荷马是怎样走街串巷、经年累月记录歌谣的,好好想象福楼拜是如何不断逼迫自己、用三个月写出一段话的。这也是我想与学生们共读《达洛维夫人》的根本原因:我们对待自己的生活太过草率和轻忽,几乎没有一刻停下来,细数今日的每个片段,好像完全忘了这些时刻是一去不回的。以至于,填满一天的方式和填满十年没什么区别,抛掷这一刻和抛掷这一生也差不多。可是,《达洛维夫人》居然可以只讲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一天时光!这里面有一种郑重其事的贪恋,它恰恰是我们对待生活漫不经心的态度的反面。在伍尔夫的日记中,她谈到过这种贪恋痴迷,她的日子照样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有时我自问是否被生活迷住了,一如孩子痴迷银色的星球一般,这是否就是生活?”▲ 伍尔夫《存在的瞬间》
于是,她决定把这个星球捧在手中,“静静地摩挲,它溜圆溜圆,沉甸甸的”。因为把玩许久,甚至被包浆,具有了某种永恒的气息。同样的,在《达洛维夫人》中,文学以特有的迟缓让人们悬浮在自己的思绪中,忘了往前迈步。小说的开篇在文学史上极为有名,它正是对一个瞬间反速度的抓取: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太没头没脑了!它把整个文学传统给掀翻了。普通读者期待着作者亲切又絮叨地交代背景知识:达洛维夫人是谁啦,她多大年纪啦,眼睛是什么颜色啦,为什么要去买花啦,等等。总之,那些关于主角的身份与历史信息就像蛋糕上的奶油,堆得厚厚的,吃起来才够味。可是,伍尔夫的笔像一柄冰凉的细刀,无声快速地切入蛋糕,把所有腻歪的奶油裱花都抛诸脑后,直接将这个叫作达洛维夫人的人生命中的一个侧切面冷不防地端给了你。这种甩掉包袱的写法在今天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塞林格在写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里蛮可以轻松地说,你们可别指望我去聊什么出生、家庭、父母职业这些“故事式的屁话”,但倒推三十年,这么写就暗含着一种挑战读者阅读习惯的勇气。▲ 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
以至于,哈代来伍尔夫家做客时,有点抱怨地说:“现在他们把一切都改变了。我们过去一直以为小说总得有个开头、中间和结尾。我们相信亚里士多德的文学理论。可是现在倒好,有这么一个故事,竟然以一个女人走出屋子而告终。”这种写法上的变革非常具有现代意味,它暗示着作家将穿上“紧身衣”,把历史、传统乃至时间的赘疣全部割掉,更加轻盈地挤进现代世界。在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伍尔夫知识的背景下,同学们对这句话展开了讨论。迎面而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这句话说的是“达洛维夫人”而非主角的名字“克拉丽莎”?进一步地,为什么小说不取名叫《克拉丽莎》?参与讨论的同学逐渐达成了一个共识,他们意识到,达洛维夫人是克拉丽莎嫁人以后的社会称呼,是一种公共身份的指认,而克拉丽莎则是闺名,是她私人自我和本真自我的体认,在这两者之间,主人公应该更在乎面向公众的自我呈现,也就是嫁给了达洛维后的妻子身份。大家的这个观察很重要,因为这对后文理解克拉丽莎的许多行为有着决定性意义。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伍尔夫要用这个书名和这个开头暗示我们,对于女主角来说,她的本真自我在故事开始之前与开始之时,就被先行遮蔽掉了?可是,这句话里又有不那么平顺的地方。原句是“Mrs. 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 flowers herself”,这似乎暗示着,女主角以往总是有人替她买花的,她大可以事事让他人代劳。但刻意强调“自己”,就把买花的主动性强化了,是她自己,而不是他人,被推到前台,凸显、放大。这也是整篇小说的主题之一:人如何塑造自我、求索自我。这让人联想到伍尔夫那篇著名的《一间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Her Own)里,也采用了这种刻意强调的口吻:“own”。▲ 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
我们似乎看到一组矛盾渐渐浮出水面,这个女主角似乎想强调自我,但真实自我的身份又被已婚的社会身份遮蔽了,那么,她总体上应该是一个很拧巴和纠结的状态,在出世和入世之间不断摇摆,很快,我们就会在后文的讲述中验证这个推测。也就是说,这一个动作的瞬间,对主角过去的经历与未来的渴望都有所提示。小说的每一句话饱含着瞬间的诗学,它一下子就传递了一颗心、一个人、一件事的秘密。也正因为它是对瞬间的抓取与放大、停滞与摸索,所以这一句话可以继续讨论。——它是怎么说出来的?发出声音来了?抑或是内心独白?跟谁说呢?女仆露西还是她自己?也就是说,这句简单的开场白里,包含着很混沌的东西。这也是小说与电影或者戏剧不同的地方,所有的声音都不是直接让人听到的,都需“脑补”,而读者们之所以对这种声音的混沌不敏感,是因为太过于把小说当成一种信息和内容来理解,忽略了它本身也是一种修辞,内容如何被讲出来也是重要的。很多时候,作者的写法未必会让人争论不休,反而会让人习焉不察,也就是把一些内容看成理所应当的信息交代。这种技巧更隐蔽,也更令人麻痹,读者看完后往往想的就是,哦,知道了。“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这句话起到的就是麻痹读者的作用,它仿佛在自我宣誓说:你可别想多了。但文学批评做的就是“想太多”的活儿。我想到科塔萨尔在一篇极为顽皮的小说《剧烈头痛》里写下的极为顽皮的那句话:“一些句子爬到另一些句子上面。”可以想象,更多的句子从这一个句子下面爬了上来,更多的声音从这一个声音背后冒了出来:有可能,它是克拉丽莎对女仆露西说的,因为后文交代,露西“已经有活儿要干了”。这像一句简单的信息传达。也可能,它是克拉丽莎大声对自己说的,因为她需要给自己鼓鼓劲儿,她并不能全然沉浸在世俗世界中,她的心态多少有点欲拒还迎,这种心态决定了她的婚姻选择乃至人生。还可能,它是克拉丽莎的内心独白,因而有了一丝不需要向外宣誓的笃定、一种沉思默想的气质,这与她后文展现出来的胡思乱想的气质是相符的,也反过来印证了她对世俗世界渴望的另一面:精神追求。所以,谁在讲,讲给谁,怎么讲,这些问题很重要。它甚至会比直接给出的情节更能够暗示人物的性格乃至命运。当内容在大声嚷嚷时,形式在小声嘀咕。有时候,大家会有个错觉,怎么我听得出生活中别人对我的言外之意,但却看不出小说的类似伎俩?这是因为小说省略了日常对话中具体的语境、语气、音调乃至神态,只留下最核心的文字。它们以一副骨架的方式召唤着读者去填空,用他的神经、他的唾液、他的火花、他的想象、他的敏感——这当然是有难度的。▲ 林德尔·戈登《弗吉尼亚·伍尔夫传》
所有视角与声音的展开都是有意义的。今年春节假期,我帮助已经年近九十的奶奶整理完了她的回忆录。回忆录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1954年3月8日,一群少女在昆明圆通公园嬉戏玩耍,她们是即将奔赴工作岗位的白衣天使,我是班长,组织大家出来郊游,算是同学之间的告别。”这一句话里有一个明显的观看角度的转变,仿佛先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从远处客观地看着这群少女在嬉戏,我的奶奶也在其中,但是马上,“我”出现了,全知全能的客观视角变成了清晰的自我,故事的镜头仿佛从第三人称拉近,一下子变成了更为亲切的第一人称。我奶奶这么写的时候,肯定没有什么文学技巧的考量,是她的经历与情感让她不自觉地完成一次视角的变化:人在年老回首往事时,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远,总会把时光开端的那个自我当成一个客观的对象来描述,当成一个与当下的自我没有关系的人来描述。这就是我所说的视角的意义。当然,文学家的讲述会比我奶奶的讲述更具有自觉的技巧意识,比如我们来看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一个例子,来自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第一句话这么写道:我们正在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几乎所有读者一开始都相信,“我们”是主人公夏尔的同班同学,因为交代得很清楚,大家正在一块儿上自习。但若果真如此,后文中,“我们”怎么会知道夏尔的拉丁语是本村神甫启的蒙,知道他父母不肯送他上学堂,甚至知道他母亲在一家洗染店的四楼为他找了房子?这些根本就是同班同学不可能知道的背景信息。所以,福楼拜赋予了“我们”一双流动的眼睛,它有时候钻到同班同学身上,有时候钻到作者身上,然后在第一章结束时神秘地消失了……▲电影《包法利夫人》(1991)
流动的眼睛跟小说的内容有什么关系呢?它为故事注入了一股灵活的气息,让我们无意识地接受了用每一个角色的眼睛来目睹整个故事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包法利夫人》是一部被众人之眼环绕起来的小说——回想一下,小说中的人物是多么热衷于凝视吧!现代文学是对传统文学的一个告别再出发,作家们多多少少都交出了控制人物的按钮,让他们不带赘疣地出场,至少,作家们想表达的是,他们并不想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所以,无论是从作家的眼睛,还是从我们的眼睛,看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一个人。于是,站在整个现代文学的开端,当达洛维夫人正独自出门买花,她的兄弟们也零零落落地上路了:“神气十足,体态壮实的勃克·穆利根从楼梯口出现。”(《尤利西斯》的开头)“他站在特格尔监狱的大门前,他自由了。”(《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的开头)“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追忆似水年华》的开头)“K抵达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城堡》的开头)▲电影《死亡诗社》(1989)
▼💐 关于“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之后的故事,请戳《与达洛维夫人共度一天》(购买链接签名版 普通版)▼💐 张秋子作品:《万千微尘纷坠心田》(豆瓣2022年度图书·中国文学非小说类 第1名)(购买链接:签名版 普通版)
▼💐 张秋子作品:《堂吉诃德的眼镜》(小说细读十二讲)(购买链接:签名版 普通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