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作为一个人,经常局限于一个又一个的信念、给自己贴上各种标签。但我觉得人应该像这些民间音乐一样,是自由的。当你把层层标签、种种信念拨开以后,你会慢慢地发现你自己,发现自我。
大家好,我叫穆拉特·谢力扎提,出生于新疆乌苏县,祖籍是阿勒泰的冲乎尔地区,属于克烈部。
克烈部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部落,早于蒙古形成之前,是哈萨克和蒙古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如今的哈萨克族和蒙古族中,还有大量的克烈部人。
01 童年、奶奶与吉他
我是在乌苏的四棵树公社长大的。小时候奶奶经常带我去各种婚礼和聚会现场,让我在大人们中间唱歌。
有一次在一片白桦林里,很多奶奶们围成一圈,我奶奶就把我拉到中间,让我唱一首叫《白麦子》的哈萨克民歌。很多民歌都是奶奶教我唱的。
后来上二年级的时候,我加入了少年先锋队,要戴着红领巾去各个生产大队演出。每天早上奶奶都给我梳头,让我吃生鸡蛋。奶奶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她说喝了生鸡蛋以后嗓子会好。
喝完之后我就去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1977年我爸平反之后,我们全家迁到了奎屯市。奎屯当时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首府,很多直属单位像州歌舞团、州出版社、州教育学院都在奎屯市,形成了伊犁州的文化中心。
而伊犁州又包含了伊犁地区、阿勒泰地区和塔城地区,所以这些地区的很多民间艺人就都聚集在了奎屯。我经常可以在市里的各种婚礼聚会上看到他们的身影,耳濡目染地对民间音乐印象特别深。
尤其是我爸的朋友达吾列提·哈勒克(Dawlet Halek),他是个非常厉害的冬不拉大师。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印度电影《流浪者》刚放过,电影主题曲满街流行。那时学这些歌曲是没有录音机的,就是靠去电影院看,或者听大喇叭播放。
有一次家里来了好多人,我就在客人面前唱,我爸让我唱我就唱。这时候,达吾列提直接拿起冬不拉就弹起来了,跟电影里面一模一样。哇,我当时好崇拜他。
我就这样度过了我的小时候。
长大以后,我慢慢地特别喜欢吉他。在哈萨克人中,长辈都很有权威,所以当时我奶奶是我们家最有威望的,我父母的工资都交给她。
我还记得奶奶总穿着长裙,把钱放在长筒袜里面,就跟她说,你要给我买吉他。奶奶就把裙子掀开,从袜子里面把卷着的钱拿出来。
那一年,也就是1983年,给我买完吉他之后过了不久,奶奶去世了。
▲ 奶奶(一排中间)、穆拉特(二排左一)
这张照片上面中间的那位是我大哥,他跟当时非常有名的巴松管演员、民谣吉他演奏家毛力题(Mawlen)是朋友。于是毛力题就成了我的吉他启蒙老师,但后来又成了我的姐夫,可能跟教我吉他有关系吧,也可能在利用我,不知道。
15岁时,我跟着毛力题学会了人生中第一首古典吉他曲《沙漠驼铃》。它最初的版本是用七弦吉他演奏的,源自前苏联,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传到新疆后非常流行,又被称为新疆的《爱的罗曼史》。后来因为用现在的六弦琴演奏需要特殊调弦,慢慢地被人遗忘了。
我在录制我的首张专辑时,和监制张晓舟先生说起了这首《沙漠驼铃》。那时我已经30多年没有弹过它了,但可能是我学的第一首曲子,还记得很清晰。弹完后,张晓舟直接要求收录在了专辑里。
下面我想把这首曲子献给大家。
02 寻找民间音乐
从那之后,我就迷上了吉他,完全投入到吉他里面了。临到高考的时候,我才知道艺考要提前考。这怎么办呢?我就每场考试都第一个交卷,希望自己考不上,等来年参加艺考。
但是后来录取通知书来了,西北民族学院畜牧兽医系兽医专业,我死活都不想去,开始学会抽烟喝酒。
后来还是拗不过家人,硬着头皮去了。一年之后我就退学,想找地方系统地学习吉他,结果阴差阳错地去了西安音乐学院,因为没有吉他专业,就考了作曲系。当时作曲系在陕西省以外只招一个名额,我就考上了。
1992年我毕业回到新疆,在新疆音像出版社做音乐编辑工作,也成立了新疆最早的摇滚乐队之一黑马乐队。
新疆音像出版社在当时是一个非常火的单位。在1990年代,新疆最好的录音棚、24轨模拟录音机、著名的录音师亚迪卡尔都在音像出版社。所以新疆各个地方的民间艺人和歌唱家基本都去过音像出版社的录音棚录音。
我就成天在录音棚里看这些大师们演奏,跟他们融为一体。如今他们大多都已经离开人世。
当时整个乌鲁木齐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三个人会用合成器编曲,于是很多民间艺人都过来找我。他们基本上都是不懂乐谱的,唱歌都靠口口相传。我会给他们写正规的乐谱,再用合成器编曲,做成伴奏让他们唱。他们听到后都觉得很时尚,而且从那以后我很有名,很多人都来找我编曲。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有一天我突然感觉不太对劲。因为私下里我和民间艺人们一块演奏、一块唱的时候,我发现他们自由地唱出来时更好听。比如哈萨克音乐里的复合拍比较多,但我会把它归到4/4、4/2、4/3这样的节拍里面,反而是不尊重它本身的东西。
后来慢慢感觉到,我学了这么长时间,都是在把这些民间的东西规整化、系统化,把我所谓的音乐知识应用到民间音乐上,其实是在破坏民间音乐。
我一下子很矛盾,觉得自己在犯罪。
从此我开始迷恋民间音乐,走上了研究民间音乐的漫长道路。
一首古老的歌从不同人口中唱出来是不一样的,我想去寻找它之前还有谁唱过、它原始的版本又是什么样的。
于是我辗转于新疆的阿勒泰、吐鲁番、和田、塔城、伊犁等地,以及中亚的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这些地方,去寻找原始的民间音乐。
开头演唱的《最美阿勒泰》就是我在2000年时听一个阿勒泰的老人唱的,它跟我以前听到的所有版本都不太一样,更接近原始版本。
还有一次我在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演出,当地文化局副局长知道我在搜集民间音乐,就送给我一张CD,我听后非常震撼。CD里是1930年代左右前苏联的一个老艺术家录制的冬不拉曲子,其中很多曲子流传至今,我在哈萨克斯坦听到很多人、很多民族乐团都演奏过,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听完之后觉得天呐,我们现代人有时真的在搞破坏。
其实地球自诞生以来,所有信息都是存在的,包括所有的音乐。它在鸟儿那里,在民间音乐人那里,我们只需要去发现它。可惜的是,我们在发现它们的同时,也在破坏。
2019年我出了首张吉他专辑《三粒谷》,其中收编了一些民间音乐。
▲ 《三粒谷》(可点击图片购买)
2023年,我的吉他弹唱专辑《七个岛》出版,包含了我搜集到的一些民间音乐的最早的版本。
▲ 《七个岛》(可点击图片购买)
其中有一首歌叫《黑云雀》,来自我特别喜欢的歌唱家阿汗塞热(Ahan Seri)。他是19世纪一个伟大的游吟诗人,在哈萨克大草原非常有名,而且从记录来看长得非常帅。
他骑着马,背着冬不拉,带着他的猎鹰,游走在整个哈萨克大草原。后来鹰死了,他很伤感,为爱鹰创作了这首《黑云雀》,也表达了他游走时那种孤独的心情。
03 独特的吉他奏法
在做音乐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在自学和研究古典吉他,慢慢地有了一些对吉他的想法和处理。
尤其是对演奏的认知逐渐提高以后,我发现古典吉他缺少一种 legato 连音奏法,所有的演奏家都是通过单方向的勾弦、靠弦或者打板的形式将音符演奏得很连贯而已。
但是我接触到的很多民间的冬不拉、乌德琴的演奏中,有很多连音奏法。乌德琴是吉他的前身,但这种连音奏法却是古典吉他里没有的。
▲ 冬不拉、乌德琴、古典吉他(从左到右)
像冬不拉演奏就是这样,它有上下弹拨,而吉他就只有单一方向。所以我在用吉他改编一些乐曲时,就无法真正表达我想要的那种连贯的音符。
于是我将冬不拉和乌德琴的连音奏法结合起来,改进了一下搬到吉他上,形成了我现在的演奏法,我称之为Kũy(葵)吉他演奏法。
有一次我在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一个交界处,叫泰尔梅滋(Termiz)。它是古丝绸之路要道,当地人有各种复杂的血统,有波斯血统、阿拉伯血统,以及印度、突厥的血统。
我在那里看到一棵树,树洞里有个佛像。当地人说这个佛像有几千年的历史,但是也没人动它,也没有盗墓贼将它盗走,它就一直在那个敞开着的树洞里面。
我因此感知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创造了吉他曲《三粒谷》,其中用到了我刚刚提到的演奏法。
04 褪去层层标签
有一天我在西安的工作室里正在改编一首冬不拉曲子,突然特别清晰地闻到了一阵草味儿,而且是草原上独有的那种气味。
我心想是谁把草放到工作室了?到处找但没找到。
音乐是高尚的,它可以表达情感、爱、温柔、尊严、伟大。但通过它可以感受到另一个空间时,我一下子对“万物一体”这个概念有了认知。
为了能有更多的体验,我开始实施“风滚草音乐之旅”的想法,去了四川的藏区、彝族凉山、云南的很多地方,去接触民间音乐;去海丰,看看大海,听听那些渔歌;去广东瑶山,听他们唱瑶族的歌曲。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我们作为一个人,经常局限于一个又一个的信念、给自己贴上很多的标签。我是搞摇滚乐的、我是搞古典音乐的、我是搞流行音乐的,或者我是农民、我是工人、我是哈萨克族......
其实人应该像民间音乐一样,是自由的。当你把层层标签、种种信念拨开以后,你会慢慢地发现你自己,发现自我。
此刻我想既然到了上海,这个南方的伟大城市,我想给大家献一首我改编的中国古曲《春江花月夜》。这首曲子很长,我就演奏一个片段。
05 走吧
非常感谢大家。时间不多了,我就唱最后一段吧。
我是一个成长于八十年代的人,在八十年代朦胧诗是一种启蒙。2013年的香港诗歌节,北岛老师现场抄写了他的一首诗送给了我。
内容根据现场演讲与试讲综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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