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读者的文字我跟自己说了不起,就像我的生活,没有观众,我跟自己说了不起|周慧 一席第1088位讲者
文化
科学
2024-12-06 10:00
北京
周慧,写作者。
人是渴望被认可的生物,这当然是件相当荣耀的事,不过我没有这个本事,就像斗地主一样,到我这,我都要不起。我可以不需要外界的认可,可是,我怎么看待自己,难道,我辞职就为过上贫穷的生活吗?那个小我,一个我想成为的自我,到底是什么?
没有观众的生活,
我跟自己说了不起
大家好,我叫周慧,我来自深圳,是一个写作者。其实写作者的身份对我来说还很陌生,今天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说。今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十年没用的名字——周慧,这才重新用上。以前叫我周慧的人,这些年都断了来往。周慧这个名字只出现在快递箱上,它甚至都不是周慧,而是周*。这十年来,我住在深圳的一个村里,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十年前我是一个物流企业的人事行政经理,三十年前我是刚来深圳、还不会说普通话的打工妹周慧,今天我是写作者周慧。我们是同一个人,但在身份和自我的主体性上,又不完全是同一个人。今天我分享的内容,有关自我的不断寻找、打破和重建,也是我生命里比较有意思的几个节点。十七岁,我高中毕业,我妈让我去市里的爷爷奶奶家待着,边做家务边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可以做。我很开心,我在乡下长大,最向往的就是城市。到了爷爷奶奶家,我发现真的是做家务,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倒马桶、接送堂弟上下学。我从小跟母亲生活在农村,和爷爷奶奶之间感情不是特别深,所以我的身份有点像保姆兼孙女。过了几个月,奶奶托人在她以前的工厂给我找了份工作。那个车间是做解放鞋,我负责用缝纫机踩鞋帮子,将一片半圆的布固定在后跟上,要踩出均等、溜圆的线条。师傅带了几天,很快我就上手了,非常均匀,像彩虹一样。介绍人跟我奶奶说我学得快,聪明,继续保持,过几年就能转成合同工。听到这个消息,我却没有半点高兴。我们车间很大,上百人在一个敞开的空间,全是女工,各个年龄段,从二十到五十多岁的。大家一边踩缝纫机一边聊天,一两个月的时间,我知道了所有婚姻的秘密——它没有秘密,只有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爱情,没有。看着她们,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如果继续待下去的话,我就是她们,她们就是我。未来如此具体地平铺我在眼前,我不要走进这个未来,我要离开。我不可能跟家人说,我没这个胆。那怎么办,我可以把鞋帮子踩烂。我以前不是踩得溜圆吗,我现在把它踩成心电图。因为我之前做得太好了,他们都没有检查我的工作,好几天之后才被发现。我不认错,不悔改,下了班之后再也没去过那个工厂。我在那里上了一个多月的班,一分钱没拿到,工资全扣下了,因为要全部请人返工。春节后,我跟二姐到深圳打工,她那时已在深圳待了半年。我们从绿皮火车的窗口爬进去,一晚上东倒西歪。早上进入深圳罗湖,我还记得醒来后第一眼给我的冲击,楼那么高,那么密,那么新,闪闪发光,我要留在这里。离开工还有一段时间,二姐带我去玩,荔枝公园、大剧院,还有国贸,我们还花十块钱照了一张快照。▲ 1993年,初到深圳(左一为周慧)
有一天,二姐给我五毛钱,让我到楼下小店买包榨菜。我知道她在锻炼我。因为我到深圳好几天,没有跟其他人说过一句话。我不会说普通话,我不敢。我捏着钱下楼,在小店外站了很久不敢靠拢,不停练习普通话,“一包榨菜”。我走过去,心砰砰跳,老板看到问,你要什么。我说,一包榨菜。我声音很小,他又问,要什么?一包榨菜,我说。递过去五毛钱。
拿到榨菜之后我开心极了,我能说普通话,我就能留在深圳了。进了二姐的工厂没多久,她就去深圳关外了,只剩我一个人,可能因为年纪小,也不知如何跟人交往,我受到了排挤和霸凌。我会分配到最不好装配的物料,这样就挣不到钱,还会莫名其妙丢东西。有次我回宿舍,发现被子不见了,到处找,最后在屋后阴沟里找到,泼满了水。我的床上只剩下一张草席和一个枕头。
虽然过得不太顺,但还能过下去,因为二姐还在深圳,周末有时她来看我,我也去关外看她。记得她在松岗燕川,坐两三小时公交车,还要打摩的。她们工厂住得更差,铁皮房里几个上下铺,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大家都很开心,因为快到十点了,二姐有一个收音机,全宿舍的人一起听胡晓梅的《夜空不寂寞》。二姐很快就回了老家,因为我爸单位有一个指标可以进去。那是一个事业单位,这是铁饭碗。这件事,我父母从来没有跟我和大姐说过,但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因为我二姐就是我家最有出息的,最好的当然应该给她。二姐回家后,我就孤零零地留在深圳,我有一种被扔下的感觉。我知道我不可能回老家,父母的能力只能帮到二姐,我只能自己走自己的路了。我喜欢深圳,我想留在深圳。作为女工,我是留在深圳了,但永远只能在工厂待下去。工厂的生活怎么说呢,白天还好,因为我装钟表,熟了之后脑子里面可以想自己的事情。这个模式我太熟练了,上课的时候成天都是老师在上面讲他的,我在下面想我的。所以告诉你们,我初中没考上,高中没考上,大学考不上,我活该。但是晚上就是打桌球、看录像,回到宿舍十几个人闹哄哄的,没有自己的空间。▲ 影像资料 1990年代深圳工厂
©️casperhong
偶尔不用加班,晚上六七点能出来,我会遛达到工业区以外,去看写字楼。我看到有些女孩子从里面出来,年龄也跟我差不多吧。她们穿着职业装,手上拿着包,她们工作了一天身上没有一点汗味。我想她们包里肯定装着房门钥匙,她们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可以叫作家的地方。我羡慕她们。我真的希望以后我的桌子上不是机芯和表盘、表壳,而是电话。电话铃响第一声我就接起来:“喂,你好。”我在心里念了很多遍,但我进不去写字楼,一听你高中毕业,没有文员经验,不会电脑,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一年后,我决定回老家参加成人高考。毕业不久后我回到深圳,文凭真的是敲门砖。我就只找写字楼的工作,第一份工作是文员,几百块钱一个月。但是它在17楼,我每天上下班是坐电梯。而且我终于每天接电话了,就是我以前想象的“喂,你好。”进了写字楼后,似乎我的人生愿望就达成了。我没有在学历上进一步,职业上也没有任何长进。每一份工作都是前期踌躇满志,后期交差就行。离职就看我和领导谁先受不了,要么他炒我,要么我炒他。然后又因为失业的不安感马上去找下一份工作。反正只要能进就好了,我从来没想过我喜欢什么,我能够干什么。就这样换来换去,一直蹉跎到差不多快30岁的时候。我最后一份工作做得很长,最开始也是基础工作,部门助理。有一天帮总经理贴餐饮报销发票,那时候餐饮发票有刮奖的,绝大部分都是“谢谢惠顾”。但是你们猜我刮到了多少?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拿起发票就往总经理办公室冲,说你中奖了。经理都懵了,说我中奖了?当时我的工资才两千多,我从来都很小器,贪小便宜,那一瞬间显现出的品格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简直是人性的高光时刻。后来,公司的人事行政部经理总是不稳定,两三个月就换一个人,公司都烦了,他说周慧,你上去吧,就这样把我推了上去。我当时想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可能就是觉得,她人不坏。人事行政经理我做了六七年,稳定,安逸,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摸鱼,因为部门的人都是我自己招的。但是转折又来了,三十九岁时,公司调来了一个新的总经理,我必须配合他的工作,或者要假装配合。但我就不想委屈自己,我连装都不想装。我从来没考虑过离职,但这个想法一出来,它就好像撬松了某些东西。其实当时选择离职是不太明智的,那时候我刚刚买了一个小房子,一房一厅,付了首付,我还有29年的贷款要还。所以我提出离职,很多人都以为我肯定有新的计划和安排,但我没有,一点都没有。但是我也不是一拍脑袋就辞职了,它是有原因的。我大概30岁左右的时候喜欢上了文学和阅读,然后阅读直接带来了写作。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感觉有两个我。一个大我,当然是渴望更好的职业、更体面的生活,还有一个小我,对我来说它就是我思我想,它是我和世界的关系,它是我的表达。年轻时只会对第一个大我有期望,好工作好生活,追求成功。当我三十多岁、工作稳定的时候,对大我的依赖就变小了,它给我安全感,但它给不了价值感,也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我的快乐,我的满足感,甚至我的骄傲,都来自于另外一个更内在的我。我能做这个决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父母都不在了。我父亲走得比较早,我20多岁他就走了。我母亲是在我三十六七岁时走的,她对我影响比较大,因为我是她一手带大的,换个说法吧,我是她一手打大的。十三四岁时,我在乡村中学寄宿,周末踩两小时单车回家,30多里路。一个冬天的周末,放学的时候已经快变天了。通常天气不好我就去不远的外婆家,但那天我特别想家。我就顶着小雨,骑车往家赶。路在翻修,翻出十几厘米的泥,完全走不了单车,推一步就全卡在轮胎上。我只能把单车拖到路旁的农田里,从收割完、满是稻茬的田里半推半拖着走。两小时路程我走了近五小时。到家时天已全黑,我推门进去,我妈都懵了,问我怎么回来了,又问单车呢,我说单车拖回来了。她从柴堆里抽起一根棍子,跨过火堆就打我。打得非常严重,打断了两根棍子。这件事我写了下来,收在书里,叫《冬深年近,一次回家的路》。写这篇文章时我妈还在,我随意提起这件事。我说为什么我那么冷,衣服都快结冰了,回到家里你还要打我。我妈说,我不打你怎么办,你不听话,不打怎么行。▲ 十七岁的全家福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间,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我在渴望爱,伸手去碰它,就像朝空中射箭。我蓄满力,冲到顶峰,但是没有任何东西接住,它就往下掉,一头扎在泥里。”我到三十多岁时开始理解我母亲。理解她必须进入家庭,她必须生孩子,而且甚至必须要生儿子,我们家只有三个女儿。我理解她身上的厌女,这伤害了我们,但她首先是厌女的受害者。我们看到的她的自我,她的脾气暴躁,她的自私,可能就是她已经拼尽全力,尽了所有的责任之后,她就想痛快地做自己。我跟她其实个性很像的,她是必须进入传统角色的框架里,我是自主地选择不进入。她活得很痛快,我也要活得痛快。而且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婚姻没有孩子没有伴侣,我只有我自己,那,我是为了谁才继续工作?为我吗?为我自己去做牛做马吗?我不能为自己奴役自己。辞职后几个月,我搬到东部海边的村里,洞背村。看到我们村了没有,这么好的景色。大家挣那么多钱,累得要死,不就是为了到这样的地方买一个房,天天看这样的景色吗?我们现在只用花几百块钱的房租,而且整栋楼都是朋友。刚开始很新鲜很惬意,天天走山下海,上山摘花,下海摸螃蟹。我还买了个鱼叉叉螃蟹,洞背闰土。半年一年后,新鲜劲过了,生活回归到无聊,单调,日复一日,各个方面都在下坠,只有体重在缓慢增长。住我们村里的其他朋友,他们都是真正的自由职业者。我只有自由,没有职业。我天天在村里玩,我就是个村溜子。我用不好自由,我是一个极度不自律的人。我写过:“拥有无穷无尽的自由是一种灾难,你得每时每刻往里填东西,你很清楚,你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你要负责,全责。”我的自由就是这样,由大量的形而下和少量的形而上组成。它们彼此拯救,缺一不可。我的形而下是什么,短视频、综艺、电视剧、睡懒觉。到现在,我每隔几天都要给自己做计划。要发誓,“从明天起,每天看50页书,至少写200个字,做20个深蹲”。为什么每隔几天就做这个计划,因为从来没有执行过。做计划是我应对失重感和焦虑感的一种方法,在心里做,睡前做,躺在床上骗我的大脑,让我晚上能睡得着——我做计划了,明天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形而上就是阅读与写作。我写过这样一句话,“唯有阅读与写作,才能让人从生活里升起,像灵魂振翅离开,离开沉重黏滞的肉体。你需要这种升起,从而忍受庸常。”自由很棘手,生活很沉重。刚辞职时我手上还有十几万,想着生活四五年没问题。但是,那是2014年。朋友们,2014年股市多疯狂啊。我两个朋友在股市里赚了很多钱,她说别人赚钱我不难受,你不去赚钱我难受。打包票哭着喊着求我进去,我说好,十几万全部投进去。真的是红了几天,有一天挣了三千块钱,我非常兴奋,在天台上不停地散步。我说一天三千,那一年是多少呢,我不就变成洞背巴菲特了吗。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两年后只剩一两万。我不得不把我市里的小房子租出去,靠租金减去月供剩下的一千多,交完房租社保后,剩下几百块钱生活。其实够了,因为我什么东西都不买。我今天穿的这身衣服都是别人送的。我菜有时候都不买,因为我会“偷”。疫情期间,我一分钱的菜都没有买。但是新的命运又来了,我们村前盖了一所高中,有陪读家长来租房,村里的房租涨了几倍;社保也涨了,从700块钱涨到1100。我把社保停了,但房租还是交不上。我变得特别计较,还买了个水桶,本来想偷水用的。因为我妈一辈子都这样做,我就把水龙头打开,让它滴。没想到现在的水表非常灵敏,一滴都薅不了这个羊毛。偷水不成反蚀一个桶。我的公众号其实也有一些打赏,但是不多。因为一直都是几百个人关注,可能每一篇有个七八块钱,就只能买青菜。公众号不是水滴筹,它也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虽然当时我的邻居都会帮我,送我这送我那的,但救急不救穷,生活困境是一个常态。对钱的算计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绪,我静不下心来看书,也写不出什么。我变成一个非常计较的人了,我很讨厌自己这个样子。最后我找朋友借了一笔钱,她的钱也是向银行借的,我给她相应利息。因为我想把利息挣回来,我又把这个钱放到股市里买了基金,从两块钱跌到五毛钱。后来我就烦了,我把自己的房产做了抵押,贷款生活。我知道我以后肯定会失去它,贷款到期我就需要卖掉它。我早就接受这个结果,这就是我选择躺平生活的一个代价。生活很沉重,写作也很艰难。一年又一年,我住在村里,以往的身份和角色迅速往后退,不再被人需要,不再有人提起。人是渴望被认可的生物,被家人朋友,被社会认可,这当然是件相当荣耀的事,不过我没有这个本事,就像斗地主一样,到我这,我都要不起。我可以不需要外界的认可,可是,我怎么看待自己,难道,我辞职就为过上贫穷的生活吗?那个小我,一个我想成为的自我,到底是什么?我喜欢写东西,但我知道我做不了作家,因为我没有作家的条件,还没有作家的土壤。慢慢地我就想通了,我干吗要做作家?为什么要让外部认可?为什么要去发表?我就写我自己的就好了。我不坐牌局上,只打自己的牌。这一点,我是受了村里的邻居黄灿然老师和孙文波老师的影响。他们不是没钱,他们真的是清贫,但他们一直在写,在构建自己的文字王国。如果没有他们的影响和鼓励,我是不会安下心来坐下来写的,也不会出书。打开空白文档,我不知道写什么,我就写跟自己的对话:“现在,你好好坐着,打开空白文档,对着它,不要管夜什么时候降临的,而现在夜有多深,只管坐着,把屁股坐穿,这样,当一天过去,哪怕什么都没有,至少,你试着努力过。”我还写我的命运,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为什么就把我安排到那个村里,无人知晓,离群索居。我会写向上天的问话:“我很想审判早一点来,说其实你更适合做一株植物,你听天由命、随波逐流、抛掷光阴,你浪费了一个人类的名额,就地生根吧,有雨接雨,有光承光。”我似乎知道要怎么写了,我写不了除自身之外的事物,这就像我的生活一样,非常狭窄,非常单调。我的写作也注定非常狭窄,但不要紧,写好它,我就了不起。我写得很慢,很少,因为我真的很懒。大约在2021年,我知道在某种文体上,我写好了。我变得自信、从容,某些东西在我心里立起来了,像危房有了承重墙。它没有社会和经济价值,但我赋予它无限价值,它是我所创造的,它也是我本身。它没有什么读者,但没有关系,没有读者的文字,我跟自己说了不起,就像我的生活,没有观众,我跟自己说了不起。出书是很意外的事。出版人曹雪峰关注了我的公众号两年,前年他来我家跟我说出书的事,这就像他丢了一坨狗屎到我脚下,我就这样踩到了狗屎运。我很幸运,这本书的责编是肖海鸥老师,她懂女性,她懂我的文字,她用了全部的爱来做这本书,才有今天的我站在这里。今天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找到新的自我,但是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很喜欢现在的我,已经远远超出了之前想象过的我。接下来我还有新的东西要写。我会去写它,完成它,不管它够不够好,能不能够出版,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写,去完成。也许是徒劳的激情,重点不是徒劳,而是激情。就像我很喜欢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有一段是这样的:未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命运怎么来就怎么接,有雨接雨,有光承光。
普通版《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