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会打你的弟弟,一会对你推搡捉弄的时候,你内心一定是呐喊的|索廷 一席第1090位讲者

文化   科学   2024-11-29 09:06   中国  



索廷,音乐人。


后来过了好长时间,黎婆从越南寻亲回来了,在树下跟我们一群小孩声泪俱下地说,她爸爸已经不认她了。爸说,出走的那一天就已经当她是死掉了,消失的人永远消失就好了,反正都已经伤心过了。




历史投影在
我悲伤的脑袋里‍‍‍‍
2024.11.16 深圳
                            

大家好,我是索廷,一个来自广东吴川的独立音乐人。

今年我发行了首张吴川话专辑《俚人往事》。这张专辑我做了八年,很荣幸能来到一席分享我是怎么用这张专辑去和我的土地做连接的。

我出生于广东吴川的一个村庄,本姓冼,世代生活在鉴江流域。这个地方离鉴江入海口不远,在国境南端,是我国台风较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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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辈都是农民,当然到我父母这代还是农民。所以我的童年其实是在一场场耕种和收割中度过的。

我记得,台风过后禾秆子会被一大片一大片地吹倒,抢收不及时的话,稻谷会栽在田地里烂掉。那种情况是最辛苦的——因为没有收割机和拖拉机,我们只能用人力把那些农作物拉回房子旁边晾晒

我在我的村庄度过了十五个年头。在我童年时,那里大概生活着六千人,都是俚人的后代。俚人在历史上是难以被发现的角落,《隋书》记载:“俚人率直,重贿轻死,巢居崖处,尽力农事。”所谓的“重贿轻死”就是重诚信、轻生死的意思。

今天的俚人已融入了多个民族,冼姓也一样并入了汉族。但称谓的消失并不妨碍俚人强大的文化传承力量,俚语的很多音调就是从先秦时期保留下来的。比如我的村庄叫马兆村,就是俚语音译成的汉字——“马”是城寨的意思,“兆”是首领的意思,我们村庄其实就是“首领的城寨”。

汉文化传进吴川之后,和俚人文化发生了许多碰撞,从而衍生出很多比较有趣的民族活动,比如专辑里面的《搜捕》就是讲这些民族活动之一的(注:搜捕,流行在粤西一带的民间习俗活动,有压舟赶鬼、纳福祈福的意思)




我刚才演唱的《黎家》是收录在专辑《俚人往事》里面的第一首歌。俚人在两宋后被称为“黎”,是汉人对蛮夷的又一种蔑称。有趣的是,现在吴川人把不会说吴川话的人称为“黎”。

《黎家》之中的“黎婆”,就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从越南边境逃过来的难民。她就地嫁给了吴川当地一个57岁的中年,并生了一个儿子。

▲ 源自《黎家》VJ

我记得小时候放学经过她的窗边,经常看到她用越南的文字写信回家。那些拉丁字母写得很漂亮,并不像一个老农民写出来的字。我因此产生了好奇,问了她很多问题。

她说逃难的那段时间,冲过战区时炸弹总会在身旁不远的地方爆炸。她来到我们村庄的那天,就是下着蒙蒙小雨的初春清晨,雨水把脚上结痂的疤痕冲开了,流了一路的血,最后都长蛆了。

▲ 《黎家》绘画

在2002年,她由于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就产生了回越南寻亲的想法。我记得我们一群小孩站在村口,看到她坐上半封闭式拖拉机的画面。

后来过了好长时间,黎婆回来了,在树下跟我们一群小孩声泪俱下地说,她爸爸已经不认她了。爸说,出走的那一天就已经当她是死掉了,消失的人永远消失就好了,反正都已经伤心过了。


《黎家》这首歌不单纯是一首记录的歌,更是这张专辑的引子。2015年我抑郁症好转后,决定做一张吴川话的专辑,开始苦思冥想专辑的概念、角度和具体事件。

我想什么样的歌既能诉说我的身份认同,又有历史的投影,还能把这个专辑的世界观一下子撑开?这时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我想站在既是亲历者又是观察者的角度把自己放进故事里,而我在其中依然是一个渺小的个体。




这首歌叫《塘上两兄弟》,是用吴川木偶戏的音调和结构做的。木偶戏是吴川特有的戏种,又叫“鬼仔戏”,曲风哀怨神秘。民间艺人骑着二八大杠改装的三轮车,上面放着两个箱子,一个放木偶,一个放搭建戏台的工具和乐器,穿街过巷,一人一担一幕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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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歌里的乐器是透露着荒谬的,比如里面的琵琶扫弦和电吉他的弯音是反常的。我想表达的不是什么炫酷爆炸的事,而是一个非常黑色幽默,非常荒诞,非常悲哀的一件事情。

马兆村里面有七个小村子,我所在的那个小村子叫塘上村。村上的两兄弟,一个叫阿瘸,一个叫土弟,都属于低智人士。弟弟更糟糕,还患有小儿麻痹。他们经常会担着菜去集市上卖,当时吴川的人文环境恶劣,两兄弟常被围观捉弄。

▲ 《塘上两兄弟》绘画

我妹妹以前听这首歌的时候,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反复地吼叫。你设想一下,当你大老远挑着一担子蔬菜、背着弟弟去集市时,你面对的是一群智商和体态都高你很多的人。他们一会拿走你的蔬菜,一会打你的弟弟,一会对你推搡捉弄的时候,你环顾四周,内心一定是呐喊的。

但是这些呐喊都是无声的,是永远不会从嘴巴里发出来的那种呐喊。


兄弟两个死于2008年的寒冬。在那个冬天,他们因为保暖工作没做到位而出现了“反常脱衣现象”。家里面的老人跟我讲,说冷过头会产生一种非常热的感觉,他们还以为是在夏天,脱光衣服在小河里面洗澡冻死了。

我记得那两具尸体都顺着河流流下来,就卡在渡口里面。



其实他们在我小时候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大多数事迹都是村内老人讲给我听的。但就算这样,在我做小孩的十几年间,我依然会看到其他顽劣的小孩捉弄他们。比如有一种树叫苦楝树,它的果实苦楝子掉落并枯萎后非常像晒干的红枣,他们就会拿那些苦楝子去骗两兄弟吃。




南宫渡是我们村庄旁一个古老的渡口,是商人、商船的休息区。1978年因南宫渡大桥建成,渡口就此作废。

▲ 《南宫渡美遇》绘画

这首歌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只是简单写了我爷爷的故事是怎么在渡口上发生的。我想看一看儿时老人说的那个画面,是如何地漂亮,如何地美,可惜如今只能靠想象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渡口的繁华更加说明了俚人其实长时间控制了鉴江水网最丰富的地方。《南宫渡美遇》送给大家。




《挣脱》这首歌是用我10岁左右的视角去写的。在我小时候,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很多巨变之中的东西,比如穿过我们老家的铁路、飞过天空的飞机,我以为它们是发出巨大响声的小鸟。

还有在干枯的河里吃着塑料袋的巴西龟,以及想吃麻雀蛋而扑空的鹤子——它的天性就是是吃麻雀蛋,但那时蛋已经被低压电线给烧焦了。

这些东西在我幼时的印象里都是突然出现的,但当我带着这些问题去问我的长辈,得到的答案却是含糊其辞。


我后来就在思考,是从什么时候大家面对这些变化都如此麻木的呢?是从学汉字开始的吗,还是从宗祠的建成开始的?是从十里八乡都舞龙舞狮开始的,还是从请修谱匠修改我们的族谱开始的?

在我们那边,大家都在努力地挣脱俚人这个身份。但让我很费解的是,既然想摆脱,为什么还要保留原先的姓氏呢?一系列的疑问让我写下了这首歌。

我觉得客观的变化应该是要客观去面对的,而不是一代一代地含糊其词下去,让很多东西被遗忘掉。




下面这首《鱼虾蟹斗》是讲明朝末期,汉人不断南下,使得俚人耕种的土地再一次减少。俚人因为是“饭稻羹鱼”的种族,失去土地后只能随鉴江流域不断南迁而下,至南宫渡上岸建立村庄。

初迁此地时,土地资源还是非常充足的,人口增长也很缓慢,所以大家可以做到“同饮一江水、同趁一条圩、同拜一堂庙”


但随着时间推移,人口不断膨胀。到了清末,土地兼并严重,加上地方行政机构瘫痪,治安问题也没有人管。在这样的背景下,俚人村庄就发生了内斗事件。他们都属于底层,但是他们之间又互相伤害。

小时候我的奶奶经常叮嘱我不要去藕塘玩,她说那里曾经是村庄内斗的战场,死过很多人。




2014年,我失业在家,长期处于失眠状态,总想起小时候停电的日子。因为吴川地区在21世纪初电力系统还非常落后,每次晚上停电,我们全家都会跑到屋顶上睡觉。

那时我就是不肯睡,要看星星、看月亮。我奶奶就总是在我耳边讲故事,给我唱吴川话的童谣。小时候不想睡,当下想睡却睡不着,我不禁感叹着写下了《往》。


这首歌的副歌,就是奶奶给我唱的童谣:

糠牛侬 牛吃禾
牛光惃 打头锣

这个童谣讲了个什么故事呢?说从前有头牛,它趁放牛的孩子睡着,偷偷跑去河边的稻田偷吃稻禾。河里的河蟹看到了,就大声喊“放牛的娃,牛吃稻禾了,快快来抓它回去”。然后牛就说,喂,你不要乱说,再叫我就踩你一脚。


怎知那个河蟹根本没怕,又叫了一句,然后牛就真的踩了它一脚。所以这个副歌我唱了两次,因为奶奶在这个童话里也唱了两次。奶奶说那些螃蟹背部的壳上会留有一个牛脚印,都是牛踩的。


我非常想念我的奶奶,但是现在她已经不能陪伴我了。


▲ 《往》绘画



我们再唱一首《森林里的大傻》。“大傻”是我儿时的绰号,小时候因为我有鼻炎,总是张着嘴巴呼吸,村里大一点的小孩就会说,不要张着嘴呼吸,苍蝇会跑到嘴巴里面去。当时我就是那么一个傻乎乎的样子。

二三年级的时候吧,我经常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老师打,拿巴掌扇,拿鞭子抽,脸上和手臂都会留下伤痕。这时我会离开我的学校,但是又不敢回家。我害怕我爸爸打麻将输钱,他看到我身上的伤疤,会以为我在学校惹事,不分青红皂白地又打我一顿。

我非常的孤独,就跑到外婆家吃晚饭,等到伤痕褪去后再回家。去往外婆家的路边总是布满野草,隔开的水沟处是一望无尽的水稻田。

▲ 《森林里的大傻》绘画

那时我经常听到外公对我的埋怨,后面我想明白了,他其实就是借着我的耳朵埋怨我爸,埋怨我爸烂赌,输掉了学费钱,而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到这个偏远的村庄。

但那时候我不明白,经常生闷气,就会不吃饭走进树林里发呆,偶尔沉沉地睡过去,等我外婆叫醒我,拿饭过来给我吃。


我经常在松树林里面想,为什么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风吹过野草的声音、小鸟的声音、昆虫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呢?为什么云彩和松树针叶的形状颜色都是不一样的呢?是不是大自然本来就有画面和音乐,只是艺术家们把它梳理成艺术品呈现给大家?

但我当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了这些。



下面我们演唱最后一首歌《卬》。我想给大家科普一下“卬”这个字,它念áng,在吴川话中是第一人称“我”的意思。


但是现在的吴川话已经摒弃了这个字,说“我”的时候大多数用的是“伝(yún)”。我们老家那边一些早期的语言学者用“伝”这个字编著了一些词典、百科。但如今经过更多的学者考究,其实是应该用回“卬”的。

在成长过程中,我不断地想了解自己的村庄,发现其实吴川的文化是很深的,但经过历史的拳打脚踢,吴川人变得非常零散,且自我认同感很弱。

▲ 《卬》绘画(在各地做工的吴川人)

我想身为文艺创作者,我应该尽我的努力,去提升一下吴川人的自我认同。同时我也想呼吁那些早期撰写词典的学者,去考虑一下自己的研究方向是否是偏离和错误的。



谢谢大家,我的演讲就快结束了。

▲ “这里不能安可”

这张专辑其实是写了一个村庄的挽歌,总共12首歌,里面还有更多可说不可说的故事,等着大家去发现。

很开心来一席,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演讲,因为我是今年才出来的新人。一席邀请我的时候,我非常紧张,因为这是我过去在视频网站上面很熟悉的节目。大概2019年的时候,我还在一席的官网上买过一个帆布包,那个包现在在我吴川老家,哈哈哈。

谢谢大家,再见!


文章综合现场演讲和试讲整理而成。

策划丨阳子‍‍‍‍‍‍‍
剪辑丨cha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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