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超,天津市潮汐公益服务中心负责人。
当我们换一个角度,把这些女性看作是一个个的乡村创业者的时候,她们就像一朵朵小浪花。而当所有的小浪花聚在一起,大家一路向前,一路高歌,她们就会形成潮汐的力量。
大家好,我是关超。
今天能站在这里,我很开心。我用一句话先简单介绍一下潮汐是干什么的。我们机构通过教授免费的在线手工编织课程,为乡村的妈妈、困境中的女性以及残障的伙伴赋能,帮助她们能够在家获得收入。
这句话可能听起来还是有些复杂,所以我通过一个案例来跟大家分享一下。
2021年8月,天津市妇联找到我们,说你们项目做了那么多年了,这有个活你们能不能干——制作1600支绣球。
当时我问了问价格,价格非常合理,我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事。因为在当时市场上,面向困境中的女性提供的手工订单,很少有如此大的量。于是我很痛快地答应了,我说这个活我一定要干。
▲ 制作绣球的材料
那么,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项目呢?
冬奥订单
2022年,当北京冬奥会的冠军举起手中的花束时,聚在电视机前的200多位乡村妈妈同样非常激动。因为冠军手中的那束花,正是她们一针一线编织而成的。其中一位妈妈对我说:“那一刻,是我离世界之巅最近的时候。”
我们一支团队最终完成了将近70%的工作量,应该说我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冠军团队。
大家在图上可以看到,参与制作的大多是40多岁的婶子们、阿姨们,她们中很多人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我们之所以能够完成这项重大任务,是因为把复杂的事情尽可能地拆解简单了:一支花的制作很复杂,那我们就将其拆成各个配件。
收到天津市妇联的委托后,我们很快把制作课程录制完成,同时开始招募人员。
第一批订单本应该用55天的时间,但到了第40天,我们基本上已经全做完了。在分批交付时,我们的瑕疵率为零,这是非常出色的成绩。因此,更多订单陆续交给了我们。
那时,我们还不能告诉学员们我们究竟在做什么。负责验收的李莉老师每天都要面对数百片叶子,她对我说,自己压力特别大,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眼前都是叶子在飞。
把复杂的事情拆解得非常简单,让那些从未学过编织或刚学不久的人能够快速掌握技艺并完成任务。这是我们的一个特色。
特殊的学员
大家可能会想,为什么这个流程如此复杂?是因为我们面对的人群很特殊。
2016年,我在外面做志愿者时,遇到了一群非常特殊的人——先天性成骨不全症患者,俗称“瓷娃娃”。我当时看到他们的时候非常震惊,因为突然间我意识到,很多时候我们认为非常常见的事情,比如上学、上班,对于他们来说却非常难得。
开课后,我特别惊讶,因为我收获了世界上最好的一群学生,她们像海绵一样不断吸收我教给她们的知识。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她们就学会了所有该学的东西。
我当时真的是膨胀了,想着做个订单试试吧。所以,我就给大家对接了第一次收入的机会。
▲ 编织鱼尾
等开始做了之后,我才发现,学会技术和能够做出同样的东西是有差距的:每个人做的东西都不一样,有的做得松松垮垮,有的做得紧紧巴巴,还有的针法不对。
那时我在想,要不要批评一下?但批评之后大家会不会心里不舒服?后来我一想,咱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该说还是要说。所以,当时我在群里就跟大家讲,做得好的一定要表扬,做得不对的要回去改。事实证明,这些一出生就经历病痛的女孩,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她们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当我们一起把这件事情完成,最终给大家发钱的时候,我又感到忐忑。因为发多少与大家做多少直接相关,有的学员当时只拿了几十元,最多的拿了一千多元。我在想,大家会不会觉得这不公平。
但当我们把这个费用发放下去,整个群都沸腾了。许多人跑过来和我说,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笔收入。
当时我突然意识到,可能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做了一件好事,但对她们来说,这是生计,是一种希望。
所以我告诉她们,如果你们要感谢,就感谢自己,因为是大家相互合作、克服困难,最终完成了这项任务。而我要感谢你们,因为是你们让我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从那时起,我们就希望继续深入这项工作。
规则外的人
做完编织鱼尾的订单后,我在想,还有谁需要这份收入呢?
于是,我们发挥公益的力量,将这个课程完全开放,看看全国还有哪些女性需要这份收入——当然,以女性为主。开放之后,有近500名学员涌入了我们的群。同时,我们继续通过爱心企业的支持,为大家对接一些手工收入的机会。
我们当时是用最低工资标准来估算的,一个月2000元,每个月工作21天,每天工作8-10个小时,平均下来每小时的收入大概是10块钱。那么,谁愿意用时间来换取这份收入呢?
我们就做了一项调研,发现需要手工收入的女性具有这些特征:55%来自偏远山区的低收入家庭,18%是单亲妈妈,14%是因为孩子生病或残疾而留在家里无法工作,还有9%是我们的残障伙伴。
所有这些人都具备一个共同的画像特征,那就是在她们周围没有可及的、灵活的劳动机会。我们把所有因各种原因无法参加全日制劳动的人口称为“隐性劳动人口”。通过各种测算我们发现,这个人群的数量其实非常庞大,可能有千万级别。
当时我们在发放一些手工作业材料时,会回收大家的签名,看看谁领取了材料。签名收上来,我一看,上面这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好奇为什么字写成这样,别是自己的孩子代签的。
后来我才发现,许多妈妈并不会写字,她们是照着画下来的。等到给大家派发收入的时候,我又意识到她们中许多人连银行账户都没有,更别说是微信钱包了。
这种我们帮助过的人,可能从未进入过工作环境当中,她们通过这种方式开始接触工作、获得收入。
当时,我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小目标,我希望有一天,即使没有潮汐,这些残障伙伴、农村的留守妈妈也能通过手工获得收入。
但我还是太乐观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发现面前全是“问题森林”。
许多当地机构、政府,甚至学员在接到我们的课程时,都会问一个问题:“老师,你们的课程学了之后,就能赚钱吗?”
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掏心窝子的问题。我是这样思考的,赚钱变现需要场景,我可以去上课变现,我可以做设计变现,我可以卖东西变现。
但对于她们来说,她们有变现的场景吗?这些真正需要零工的女性,她们可能住在山里,出个村子可能都需要走十几里路;她们可能是残障伙伴;还有一些可能是因为照顾生病或残疾的孩子而无法离开家。她们怎么变现?
对她们来说,最好的方式可能就是我们设计出好的产品,让她们通过生产加工的过程获得收入,然后我们再把好的产品推向市场。我们最开始做的就是开发这些好看的,但又不太复杂、价格合理的产品。
之后我发现很多人还会说,“老师,我听说你的课是一学就会,学会了立马就能赚钱”。
说实话,虽然我是个公益人,但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血压都上来了。一学就会、学会立马就能赚钱,这种神仙课程真的存在吗?
但后来我冷静下来,想了一下,为什么她们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呢?
站在她们的角度,没有收入,手头没有钱,最怕的就是被骗。她们需要的是一个确定性的结果,她们输不起——所以,这是个合理要求。
要想实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复杂的产品拆成简单的部件。这样,即使是刚刚学会的学员也能参与最简单的生产,并从中获得收入。可能只需要学一个月、三个月,马上就能看到收入。
这能够形成一种正向激励,她们会觉得原来做这件事是有钱赚的,也就愿意去学更难一点的东西。通过这种正向激励,她们提升的不仅仅是能力,还有自信。
我们当时看到,许多残障的女孩子生活在农村,她们的家庭就算愿意抚养她们,成年后也不会对她们有任何期待。但当她们一个月能带回家300块钱时,家人看待她们的眼神都变了。
那些姑娘们回来告诉我:“关老师,我拿着钱特别开心,我可以用钱买裙子,我想穿什么样的就穿什么样的,不管别人说我好不好看,我花钱让自己高兴。”
所以,你可以看到,我们的项目从一开始就在尝试用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一边干、一边学、一边练。这样做了4年,直到冬奥会的时候,我们再次运用了这套方法,把这件事给做了下来。
当变化开始发生
2022年冬奥会之后,市场发生了很大变化。当奥运冠军举起那束花时,很多人意识到,原来毛线制品可以这么好看。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在市场上看到了大量编织产品和新推出的课程。
我们支持的团队也开始获得大量海内外的订单,在新机会的面前,她们的收入机会慢慢多了起来。于是,很多留守妈妈在自己的村子拉起了团队,也在自己的社区发挥出越来越显著的效应。通过一个人带动几十个人,她们使当地的经济韧性慢慢发生变化,这些都是非常鼓舞人心的。
举个例子,我们有一位核心工作人员,叫杨雪,她当年也参与了冬奥会项目的管理工作。我认识她已经5年了,她住在长春的农村,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在那里,在线上支持我们的工作。
杨雪最初加入潮汐时,目标特别特别简单,她只想找一个哪怕收入不高,但时间灵活、可以在家做的工作。在我们这里,她每个月能够通过编织获得三五百元的收入。
起初,我问她,你以前在城里打工时差不多能赚2000元,现在只赚这些,心里平衡吗?她说,我觉得这些钱够我们娘仨在农村生活,我很开心,很满意。
那她用这三五百元的收入做什么呢?她用这些钱给孩子买书,家里有人生病时支付医疗费,到了年底给全家人买衣服。她以前为了挣这些钱,需要出去打工,但现在有了这些钱,她可以选择留在家里陪伴自己的孩子。
在我们支持的许多学员中,像杨雪这样的人很多。她们为什么要加入潮汐?收入当然是一个重要指标,但同时她们也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尤其是农村的家庭主妇,与外界有了新的联系。
远在千里之外,杨雪觉得自己同样是潮汐的一员。她在我们这里是一个支持者,在许多新学员加入潮汐时帮助她们安排课程,同时每周都会参加我们的线上例会。
每次到周一的时候,杨雪都会提前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穿上和我一样的T恤,化个淡妆,坐在电脑前等待参加我们每周的例会。我相信,对于她周围的许多留守妈妈来说,杨雪是一个榜样,对于她自己的女儿来说,她也是一个榜样。
8年来,潮汐已经培训了大约2万名学员,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有了非常明显的成长。
我自己其实一直有一个私心,我知道这些人找工作特别难,所以当潮汐需要一些岗位时,我们都优先从学员中选拔。现在,在我们机构的整体运营中,包括课程老师、课程开发、助教、设计师、课程录制以及项目管理人员,很多都是我们早期的学员。她们的成长也是潮汐这些年来最大的收获。
每年的“99公益日”,我们收到的很大一笔资助都来自这些学员。我心里其实很不忍心,我曾问她们,你们钱来得挺不容易的,捐啥啊,咱也不差这点钱。学员们告诉我,潮汐帮助过我,我应该捐。所以我觉得,女人,有钱就任性。
换个视角看事情
再来看看玉芳,中间的这个姑娘。她也是我们的早期学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学习编织技艺获得成功,她就没有。但她的管理能力非常出色,所以她从项目管理人员晋升为我们机构的副主任。
我在这里想分享她给我讲的一个故事。玉芳曾对我说,超姐,我一出生就是残疾人,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件事情,我只能改变怎么去看待这件事情。她说有一次她去图书馆借书,到了图书馆才发现自己忘了预约。图书管理员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大热天的,你都摇过来了,就进去吧。
玉芳对我说,超姐,你看,我的障碍反而成了我的便利,我因为这件事没有白跑一趟。
有的时候我经常会复盘,干一段时间我就会拿起我的小目标再看一眼。潮汐最初的目标是什么,我们希望有一天,我们所关心的这些人——农村的留守妈妈、残障的伙伴,都能够通过自己的手工技艺赚钱。这些年来,我们折腾了半天,我们离目标近了吗?我觉得近了一点,但是不够。
听了玉芳给我讲的故事,我开始思考,我是不是应该再换个角度去看看我们所面临的这些问题。
在潮汐成立之初,我们看到这些人群的困境,把她们看作是需要帮助的人。当我们看到她的困难的时候做什么?很简单,缺什么给什么。你缺课程,我就开发课程;你没有产品,我就设计产品;你没有收入机会,我就帮你找爱心企业把产品卖出去;甚至铺好了销售渠道,看你能否加入。
但这个方法似乎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
所以我突然想到,她们是问题吗?她们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性?如果我们把每一个女性都看作是一个劳动者呢?
我们不得不承认,她们中的许多人没有上过学,没有工作过,很多都是农村的留守妈妈,40来岁,眼瞅着眼睛都要花了。作为个体,她们每个人的劳动力可能都非常有限,因此经常就被忽略不计了。
但如果我们作为一个关心她们的人,把她们看作劳动者,把她们的能力连接在一起时,这件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不会写名字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合作,能把事情做好。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觉得好像找到了一种可能性,我们应该用新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我相信数字化的力量,当数字化将大家连接在一起时,这种可能是不可思议的。
但当我提出通过开发小程序来连接个体和团队时,我们组织内部提出了争议,团队会劝我,成本太高了,本来人工是可以做的,为什么非得去用数字化的方式来做呢?
这里还是通过一个例子来回答这个问题。
上个月,我去调研了四川的一个团队,这个团队位于大山深处的一个村子里。我和这个团队的负责人刘莉聊了聊。
她因为家庭变故,只能独自抚养女儿。她以前做冬奥会订单,主要是出于兴趣,也能多一份收入。但当家庭出现变故时,她突然意识到在农村没有其他工作可做,于是潮汐的工作就成了她的一个机会。她开始在当地组织生产,带动大家一起做这件事。
我问她:“你现在的团队有多少人?”她说:“我有20个核心成员,但我站在街头一喊,就能召集200人。”因为在她们村,没有其他工作机会,当地的妇女只能等待,要么就出去打工。所以,在村民看来,她是个能人,能带来收入机会。但实际上,对她来说,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遇到事情没人商量,没人支持。
所以我们给她的建议是基于她当时能做的事情,比如,虽然她的订单已经做得很好,但她的所有合作伙伴都是批发商,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价格越低越好。这给刘莉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她需要解决如何在微薄的利润中养活自己、带好团队的问题。
当时我们给她制定了一些策略,给了她一些建议。这姑娘是个行动派。第二周她就给我反馈说,关老师,我去谈了,我找到了最好的优质客户,像你说的那样,我和他聊天,聊完后,发现了新的需求,于是客户追加了订单。
我们现在对这个团队的支持就是这样展开的:评估她目前的状况,给她一些建议,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做。通过这种方式,她可以快速增加收入。我相信,她的收入增加,就意味着她的订单增加,她就可以从带动核心团队的20人,到带动村子里的200人。
当我们关心乡村女性的生计问题时,也许我们通过支持她,就可以牵一发动全身,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在没有开发小程序的时候,我们只有核心团队的4个人去面对这么多案例。我们能解决这些问题吗?能,但我们只能做4个人的活。
但像这样的团队,在中国有数百个,甚至上千个。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用数字化手段。
▲ 小程序“潮汐乡村女性”
很幸运,我们在2022年就得到了腾讯技术公益的支持,完成了小程序的开发。现在,我们针对这些团队的许多工作都是在线上完成的。比如我们做一些培训任务的发放、社群活动的发放以及一些生产任务的发放,都在线上完成。
我们从最初只能同时管理十几个团队,到现在可以管理几十个、上百个团队。那些当时特别犹豫的同事,现在一提到这件事,都说“真香”。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逐渐让更多爱心企业通过购买我们的产品,每年为农村提供十几万的工作时间。这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一件事。
像刘莉这样的团队负责人,我们为她找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建立社群,让她在社群里找到和她一样的人,有事可以商量。
现在我们的许多团长会在群里交流感情,分享困难和喜悦,这些是她们和自己的队员或供应商无法说的事情,她们可以和团长们一起聊聊。同时,我们也会在这些团队中看到大家不同的样子,这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
其实大家都是做手工的团队,但她们各有特色,有的擅长设计,有的擅长生产,有的正好位于市场流动较快的地方,有自己的销售渠道。所以当她们在一起交流时,慢慢就会形成合作关系,相互支持,一起解决问题。
而潮汐其实也是社群的一员。当我们要做一个设计的时候,我们会在群里喊一声哪位老师愿意一起来设计;当我们参加一些博览会时,我们也会问有没有好的作品可以拿来展示一下;做一些线下活动时,我们会就近“摇人”。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所有团队都在忙于自己的事情,有一件事就需要我们来做:当大家越来越多地看到手工品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产品背后的故事。
一个针脚略显粗糙、颜色活泼的产品,可能是边境的少数民族团队制作的;一个非常可爱的水果玩偶,可能是由一位非遗传人带领一群残障伙伴制作的;一个芦草编织的小动物,可能是自然保护区的一群守护者制作的。
我们需要把这些故事讲出来,让大家知道在每一个手工品背后蕴藏了哪些价值,我们可以通过什么方式来识别和支持她们。
同时,她们都在乡村,我希望在场各位想去乡村开拓事业时,别忘了她们已经在乡村有所作为了,她们已经有团队了。无论您是从事服务行业还是其他领域,比如儿童教育、养老、金融等,她们其实是最好的承载方。我们要讲好她们的故事。
讲到这里,大家会发现,当我们换一个角度,把这些女性看作是一个个的乡村创业者的时候,她们就像一朵朵小浪花。而当所有的小浪花聚在一起,大家一路向前,一路高歌,她们就会形成潮汐的力量。
谢谢大家。
内容根据现场演讲与演讲稿综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