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不(只)是传统认为的悲天悯人式的慈善救助,它给人尊严感,予人主体性,它让人有力量去面对未来的种种困难和挑战。它连接远方的人跟近处的人,建构不同形式的共同体,重构一种社会生态去支持系统化变革。这是公益的无限潜力和可能,需要我们每个人向前去行动和探索。
各位伙伴大家好,我是来自中国矿业大学(北京)的卢玮静。听了前面五位讲者的故事后,我们来聊聊今天为什么还需要公益。
十几年前我跟小伙伴们一起,创办了一家公益研究和评估机构——七悦。这些年,我们走进了很多公益项目。
救灾需要灾害周期性视角
现在大家回忆一下,你最近一次捐赠是什么时候,捐给了谁,为什么?也想向大家再追问一下,你知道你的善款用到了什么地方,给受益人带来了什么变化?你,还愿意继续捐吗?
公益不仅仅是公益从业者的事业,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其中。可能很多人的公益经历都始于汶川地震,在灾害面前每个人都奉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帮助灾区恢复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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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们经历过很多大大小小的灾害场景,那么如果你有一笔不小金额的资金想捐给灾区,你会怎么选择?
在灾害发生后,我们都很希望能急灾民之所需,捐赠的物品能第一时间抵达灾害现场。大量矿泉水、方便面等救灾物资很快就到达了灾区,但其实,在灾害发生一周之后,灾区最急需的物品可能就不是矿泉水和方便面了,而是米面粮油等能让他们尽快恢复日常生活和生产的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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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救灾过程中,大家的爱心经常会扎堆。我们团队一般在灾害发生一年以后去做项目评估,还能看到堆放了一面墙的矿泉水。我在雅安地震一年以后喝过,在河南水灾时我们团队的小伙伴也喝过。
除了捐物资以外,我们还希望能帮助灾民们把家园重建起来,大家都很关注什么时候能把房子重新建好。但是在很多灾后地区,我们看到人们的房子都盖好了,但是整个社区冷冷清清,因为当地生计并没有恢复,大家都不得不去去外地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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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全国人民的帮助,但是要想重建房屋,他们还是需要一大笔钱。他们还会面临未来的生计和孩子上学等问题,所以需要去外面打工。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灾害发生后的不同时间、不同阶段,灾民的需求是不同的。救灾绝对不仅仅是灾后第一时间的紧急救援,即使是在紧急救援时期,不同的灾情、不同的社区面临的需求也是不一样的。
从紧急救援到过渡安置,再到漫长的灾后恢复,他们不仅仅需要盖房子的钱,还需要很多软性建设和生计发展的钱。比如,人的力量的恢复重建、社会关系的重建、活着的人跟逝去的人的关系重建,以及未来的生计发展方面的建设。
做善事需要爱心,也需要用心,用心去思考。现在已经有很多公益组织开始有了灾害周期性的视角,用更加专业的方式去聚合资源、协同行动。
前几年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做了一个以工代赈的项目。在这个项目中,救灾不是把灾民作为一个被动的等待帮助的主体,而是将他们转化为能主动的行动者。这一角色的改变实现了救灾行动中非常关键的“责任主体归位”,也是《人道救援标准》的倡导方向。
在河南水灾后,这个项目发动了受灾的居民们自己动手清理门口的淤泥,然后再给他们发放补贴,这样就不再是无偿的赠与。大家一起行动起来,既获得了急需的现金补贴,又把家里和社区公共空间清理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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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灾中现在也有公益项目使用数字化的方式,支持灾民生计发展。发放数字生计券可以在不扰乱当地市场秩序的情况下,让灾民们有更多自主性来选择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种子和农资。项目关注的是他们未来更长远的生计,而不只是短期的临时性的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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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人尊严感,关注主体性
任何一个公益行动背后都需要做认真细致的考量,即使是最基础的捐钱捐物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我们看过很多物资捐赠现场,一般是爱心机构和人士带着捐赠的物资,比如水彩笔、各种玩教具和衣服等等到困难地区,选择发放的对象往往是那些更加不幸的孩子,可能是事实孤儿、残障儿童或者受艾滋病影响的孩子。
在发放物资之后,可能还会让他们站在台上讲讲自己的感受,让他们跟捐赠者有一些交流和互动,目的是激励他们。如果你是受帮助的孩子,你会喜欢这样的方式吗?
在一个评估现场,有一个孩子跟我们说了这么一句话:“老师,那是死了妈妈的孩子才能领的”。这个场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但是对我造成的冲击一直持续到现在。
这个孩子的同桌领到了一个爱心大礼包,但是他没有,他就去问老师。老师告诉他因为他同桌的妈妈去世了才有资格。他告诉我们这句话并非存有恶意,只是为自己没领到大礼包做一个合理的解释。但这件事让我们去思考,我们在帮助别人时如何带给他人更多尊严感,而不是一种被标签甚至因此受伤害的感觉。
尊严感和标签化的问题,是给予型慈善需要思考的一个关键环节。如果可能会损害受益人的尊严,那能不能换成私下不引人瞩目地发放?如果标签化不可避免,我们能否将其转化为正向的标签?
除此之外,公平感和依赖性的问题也是我们需要关注的。有很多被资助对象领到东西以后可能会麻木,甚至会觉得你为什么只给我这么一点,你能不能给我更多?有些灾区的孩子甚至都领到了好几个爱心大礼包,他也觉得这是他理所应得的。
公益行动中需要考虑的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是责任主体的问题。
我们评估过很多乡村图书角的项目,早年去评估现场时发生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场景。校长带着我们从一楼走到三楼,边从口袋里掏出阅览室的钥匙边跟我们说:“你们别担心,基金会捐给我们的书,一本都没有丢!”我们当时想,完了,坏了,一本没有丢,也可能是一本也没看。
我们走进去一看,阅览室窗明几净,书摆放得非常整齐,借阅记录上的字迹也非常工整。我们觉得这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图书馆,我们感受不到书跟人的联系,它没有被学生充分地利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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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乡村学校公益图书馆最大的成功,就是变成学校自己的图书馆,而不是基金会的图书馆,老师和学生要把它用起来。
很多公益组织就开始把图书送到每一个班级,变成了班级图书角。二年级以上的孩子就可以做图书管理员,自主管理班级所属100本左右的图书。基金会还培训了学校老师,激活他们成为阅读爱好者,带着孩子们一起把阅读习惯深度根植下去。
责任主体问题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公益行动中的关键环节,就是让各方把这个项目从“要我做”变成“我要做”,把你的公益项目变成他们(受益方、合作方)的公益项目。让每一个受益对象更有主体性,更有对自己负责的能力,提升他们的能量感。
再给大家假设,如果你有3000元捐助给困境妈妈,你会怎样分配这笔捐赠?
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把这3000块钱都给支持对象,另一种是把1500块钱给受支持的对象,剩下的1500块钱捐给公益组织,使之转化为面向受益对象的公益服务。你会如何选?
有一家基金会在支持成为家庭顶梁柱的妈妈时发现,即使把3000块钱全部给她们,其实也解决不了她们的困境。
于是,他们就换了一种思路,只给困境妈妈1500块钱,而且把名字从“帮扶资金”改成了“生活励志金”。然后他们把剩下的1500块钱给妈妈当地县城里的社会组织,让他们去陪伴这些妈妈实现自我成长和突破,让她们即使在困境中也能看到自己的优势。
他们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就是情感上的陪伴,让妈妈们走出失去丈夫的阴霾,走出情感和生活的困境。同时他们也把当地的妇联、团委,以及很多政府部门联动起来,也有一些联系了当地的个体户和企业,帮这些妈妈找工作,还有支起一个小吃摊做创业的。
这个时候你会发现,通过支持县域的社会组织做妈妈服务可能比直接给钱可能更“值”,原来这1500块钱可以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到了这里,我们再去思考公益到底是什么。公益不是公共的政府的体系(政府做的社会福利也属于公共范畴),而是用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自发的力量助力于公共福祉的努力。
那么,公益具有什么特性呢?首先,公益非常强调主体性。在一个一个社会问题面前,公益看待人的方式是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价值,都可以改变自身的命运。其次,公益突出共建性,让不同的社会力量连接起来行动,支持人的自我改变和突破。最后,公益更是一套系统性的专业努力,需要系统性地思考社会议题的回应方式。
公益不(只)是传统认为的悲天悯人式的慈善救助,它给人尊严感,予人主体性,它让人有力量去面对未来的种种困难和挑战。它连接远方的人跟近处的人,建构不同形式的共同体,重构一种社会生态去支持系统化变革。这是公益的无限潜力和可能,需要我们每个人向前去行动和探索。
中国的公益发展得怎么样了?
相信大家刚才已经看到了公益行动者的努力。那么,从整体层面来看,中国公益发展得怎么样了呢?
这是近十几年来全国社会组织的数量统计,其中一部分社会组织是公益组织,有基金会,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团体,以及社会服务机构,也叫民办非企业。
大家有做养老的,有做助残的,有做儿童关怀的,有做妈妈支持的,有关心我们眼前社区的,也有关心远方的雪豹和山林的,呈现出一种非常多元和多样的形态。
大家在了解一家社会组织时,可以到民政部门的官方平台去查证。在那里可以看到正式登记注册的社会组织目前的运营和发展状况。
中国目前的公众捐赠的规模和比例整体也在不断增长。在《世界捐赠指数报告》中,2010年中国排名几乎垫底,但是十几年后(2022年)中国的排名已经达到了第49名,是世界上进步最大的几个国家之一。
去年我参加了北大国发院马京晶老师主持的中国公众捐赠调查,调查结果让我们觉得非常吃惊。
我们过去认为,与国外一些国家相比,中国的公众捐赠比例不是特别高。但这次调查发现,有将近80%的伙伴过去参与过不同形式的捐赠,即使是过去一年中,也有45%的人捐过钱。
大家可能会很好奇,为什么我们的进步这么快?为什么我们的爱心一下子就快速地增长起来了?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移动支付和互联网募捐平台的出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现金进行捐赠了,我们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数字方式触达到公益。
这是2014年到前几年中国网络募捐的数据统计,2014年的规模还非常小,但我们现在有29家互联网公开募捐平台,可以接受不同形式上的捐赠,每年有百亿人次跟百亿规模的互联网捐赠。人次数是指很多人是多次参与,比如每月都进行捐赠。
我们借助互联网技术,使公益实现了线下到线上的变革。很多互联网平台和公益组织还开创了很多行为公益的创新玩法,你可以不用捐钱,可以通过捐小红花、捐步数、捐绿色能量等参与公益,关注周围任何的公益议题。
同时,公益也愈发深入地嵌入互联网场景和生态,比如去年王者荣耀就跟江豚保护做了一个深度的嵌入,你可以在玩游戏时助力江豚保护行动。甚至在每一次微信支付时,你都可以点击金额下方的小红花,通过分分捐把零钱捐给远方的人。
如何建立公益信任?
当公益从线下走到线上后,如何让大家获得更多公益参与的真实感,信任在其中至关重要。但并不是一家公益组织做很多的信息披露就等于建立了与捐款人的信任,它需要更多地触达到捐款人,给大家有更多的场景感。
可能很多人接触公益项目都是基于特殊的缘由和特殊的关系,例如某个朋友向你推荐了一家公益组织或公益项目,你基于对他个人的信任而决定捐赠。
我们现在要把对个人的特殊信任转化成更普遍的信任。我信任这家机构是因为它坚持每个月给我发项目进展,我信任公益组织的这套制度能保证我的善款不会被乱花。
此外,在此基础上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信任。它甚至不需要公益组织每个月给我发项目进展,因为我深度信任这个公益团队和认可他们做的事情,当我走进他们,发现这些公益行动者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他们具有令我信任的人格魅力。
能不能让对公益的信任进入到人格化信任阶段,还需要众多公益组织以及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通过建立更深度的社会信任,让大家减少一点不必要的成本,给大家创造一种陪伴的感觉,使我们共同朝向一致的价值目标前进。
我们希望大家在参与公益时,不是仅仅把钱捐出去就完了,我们希望在公益组织和捐款人双向奔赴下,大家有感知、有参与,能看到受益对象的改变,看到不同的人因为公益连接到了一起,看到我们每一个个体在其中熠熠生辉的价值。
我以前学的是物理,因为汶川地震进入到了公益领域,后来学了非营利组织管理。在我刚刚接触公益时,看到了在一个巨大的灾难面前,每个人都像木炭一样被点燃了,彼此互相温暖。那个时候大家伸手就可以拦车,一起吃着大锅饭,共同在废墟上建设起新的家园,让我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美好,以及每份公益参与创造的珍贵价值。
这些年走来,我们经历了公益的蓬勃发展,也看到互联网带来的影响,同时对公益体系也有反思,检讨在发展过程中一些过度的资源导向或不恰当的形式主义,在反思中重新回到公益的起点,回到人本——我们如何让其中每一个人,不管是受益人还是捐款人,都能找到价值和归属,让每一份善意迸发和生长出更多的可能。
希望未来大家跟公益能有更多的相遇,把这份美好传递给更多的人。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