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学术围城

文摘   文化   2022-05-20 20:00   北京  

*本文为「谈文论酒」原创内容   

在我的中学时代,韩寒很火。

获得新概念作文大奖、写完《三重门》的他,名声大噪,拒绝了复旦的免试邀请,成为挑战应试教育的旗帜。

这位狂傲的文学少年,总是把“只有钱锺书算是我的偶像”挂在嘴边,很有点钱先生年轻时恃才傲物的影子。

1999年,17岁的韩寒在央视《对话》节目现场,面对观众百般刁难和嘲讽,舌战群儒。

有人问他:“王朔有几十年的生活积淀,经过上山下乡,经历过很多事,他现在不再出书了,据他说已经枯竭了。而你只有十八岁,所以说从你真正懂事真正接触生活只有十年的时间。你怎么能和他相比?”

韩寒似笑非笑,目光炯炯地回答道:“你又怎么知道我要枯竭了呢?”

 

不幸的是,时光过去20多年,他再未有所突破。
从小说到电影,他还在翻来覆去的倒腾着那套小镇青年的青春疼痛。
在今年电影《四海》口碑、票房双扑街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不仅没有成为偶像钱锺书,而且确实已经江郎才尽。
40岁了,你到了能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年纪,代表作却还停留在《三重门》时代,就没法交代了。

韩寒突破不了他的围城,是因为成名后,他已经与青春期和底层绝缘了。
他的体验空洞而脱离实际,再也给不出优秀的作品。
《平凡之路》一鼓作气、结果出道即巅峰,《乘风破浪》开始拉胯,《飞驰人生》商业成功,其实已经燃烧完粉丝最后的情怀。
到了《四海》,曾经的80后小镇青年都中年危机了,谁还会再为你不知所云的表述买单?
扯这段似乎有点跑题,但我想表达的是,评价一个作者,主要看他的作品。
韩寒当然无法和钱锺书相提并论,光《围城》这一本小说,就完败韩寒所有作品了。
但是,《围城》只能算钱锺书的游戏笔墨,在他的作品里,别说优秀了,恐怕连成就都算不上。
钱锺书本人的成就,在于谈艺,也就是文艺学分析。

先说散文:《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和《石语》。


这些散文和论文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旁征博引,中西贯通,语言幽默,个性突出,无论是谈人生还是谈作品,都充满趣味。
我记得读高中时,语文课本还选过系列散文中的《读<伊索寓言>》,读起来很有意思,不是正襟危坐的说理,也不是苦大仇深的批判,文笔诙谐而思想深邃,典型的钱氏风格。
摘几句金句吧:
他谈快乐: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锺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

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
谈吃饭:
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
谈偏见:
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
诸如此类,碎珠散玉,不完全就事论事,而是自然的发散开,读的懂得人会心一笑,细品回味悠长。
 再说《谈艺录》。


这本书和《围城》的创作时间类似,是钱先生年轻时的著作,相比后来《管锥编》的晦涩艰深,这本书更容易懂,也更具有系统性,属于专题性的讲学。
在方法上,谈艺录仍旧还是中西合璧,旁征博引,到今天读来,仍旧大有裨益。书里对李贺、黄庭坚、江西诗派、以及几位宋诗作者的赏鉴,洞烛幽微,令人不禁击节叹赏。
学术功底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本书展现出作者本人极高的审美品味,钱老在文艺学方面,七进七出,游刃有余,从研究到赏鉴到抖包袱到显露个性,可以说是一样不落,行云流水。
等领会了谈艺录里的幽默感,就《围城》那点机灵话压根不够看的……
但是如果对中国文学没有一定了解,不建议看这本书,否则可能连谁是谁,谁干了啥都对不上。全书共90则,主要是探讨诗学方向,引用汉籍达一千九百余种,一般人想要完全读懂肯定不现实,最好的读法就是找熟悉的去读 。
比如,《谈艺录》里面有谈蒋士铨的诗,对一般人连蒋士铨是谁可能都不清楚,更遑论他的诗呢。那就不读了。
看目录有谈陆游的,这我们熟悉呀,小学就学过了,读他。
钱先生有一则谈陆游,正文只有有一段话,大家可以先感受一下:
赵松雪《题杜陵浣花》云:“江花江草诗千首,老尽平生用世心”;可谓微婉。少陵“许身稷契”,“致君尧舜”;诗人例作大言,辟之固迂,而信之亦近愚矣。若其麻鞋赴阙,橡饭思君,则挚厚流露,非同矫饰。
然有忠爱之忱者,未必具经济之才,此不可不辨也。
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説梦。儿实庸材,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盖生於韩侂胄、朱元晦之世,立言而外,遂并欲立功立德,亦一时风气也。
放翁爱国诗中功名之念,胜於君国之思。铺张排场,危事而易言之。舍临殁二十八字,无多佳什,求如文集《书贾充传後》一篇之平实者少矣。
原文只是一段,在这里为了方便阅读,我分了四段,翻译翻译哈:

第一段由赵孟頫(赵松雪,这个可以查,谈艺录里的人名、书名不了解都可直接百度。我有一个文友,也是每次不说古人人名,老是说他的字号,一般人都不知道说的是谁)谈杜甫,说杜甫“致君尧舜”都是诗人常见的吹牛手法,专门去反驳的人迂腐,相信了的人则傻。之后用一个“而”字转折,指出杜甫话虽然是大话,但是心确实真诚的。
第二段一个“然”字再转折,说有爱国之心的人,未必具有治国的才能,这个一定要辨清楚。
转折之后,直接把矛头对准陆游,到这里基本可以看出,谈杜甫主要是为了引出要说批评的陆游,用杜甫衬托出陆游的问题。
第三段切入主题,谈陆游诗的问题,有两个"痴事"一个是好夸他儿子,就像我们现在的晒娃狂魔一样;另一个是好说他的梦,梦里如何如何。对于这两个,钱锺书分别用几个字点评了一下,毒舌到令人发指:儿子其实是个蠢货,没啥好夸的,梦的太得意,说得多了,都听烦了。
此外,陆游的诗里还好打官腔,一个喜欢谈“收复失地”,这个都懂;一个喜欢谈“心性之学”,就是当时的理学,主要就修身养性呗。
钱先生同样毒舌的进行了评点:一个是装逼的空话,一个是酸话。
林黛玉把陆游批的一文不值,这里钱先生也是一样。你体会到两人的共同点了没:聪明且犀利。
又如,《求是的诗话》是对苏轼诗句“春江水暖鸭先知”进行研究,钱先生找出了原诗和仿写的“花间觅路鸟先知”的写作情境,查阅袁牧、毛奇龄、王闿运等多人的批注。
看完的感觉,除了赞叹先生渊博,就是感慨自己浅陋,高山仰止的感觉吧。
对了,《谈艺录》和《管锥编》还是繁体字版的。钱先生生前就定下规矩,这两本书出版可以,不许出简体版,必须是繁体版,所以到现在市面上这两本书都找不到简体版。
这不是装B,是有特殊原因的,下文再说。

最后,是《管锥编》。

说实话,对于这本巨著,我一直在探索的过程中。它就像现在黑魂类的硬核游戏,对新手玩家实在太不友好了,开篇第一页就把我给整蒙圈了。
长这样:

嗯嗯,谈周易您咋还扯到黑格尔的德语上了啊。
所以,我不展开讲了,咳咳,传统的分析有老编辑周振甫,现代的解读有新作家张佳伟,我直接引用较为官方的表述哈:
“《管锥编》是钱锺书先生于1960至1970年代写作的古文笔记体著作。全书约一百三十万字,论述范围由先秦迄于唐前,用文言文以读书笔记的形式写成。此书考论词章及义理,打通时间、空间、语言、文化和学科的壁障,其间多有新说创见。书中引述四千位著作家的上万种著作中的数万条书证,所论除了文学之外,还兼及几乎全部的社会科学、人文科学。
也就是说最起码得对几乎全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都有一定的基础了解才能读懂。量化一下,相关专业的硕士应该差不多。还有一个就是语言方面,想读懂钱先生引文所运用到的外语,那也得精通多门外语。但是,《管锥编》大部分都是汉语,我们能读懂多少,要读懂其引文部分的外语又得达到什么程度呢?
这本书的名字“管锥”二字,出自《庄子·秋水篇》。在《韩诗外传》中有:“譬如以管窥天,——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所中者少。” 钱锺书在《管锥编·序》说:“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简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先成一辑。”这本书的英文名字也比较有意思 Limited Views ,我怎么感觉英文版比中文版还好读的感觉呢?
具体说来,其书里面的内容以10本书为纲,写出他的心得,具体来看,《周易正义》27则、《毛诗正义》60则、《左传正义》67则、《史记汇注考证》58则、《老子王弼注》19则、《列子张湛注》9则、《焦氏易林》31则、《楚辞洪兴祖补注》18则、《太平广记》215则、《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277则,共计781则,近130万字。
对于国学有基本了解的话,都应该知道以上所选这些书目的分量,更重要的是,每本书历史上都有大量的相关研究。《周易》、《毛诗》是经部的,古代读书人对经部的研究是什么程度,这个不用多说了吧?《老子》是子部,《史记》是史部,其中史记三家注知道哪三家吗,《史记三家注考证》是什么性质的书,这都是什么分量,一般人能把书看了半懂都足以名家。《楚辞》是集部,四库总集类专列有“楚辞”一类,收的就是历代研究楚辞的书,有兴趣可以看看提要感受下。《太平广记》,类书,宋代四大类书之一,什么叫类书知道吗?《全上古三国秦汉六朝文》这个也是业内名著了,是不是名字读起来都觉得累?”
总之,就像张佳伟说的:“《管锥编》有乐趣就读,若没到那份上,不必强读,非专业治学者领会不了。”
世人都说《管锥编》了不起,但极少有人说得清究竟了不起在哪里。
钱锺书活动的年代,从神州西化,到后来新中国的一系列动荡,可以说旧式的语言文学传统处于一种内外两方面都被低估的阶段。
时人学习西方新文化,打倒旧时政治体制的同时也在颠覆“旧文化”的话语权,连带效应就是对中国的语言、文字、文艺的存在价值进行重估。在这样的背景下,钱锺书如此激情地谈艺,实际上是对中国文学、文化的高度自信。
事实也证明了,中国文学只有植根于中国、特别是植根于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继承、扬发,才可能走出自己的路,而不是一味跟着别人亦步亦趋。
汪曾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时年轻是喜欢学西方意识流写法,大成后则回归中国传统文化本源。
这一点上我的两位偶像是英雄所见略同。
《管锥编》里钱锺书用大量的中西文学文本、文论及分析证明了中国语言文学不比西方差,中国语言及文学有着非常突出的个性风格,是极有赏学的价值。
简单的过了一遍钱先生的作品,目前为止,我还不能完全读懂,或许再过十年,才能有所心得。
前文提到钱锺书先生坚持用繁体排《谈艺》《管锥》,同样的陈寅恪也将他最后一部精华《柳如是别传》排成了繁体,这位先生解释过:“冷比热好。”我觉得晚年钱先生也是一样的想法。
不仅用繁体,其巨著《管锥编》用文言文写的晦涩难懂,也是一种无声的呐喊,就像学者宗成写到:“时值文革,为了自保,钱锺书选择用文言文悄悄写作此书。1978年,余英时访问中国时拜访钱锺书,问他为什么用文言文写作,钱锺书打趣道:“用文言文才容易养活毒素。”
杨绛日后在回忆说:“《管锥编》是干校回来后动笔的,在这间办公室内完成初稿,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产物。有人责备作者不用白话而用文言,不用浅易的文言,而用艰深的文言。当时,不同年龄的各式红卫兵,正逞威横行。《管锥编》这类著作,他们容许吗?锺书干脆叫他们看不懂。”(《我们仨》)”
写到这里,不禁感叹——狷者有所不为也,狷而不狂,钱老的性格始终没有变过啊!
回到主题,钱先生这样学贯中西的大师,也会有突破不了的学术围城吗?
还真有,盛名之下,总有人站出来挑战权威,质疑成就。
钱锺书的著作大多采用我国传统著作体裁,如《谈艺录》是诗话,《宋诗选注》为选本,《管锥编》为札记,即使是《七缀集》这种以现代白话文写成的少数几篇文章,也与后来的学院派论文风格迥异,而兼具文章之美与识见之深。
因此后来关于钱锺书的研究,产生了一种争论,即有的学者认为,钱锺书的学术研究只是一盘散珠,没有自己完整的“思想体系”,无非作者博闻强识而已。直至今日,提到钱锺书先生,仍时复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
质疑中最有名的是李泽厚和余英时。
李泽厚多次表达“钱锺书可惜了”,说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却只得了许多零碎成果”,认为钱锺书买椟还珠,没有擦出一些灿烂的明珠来,实际上就是觉得钱锺书没有思想系统。
余英时也觉得钱锺书在思想层面贡献不大。
对此,专门研究钱锺书的夏中义教授认为,李泽厚成名很早,不可能花大力气去读钱锺书。他在20世纪80年代就说过,我不愿意写50年前可以写的书,也不愿意写50年后可以写的书,我只写当今时代需要我写的书。而钱锺书的著作,如果不发誓板凳甘坐十年冷,是不可能读出他文字背后蕴藏的深刻思想。
而余英时对钱锺书的认识也有一个转变的过程。
海外学界对《管锥编》的熟识度,恐怕谁也比不上余英时。在1978年,他就跟钱锺书相见恨晚,钱先生也多次将《管锥编》等著作亲笔题签后,邮寄到大洋彼岸,余英时报之以七绝《读〈管锥编〉》回赠。用他的话说,“《管锥编》虽若出言玄远,但感慨世变之语,触目皆是”,不可谓不深挚。
1998年,钱锺书离世后,余英时应邀执笔追思,他说自己是文学门外汉,不配说任何赞美的话。他认为,钱锺书是20世纪中国所涌现的一个古典文化的高峰,是古籍读得最多、最丰富的人,令人高山仰止。
这些大师都是神仙打架,我个人浅见,钱氏风格确实不成系统,但这种不成体系其实是自成一派,旁人学不来的。只有渊博如他,真正学贯中西,才能旁征博引,如数家珍,写出碎珠散玉的作品。如果作品都是砂砾,就算堆成高楼,也无意义。
这是他的围城,旁人学不来,进不去,可是自己想要突破也绝非易事。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我的朋友知道我文笔好,小时候作文优秀,就想请教我怎么教小孩作文,我只能苦笑。我的这套其实效率低,性价比不高,要通读太多著作才略有所心得,而小学生作文其实可以速成的,他应该把更多精力平均分配到数学、英语等各科目上。
和婚姻、人生一样,在专业方面,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围城,是护城河,也是天花板,如何破我执,靠的是久久为功,日益精进。
最后再次回到钱先生,22岁时,他写过一篇《鬼话连篇》,提出了“不灭”与“不朽”的命题。
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我赶紧声明,我既无不朽的奢望,也无不灭的信仰,我只是要借这么一个机会,把这两个概念说清楚。”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终极追求是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钱先生年轻时要不入流俗,但他到了晚年,确实在思考从“不灭”到“不朽”的可能性。他的著作能留存下去,这是物质上的“不灭”;他的思想能进入后人的心灵,这才是精神上的“不朽”。
有人研究王国维,有人推崇陈寅恪,在我这名后辈心中,钱锺书绝对称得上同为文化昆仑。
他的思想和作品,实际上已经做到了——突围破城,不朽不灭。

钱先生的学术围城,我已梳理完毕,对于谈艺录和管锥编,我自己都还在研究中,所以后面写的有些晦涩,下期我将和大家共同探讨一个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八卦,钱书和杨绛有没有婚姻围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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