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谈文论酒」原创内容
可笑啊
狷狂的前半生
民国时代,大师云集,群星云集,但要论起最年轻,最传奇,最恃才傲物的,非钱锺书莫属。
写《谈艺录》,说王国维“笔弱词糜”,
写《管锥编》,说陈寅恪“不知即用首楞语,当面错过矣”
说林语堂的幽默文学,只是文人卖搞笑,上不了幽默的境界。
对曹禺、傅雷、林徽因、张爱玲也完全不以为然,诸多调侃。
难得夸人半句,“鲁迅文章是写得不错”,后半句也要来一下,“但他写不了长篇。”
钱锺书这样的狷狂是有资本的,当然也是有代价的。
出生名门、学富五车
1910年,钱锺书出生在江苏无锡的一个书香门第,无锡钱家素有“一门六院士”的美名,钱学森、钱三强、钱穆等都属于钱氏同宗。钱锺书这一支在文学艺术上最有建树,他的父亲钱基博就是著名的古文学家、国学大师。
锺书、锺书,锺爱读书。一岁时抓周,他什么都不要,就要抓书,因此有了这个大名。
钱锺书伯父多年无子,他一出生,父亲就决意把他过继给伯父,让伯父一房有个安慰。伯父盼望儿子很久,对他非常慈爱,要什么给什么,爱干嘛就干嘛。在这种自由无拘无束的环境中成长,锺书释放天性,爱读书、痴气旺盛,还最爱胡说八道。
古今人物,逮着谁都能挑出一通毛病。
亲爹看着实在忍不住了,也顾不得过继这回事,管不了大哥的颜面了,直接管教:“你不要乱说话啊,在家乱说话成习惯,到外面乱说可就会惹祸。”
为此,亲爹还直接给他起了字——默存,默然而存。
才华横溢而又年少气盛的钱锺书当然无法领略老爹的良苦用心。
求学清华、讥讽恩师
钱基博与国学大师吴宓私交甚厚,钱锺书在考上清华前,吴宓曾让他在清华旁听一年,并亲自辅导他学习外语。
1929年,钱锺书以英文满分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成为吴宓的得意门生。
在清华,钱锺书留下了许多传说,什么数学15分照样上清华,什么横扫清华图书馆,书全都被他读完了。
当然这些都是传言,其同学许振德在《水木清华四十年》里记录较为可信:“锺书兄,苏之无锡人,大一上课无久,即驰誉全校,中英文俱佳,且博览群书,学号为844号。余在校4年期间,图书馆借书之多,恐无能与钱兄相比者,课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
总之,他上课从不记笔记,总是边听课边看闲书,或作图画、练书法,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有一学年还得到清华超等的破纪录成绩。
吴宓对钱锺书很是器重,常常在上完课后,“谦恭”地问:“Mr. Qian的意见怎么样?”钱锺书总是先扬后抑,表现的不屑一顾。吴宓并不气恼,只是颔首唯唯。
钱锺书即将从清华外文系毕业前,冯友兰亲自告诉他,将破格录取他留校继续攻读西洋文学研究硕士学位。钱锺书却一口回绝,执意前往牛津留学,并狂妄地说:“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有说这段话是在西南联大时所说,但据钱锺书夫人杨绛说,钱锺书不曾说过此话,吴宓日记中亦无记载,成为文坛一疑案)。
不久,有人将钱锺书的话告诉了吴宓。吴宓一笑了之:“Mr. Qian的狂,并非孔雀亮屏般的个体炫耀,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种高尚的傲慢。这没啥。”
吴宓还曾对学生说:“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年轻一代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对于这样厚爱推崇自己的老师,年轻的钱锺书也并不厚道——在《吴宓先生及其诗》的书评中调侃吴宓和毛彦文的感情,使吴宓的“罗曼蒂克爱情”,成为一时笑柄。
吴宓看了书评后大为恼怒,在日记中写道:“该文内容,对宓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至。”
留学归国、联大受挫
1938年,钱锺书从牛津大学毕业,和杨绛一起乘坐邮轮回国。
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得知这个消息,再加上冯友兰的推荐,聘请钱锺书担任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当年他只有28岁,是明星云集的西南联大最年轻的教授。
但钱锺书在西南联大过得并不开心,他把自己在昆明的住宅称为“冷屋”,因为他在外文系受到了冷遇。
这方面的传言很多,一种说法是钱锺书确实看不起外文系的那些教授,他说“西南联大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
这样一来,把外文系三大教授都得罪了。
据说叶公超从中作梗,第二年,钱锺书没有获得续聘,只能去他父亲钱基博执教的国立蓝田师范学院,担任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
蓝田学院在湘西内地,偏远闭塞,钱锺书与杨绛的女儿钱瑗当时只有两岁,为了照顾孩子,杨绛带女儿留在上海,钱锺书只身前往湘西偏僻之地。
妻子女儿不在身边的日子,让钱锺书感觉非常辛苦。在这种情况下,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写《谈艺录》。
但到了1941年上半年,他得病了,于是带着写了半本的《谈艺录》,辞别蓝田回到上海。
可以看的出来,《围城》里的三闾大学很有西南联大、蓝田学院的影子,而书中讽刺的汪处厚、李梅亭是不是指太懒、太俗的那些民国大师呢?
这一点,读者见仁见智。
就像钱锺书后来创作的短篇小说《猫》,很多读者对号入座,认为文中的颇为绿茶的“邻居李太太”就是钱锺书在清华时的邻居林徽因。
但其实钱锺书写这篇小说时,和林徽因还不是邻居。
可能讽刺是整个知识分子阶层吧。
默存的后半生
有朋友评价的好:“钱锺书属于那种独来独往式的学人。在世俗者眼里是清高,在平易者眼里是孤傲,在宽厚者眼里是尖刻,在亲近者眼里是冷淡。不同视角下的评价不同,但都是对其独来独往式风格的指称。”
凡事都是互为因果,独来独往才有时间全心学术,醉心学问所以更加独来独往。
在英国留学时,钱锺书就比较孤僻,和中国朋友很少来往。杨宪益当时和他交朋友,有一次别人拉他俩聚会,人家都在交际,钱锺书却和他聊法国作家瑟维叶夫人的书札集,越聊越起劲,置别人于不顾。
“他从来不善应酬,除了谈书本以外也无话可说。可是往往因此不少人就误认为他爱摆架子,看不起别人。”(《杨宪益:回忆钱锺书兄》)
因为这样的性格,加之自身极高的学术水平和见识眼界,钱锺书看不上同行,毒舌讽刺就不难理解了。
从西南联大离开后,钱锺书已然有收敛狂狷的迹象,他把讽刺都写进小说、散文里,与人交谈则客气许多。熟悉钱锺书的读者,很容易从他的作品里读出他还是没有变,狷狂的性格和毒舌的习惯一直都在。
从小说《围城》、《人兽鬼》到系列散文《人生边》再到学术著作《谈艺录》、《管锥编》,调侃、戏谑、讽刺一以贯之。
但现实生活中,钱锺书真的开始收敛锋芒。
所以我在前文说,他在上海的亭子间写完《围城》,其实是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和思考。
“四十年代做家教、去上海暨南大学当教授,乃至受聘担任中央图书馆的英文总纂,兼英文馆刊《书林季刊》的主编,钱锺书在同事中的口碑都很好,与西南联大时期大有不同,出格的言论也不多。可见早在建国前,他就已然懂得收敛锋芒。”
默存并非一蹴而就。
1948到1949年,许多文人忧虑于政治形势,决定远赴港台或海外,但钱锺书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留在内地,去北京担任清华教授。
晚年,钱锺书和年轻时已经大为不同,他淡泊名利,出言慎重,像前文所写,80多岁的钱锺书对自己的言行误伤了老师吴宓这件事非常后悔。
他在为《吴宓日记》作的序言里深深忏悔:“弄笔取快,不意使先师伤心如此,罪不可逭,真当焚笔砚矣。”——“我写文章只顾一时取乐,却万万没想到当年这篇文字会让吴宓老师那么伤透了心!自己的罪过不能逃脱,真该一把火烧光纸笔算了!”
对于自己晚年的暴得大名,钱锺书则感到“浮名害我”,没有多少欣喜,反倒更加谨慎了。
生活中,晚年的钱锺书也待人亲和,不吝赞语。编辑陈丹晨找钱锺书组稿,“常常去到他们(钱锺书、杨绛)那里拜访问候,总是受到亲切的接待”。
剧版《围城》导演黄蜀芹为了翻拍小说的事,揣着柯灵的介绍信去拜访钱锺书,“他们夫妻二人为人坦率、淡泊,丝毫看不出传说中的傲慢狂妄,相反的,对于我们这些小朋友真是非常平易和蔼。”
后来《围城》拍出来了,黄蜀芹生怕钱锺书不满意,结果钱锺书看完剧后不吝夸奖:“愚夫妇及小女皆甚佩剪裁得法,表演传神;苏小姐、高校长、方鸿渐、孙小姐、汪太太等角色甚佳。其他角色亦配合得宜。此出导演之力,总其大成。佩服佩服!”(《黄蜀芹与钱锺书、杨绛的交往》)。
晚年,钱锺书在信中经常夸人,但多是客气话,余英时认为这是他世故的一面,当不得真。有一次一位作家得意洋洋地展示钱锺书给他的赞语,钱锺书的女儿钱瑗说:“钱老著书,从不乱点赞人;但钱老写信,却多信口嘉奖人。”(《钱锺书的客气话》)
前半生狷狂,后半生默存,钱锺书是成熟了还是世俗了?默存并不代表他臣服于犬儒精神,他依然保守着自己的独立人格和对潮流的质疑,只是他反抗的方式和别人大有不同。这点,我们在他的学术围城里说过。
宗成所著的《钱锺书:一位特殊时代知识分子的转型》文中写到:
“钱锺书和鲁迅风格不同,对历史和人性的看法却有些相似,只是他们在看到历史的往复和人性的深渊后,采取了不同的处世策略。鲁迅是激烈的、斗争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文字里有战国文士率性、朴野的气味。钱锺书则恪守着他的腔调,把清高、狷介的趣味发挥到极致,他的文字充满贵族气,但不让人感到做作。文革期间,钱锺书的沉默被后人质疑,不过,钱锺书至少做到不作恶,在那个诸多名流纷纷违心逢迎的时代,不作恶已经难能可贵。
因此,日后的人要回顾二十世纪的中国,会发现两种文学传统。
一种,是鲁迅的传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一种,是钱锺书的传统——
人谓我狂,我实狷者。生逢乱世,可以默存。
钱锺书的围城和围城里的钱锺书,至此已经全部写完,篇幅较长,我按照主题分为了六篇。
钱锺书的变化也让我想到了另外一部经典小说里的主人公:池大为。
所以细读经典专栏下次将安排解读《沧浪之水》。
不过在此之前,先轻松一下,喝点酒、追追剧。
下一期是酒文化:《剑南春》,再下一期是《大明王朝1566》。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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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的都是真读者,我就不说那些虚的了。
狂才子变成大宗师,靠的是什么?
首先你自己得行。
写的出《围城》。
虽然我在前文里提到过,《围城》在钱的作品系列里只能算抖机灵、甩包袱,算不得经典,但好在雅俗共赏,没太高阅读门槛,选题也容易让人共鸣,能让大部分人读进去。
当年,饶宗颐与钱锺书并称“南饶北钱”。可除了专业领域研究者,有几人知道饶宗颐呢?
其次,得有人说你行。
我曾请教过一位老乡前辈,《围城》算不算得经典好书。他是出版界的泰斗,韬奋奖的获得者。
他说:“都是海外那帮文人炒出来的”。
诚哉斯言,没有夏志清、余英时的卖力推荐,这本书也很难在国外享有大名。
国内方面,黄蜀芹拍的电视剧推动了《围城》的大火流行。
连文化部副部长英若诚都来友情出演高松年,可以想到当年有多少宣推资源的倾斜。
最后,说你行的人得行。
钱锺书不擅交际,却极通世故,与盐城二乔都有交往。
乔冠华是他的同学,胡乔木是他的朋友,并提名他担任社科院副院长。
就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