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同时听完这个传说后,韩寒导演写了一首非常忧伤的歌词: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 但我是个理科生,我因为这艘船,一头扎进去就是10年。
不顾一切后倾家荡产,值得吗?
大家好,我叫方励,今年70岁。
10年前,我也站在这——在一席的舞台上分享。
今天,我特意穿了十年前的那件T恤,一模一样的。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生命有多短,10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件衣服旧了一点,我的头发掉了不少,皱纹也多了很多,但我的心没有变。
尤其当我听说在座的朋友中还有10年前我们同堂过的,我感到特别开心。我们见证了彼此过去的10年。
今天我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过去10年里,哪些事情让我触动,哪些事情变得有意义。
这10年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白天做科技,晚上做电影。
▲ 船上工作 VS 剧组工作
我已经进入倒计时的年龄。一般人会说,当倒计时开始,你应该放缓脚步。我说,错了,正是因为时间不多了,就像一个景区要关门了,所以要抓紧时间尽情享受。因为我非常担心,后面的时间还够不够把我想做的电影做完,想把我做的一些科研做完。10年前我跟大家讲,生命的最大意义在于折腾。既然我的生命已经很短了,更要折腾个够。
这是过去10年,我白天做的科技成果。
第1张照片是我在2016年结题的,一艘亚洲最快的高速的柴油和电动双动力的无人海洋测绘艇,最高速度每小时100多公里,是国家海洋863的项目。
这是我做的国家海洋863计划的第一个深海无人电动作业的机器人。
最后一张是我们还在做的,航空和海洋的重力测量系统。
晚上我做的是电影。过去这10年我拍了8部电影。
这8部电影里,最后一部已经杀青,正在后期,叫《下一个台风》。
但是过去这10年里,有一件事是我觉得自己这一生中做过的最重要的事,就是《里斯本丸沉没》。
这个事情的来由其实是10年前,我跟韩寒导演合作他的处女作《后会无期》。我们在东极岛上听说了82年前,有一艘押送了英军战俘的日军武装运输船被美军鱼雷击中,在东极岛海域沉没了。
我俩同时听完这个传说后,韩寒导演写了一首非常忧伤的歌词:"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但我是个理科生,我因为这艘船,一头扎进去就是10年。
因为听说70多年来没有人找到这艘沉船,我就有点不信邪。大家都没有爬过这个山头,我就想爬这个山头,又来了一个机会,又可以嗨了。
2016年,我带着我们的团队,在10天之内什么都找不到。后来,我们扩大测量海域,把东极岛海域扫了一个遍,发现了一个大型沉船。
但是我怎么才能证明它是里斯本丸呢?2017年,我又带着团队去验证它。当时我们带着空中的机器人,超低空磁探,下面有几千吨钢铁。我们证明它是几千吨的钢铁船。
然后我们用非常精细的声纳,用无人系统,跑得非常精准,得到了三维影像,跟里斯本丸的图纸是一模一样。
所以在2017年,我们确定找到了里斯本丸的沉船。
2017年的9月9号,我从海上回来就听说,我们还健在的唯一一个中国的目击证人,林阿根老先生已经94岁了。
我们也听说只有一个战俘老兵丹尼斯·莫利还活在人间,在英国。
因为我是做电影的,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人证很可能马上就没了。所以当时我就觉得这是老天爷让我干这件事:谁让你老方又能找到残骸、还做电影。非我莫属,如果我不干这件事,这个人证立刻就没了,就对不起这段历史。
我就决定开始做。物证找到了,人证只剩两位,从2018年起,我就开始了寻访。
第一个礼拜在英国,听到了无数让人心碎的故事,不断地被打动。我拜访了5个英军战俘的后人,去他们的家族的墓地。
这块墓碑上只有爷爷的名字,没有骸骨,没有骨灰。
这块墓碑下面有一行字,讲的是这个列兵可能被淹死了。就一句话,一个生命只有一句话。
我采访了一家人,两兄弟。他们的大伯死在东极岛。这封短信是一个22岁的大哥把母亲和家人托付给了自己不到5岁的小弟。
信不长,因为日本人只允许他们写不到100字。这个信全是大写的,因为怕自己的弟弟不认识。
这两兄弟中的哥哥,他的First name就用了大伯的名字。他们告诉我,这封信在他爸爸钱包里放了40多年。我在现场真是泪流满面,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我们知道,里斯本丸上有1816名盟军战俘,可是当时我们能找到的战俘的后人只有十几个。我就决定打广告,找到他们。
当时团队的小伙伴都觉得不靠谱——这个年代谁还看报纸。我说,不对,老年人看报纸,因为我就是老年人。所以,我就决定在英国铺天盖地打广告。当时我们选了《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和《卫报》。
我去《每日电讯报》的时候,广告部的经理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她听完我讲了两三个故事和打这个广告的时候,她就跟我讲,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感动的广告,所以她承诺给我一个大折扣。
我记得《每日电讯报》给我的折扣是18000英镑。我们连打了一个月的广告,干掉了200多万。但是非常有收获,很多人读到了这个报纸。
当然更让我们惊喜的是BBC里面有个华人朋友联络了我们,他们就想知道,这是个政府行为,还是个人行为。当他们听说我是个人行为,BBC做了一件很帮大忙的事,邀请我去做了一个全球直播,还去一个非常经典的电台Radio 4做了一个直播采访。
主持人就问我一句话,什么原因让你们一群中国人跑到英国来铺天盖地打广告,发生了什么?
我就跟他们讲,这很简单,你们知不知道77年前,在我们家门口发生了一个大的事件,你们的子弟兵,跟我儿子同年的,遭遇了日军的疯狂扫射和屠杀,有1800多人在这遇难。是中国人的先辈,善良的渔民集体出动,冒着枪林弹雨去拯救,日军才停火。我们东极岛的渔民一共救起了384名盟军战俘。
所以为什么是一小拨中国人跑来干,这个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它发生在中国,而且中国人是救人者,是目击证人。
后来,这个报道播出去之后有了更多反响,我们找到了380多个盟军的后人。最让我们惊喜的是,我们居然还找到了一个当年被渔民救起来的老兵,他还活在人间,生活在加拿大山区里面。
中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当我去英国英吉利海峡旁边的小城,去到皇家海军陆战队的俱乐部采访其中一个战俘的朋友们的时候,等我们采访出来要上车的时候,一个老人在后面追了出来,手里挥了一个纸片。
这个老人当时在打台球,没有听见我跟其他退役军人在交流。当他听说我们这帮中国人是来拍纪录片,采访这些盟军战俘的故事的时候,他特别感动,追过来捐了10英镑。那是我们2018年收到了第一笔捐款。
当我们大规模展开访谈、寻访的时候,也想到了我们的纪录片该往哪个方向走。
在座的观众你们都很熟悉泰坦尼克,泰坦尼克之所以全球尽人皆知,是因为有一个大银幕的电影,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是里斯本丸没有人知道。
泰坦尼克号上的乘客是2200多人,1500多人遇难,这艘船的沉没是人为错误和自然灾害叠加导致的,在冰山撞沉。
而里斯本丸上的乘客是2600人,超过泰坦尼克,有780个日本兵,1800多个盟军战俘。遇难者是828个,超过泰坦尼克遇难者的一半,而且如果当年中国渔民不进场,可能遇难的人数会超过泰坦尼克。
泰坦尼克因为这个大电影尽人皆知,所以我们就觉得,如果我们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全世界听,让大家知道当年这块土地上发生的重大惨案,一定是大银幕影响力最大。更何况,我们在这个过程中采到了大量的动人的故事,有关战争与和平之间的爱情、亲情、家庭,还有让人唏嘘的感受。
与父亲告别
这张照片拍摄于2019年8月7号。我在我们摄制组的民宿酒店邀请了三个老人,他们的父亲都在里斯本丸的船舱里没能出来,今天还在海底。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70多年来在哪里。杳无音信,不知下落。
那天我跟这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交流时候突然被触动,我意识到可能他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爸爸回家,自己也许没过多久就不在人世了。当场我就产生了一个执念,我说,我想带你们去中国,在离你们爸爸30米的地方,向你们的爸爸说再见——因为我们的水深是30米。
当场这几位老人泪流满面。尤其是朱莉·巴洛哭得稀里哗啦,她说自己这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爸爸在哪里。当时这些老人都80多岁,必须坐公务舱了,而且不能没有人陪伴。剧组的小伙伴还说,那老方要花多少钱,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把通告群发到这380多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直系儿女全部邀请。10月初,14个老人飞到了浦东,我们把他们接到了普陀,乘船到了里斯本丸沉船上方。
我们拖了一个声纳,在这个沉船上方跑了一个来回,当我们的声纳影像沉船出来的时候,我告诉大家,你们的爸爸就在你们脚下30米的地方。最后,大家在船尾跟自己的爸爸说再见。
这些老人真是太感触,太感动,太激动,他们泪流满面。这是这些老人等了一辈子的一件事,终于能和自己的爸爸说一声再见,表达他们作为孩子的爱。我们相信他们的爸爸的灵魂可以安息了。我们也感到了释然。
当我们完成这个活动,开始电影制作的时候,疫情爆发了。
我们电影里的主要叙述者,三位老人,林阿根、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都相继去世了。林阿根老人是97岁去世的,我亲自飞到东极岛,送他的骨灰回到他的故居青浜岛。
班尼菲尔德在2020年10月份过了100岁生日,我给他剪了一个视频,把我当年采访他的影像剪成花絮,跟老人在视频里还有一个互动,他特别开心。但两个月以后他就走了。丹尼斯·莫利是在2021年1月3号他女儿生日那天去世的。
电影后期制作的时候,我也一直不断给自己挖坑。尤其是疫情期间,多少困难大家能想象得到。
接下来我和大家讲讲我遇到最大的一个坑——做动画。我之前从来没做过导演,更没做过动画。但为什么一定要做动画呢?因为如果大银幕里只是访谈,观众的眼球和对故事的感受就差得很远。既然想通过大银幕跟观众分享,就一定要把历史的场景还原。
如何还原历史呢?最开始我们选了9个人的照片,请了央美的雕塑家做泥塑,把平面的照片还原成三维,然后用光学三维扫描建模。建完模以后,我们发现不管是真人还是动画,都是怪怪的。我们还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动态扫描,然后用数字模型贴片,但还是完全出戏。仅仅是试验这个方案,就用了我一年半的时间。
最后决定我们回到动画,用三维建模。但即便我们用传统动画方式,仍然跳戏,因为人物一动,观众的眼球就跟着人走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传统的动画是每秒12帧,电影是每秒24帧,我们又想还原历史场景,战争、屠杀、开枪、扫射、突围的紧张状态,镜头得快速运动,可是这些人物慢吞吞,像卡通一样的,完全跳戏。
所以最后我们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让人通通都不动,镜头动,军舰、船、海水可以动。这就最终的效果。后来我们感觉这就对了,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还原当时的氛围和气氛,不是让人表演。
▲ 不同版本的动画方案
其实我们花的功夫,我们花的投入,不管是人力、智力和资金,就跟你们看《流浪地球》和《变形金刚》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我们把它做成风格化的了。
这个坑我爬了整整4年。疫情期间又出现了种种困难,很多事情被搁置,我所有的公司都赔钱,资金链断了,我也把自己的钱都烧光了。没办法,在前两年把自己所有的房产卖光了,今天我是租房子住的。
但是,我觉得钱拿来干吗,钱是个资源,资源只有消耗在有意义的事才有价值。这一场的题目是——当你认准了一件事,就一直执着追求下去,值得吗?
我的回答是,这是我一辈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我时常觉得三生有幸,在历史的最后两年,我们抢救到了所有的人证和物证。我完成了对2000多个家庭的承诺,也完成了历史的使命。所以我就觉得这十年没白过,特别值得。
认准一件事,不顾一切投身,值得吗?
十年前,我在一席分享的题目是《感谢你给我机会上场》。这句话的出处是,2002年“5·7”空难,我搜寻到了两个黑匣子。国务院空难办就咨询我,问我有什么诉求。我说,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上场。好比我是个踢足球的,但不是国家队的,平时只能坐冷板凳,结果有个罚点球的机会,你让我上场了,我两罚两中。你说,应该是我感谢你,还是你感谢我呢?我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上场。
今天我还想再说一遍——我特别感谢历史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填补了一段历史的空白。
前一阵,我老跟韩寒导演讲,没有你带我去东极岛,我就不会听说这个事。后来你写了一首歌,我找到了船。找到了船,我又陷进去了,最后把这个历史完成了。
在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我说,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个坐标。
2005年,香港水下考古队也来这里寻找沉船,没找到。我们在前10天也没找到。为什么呢?因为日本军方记录这个坐标是错的。我们找到的这个沉船的位置坐标和日本军方记录下来坐标相差了36公里。
我们今天熟悉的GPS的原理是:近地轨道有28颗星,这些星到达我们的距离是能测出来的,射线交汇就交出了高精度的定位。但是在40年代之前,航海导航用的是六分仪和罗盘,所以它的误差是非常大的。
我讲这个是想说,找到这艘船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只是因为我想到了,而且当年带的装备是对的,又做了400平方公里的扫海,我又是学地球物理的人,懂得怎么样去证明它是里斯本丸。
所以,这十年对我而言是一个幸运。那回到刚才的问题——有啥不值得?太值得了,生命没浪费。
我经常和大家说,我们生命的长度、宽度和厚度,是我们的生活质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是投资者,我们的投入是生命,把生命投入到每天的行为,不管是工作还是业余生活。在这个层面,你们在座各位小朋友都比我富有——因为生命是花钱买不来的人间最珍贵的财富。
我们获得什么样的回报呢?快乐感、幸福感、荣誉感、成就感、刺激感,这些无形的回报是拿钱买不来的。你遇到对的人,做喜欢的事,你还活在人间,这就是最大的成功。
至于成和败,别人说的世俗的功名利,和我们的生命财富相比较,没那么重要。我们内心自己的感受,才是真正的价值和回报。
十年前我就是这么和大家说的,所以我说,老方这十年是赚大了。
我们的节目方也跟我分享了十年前演讲的观众留言。很多观众朋友说被鼓励。
▲ 方励十年前演讲的观众留言
我很开心,一个老家伙在前面奔跑,和天下的小朋友们内心还有一份完整的共鸣。
当然,也有朋友留言说,你要想任性,必须有资本和财力的支撑。
▲ 观众留言
我不这样认为。拿我自己举例子吧。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玩无线电,四年级的时候我做了第一个无人船,拿木头板削的,拿牛皮胶粘上,用电灯泡磨掉做锅炉,结果动都不动,因为蒸汽压力太小了。
六年级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土火箭,用竹筒把鞭炮的黑色火药装满了,没有发射架,用了三根通火条,点燃了以后,砰,冲了一下,就卡在那,一直烧完。
我们要资本和财力才能任性吗?小的时候,每个礼拜父母给我两毛钱的零用钱,我去城隍庙买了一些漆包线、表头、各种破铜烂铁,那是我的玩具,是我的爱好。
我想说的是,不是要等到我们有钱才能够任性,才能追求我们的心愿和梦想。如果我喜欢摄影,那我跟爸爸妈妈借一点钱买个相机,那是我的投资。我漫山遍野到处去摄影,等到有一天,我的技术、我的作品很好了,有人雇佣我了,我就创业成功了。
所以我们是有各种各样的路径去追求自己的心愿。因为我们来到人间只有一次,不去追求心愿,那我们的生命多可惜啊。
最后,我想和在座所有的小朋友做一个10年的约定。你们都比我年轻,我希望10年以后,如果我有机会再跳上台,我会说,我叫方励,今年80岁。
我特别期待的就是,我们彼此见证未来的10年。
我希望在座的小朋友们,你们都有一个精彩的回报,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我们内心的快乐和心愿达成。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候,不再有遗憾,不是如果再活一次会做些什么、再有一次生命轮回会怎么选择,而是今天想到什么就敢于去实践。你去实践就是成功啊,哪有失败可言呢?
就像我们去爬山一样,爬到多高算成就呢?只要去爬,哪怕是北京的香山,爬上去了,也是个成就。
这就是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过去10年的感受。如果10年后我还能和大家在一席分享,让我们彼此来见证未来10年!
我们的电影9月6号在全国公映。我呼吁大家,在座的每一个朋友,去看这个电影,然后分享给你周围的朋友,我们一起来讲给全世界这个被淹没了80年的历史,和这个震撼、感人的中国故事。
再次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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