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作品
《偷狗》
林林
其实那天不是福平出的主意,是唐健提议说,妈的,我们去偷狗卖。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五个人刚从七星网吧出来,我们在这已经挂了六百四十块钱的账。福平的表哥和里面一个看机子的以前是初中同学,今天他不在,前台是个新来的女生,二十来岁,冷着脸边嗑瓜子边看电影。我们四个站在门口,福平过去说,姐,开五台机子,拿两包白沙,挂账。那女的头也不抬,翻开账本瞥了一眼,说,老板交代过,挂账不能过五百。福平问李哥人呢,女的说他今天不来。福平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转身说姐,再让我挂这一回,下次来我绝对给帐平了。女的只是摇摇头,瓜子嗑得不紧不慢。福平僵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腰,别过脸操了一句,转身向我们走来,我们便很知趣地一个接一个往外溜。
出了门我们便接二连三地骂起了那个女网管,操他妈的臭婊子还装清高,什么鸡巴态度,妈的跟网吧她开的一样,管得倒宽。福平摸出来一盒煊赫门,还剩五根,给唐健和丁结子一人散了一根。我和迟中旭都不抽。五个人沿着镇上的黄土路晃荡,福平说妈的,只要这臭婊子在以后七星不来了,去可心上网。但是我们在可心也没有熟人,而且无论去哪上网都要花钱。福平问唐健,你有钱吗?唐健说我他妈肯定没有啊。丁结子也说没有,福平说你放屁,你他妈每个月二百块钱零花钱,这才八号,你能没钱?丁结子说马上期中了,他给了他同桌八十,包这个星期的作业外加考试给他抄。我操你妈的,福平给两个人一人一脚。福平没有问我和迟中旭要钱,我初二,迟中旭才初一,福平、唐健和丁结子都是初三。出来混,大的能让小的花钱吗?福平有一次在烧烤摊上,一边拆一次性餐具一边说,那顿烧烤也是他请的。所以在这一片,福平是哥。我们出去,都说是跟平哥混的,古惑仔类电影在这个偏远的小城还未完全过气的时候,福平成立过天帮,他是帮主,跟在身后的都是向阳中学的扛把子。不过当我认识福平的时候,这事已经几乎没人提了。
他妈的没钱了现在,你们都想想办法。福平说。
我们之前为了上网和吃饭的钱想了不少主意。刚开始我们拿抽屉里的钱,但少不了挨打。后来我们把家里的杂物卖给废品站,偷澡堂的澡票,带烟进学校卖,如果实在没办法了,福平他们就堵一堵初一的学生。这些招眼下都没法子用,今天周六,如果不上网,我们都不知道能去哪。下午两点的街道几乎没人,太阳晒得人脖子痒,只有几个老太太坐在门前的马扎上望着我们。唐健眯缝着眼呼出一口烟,突然说,我知道了,妈的,我们去偷狗卖。
什么意思,福平问。
别在咱这儿偷,去隔壁村偷,偷了卖给狗贩子,我估计一条狗能卖一两百。我知道卖给谁。
谁?
吴黑子,我们家以前邻居。我爸说他就是药狗的,卖给他,他肯定要。
你他妈确定吗?
确定,走吧,偷个两条就够咱们玩好久了。
我感觉唐健忽然兴奋了起来。他弹了弹烟灰,说,我跟你们讲,我知道偷狗是怎么偷的,我家还有晕狗药呢。去年我奶在平庄养的鸡被狗咬死两只,我爸就找吴黑子要了一瓶药,吴黑子说混在饭里,狗吃了一刻钟就倒。我现在就回去拿,拿完咱们一块儿去邻村。药他两条随随便便,完了卖给吴黑子,咱们去上网。
福平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那你回去拿药,我们在村口等你。
唐健抽完烟,跑着回去了。我们四个往村口走。结果唐健回去一趟,到村口居然比我们还早。远远就看见他坐在碌碡上,朝我们来的地方望。唐健左手拿着一个白瓶子,右手攥着一只麻袋。见我们来了,他跳下碌碡,大模大样伸了个懒腰。
怎么还拿个麻袋?丁结子问。
废话,不然你他妈药了狗就拎手上?唐健说,里面还有点我家的剩饭,到时候和狗药拌拌。
于是我们就向邻村出发。一路上我们比赛踢石子,经过鱼塘的时候我们比赛打水漂。踢石子福平踢得最远,打水漂福平就不行了,石头咕嘟一声就沉了下去。唐健最厉害,能打四五个漂,后面他找到一个很平很薄的石子,掂了掂,一悠打了七个漂,然后他就来劲了,说今天要打十个漂出来看看,弯腰在草丛里仔细地找着,想再找个更平更薄的石子。后面找到一个,却只打了三个漂,唐健颓骂了一句,继续低着头来回找。
就在唐健找石子的时候,福平忽然问唐健,你出门的时候没被家里人看见吧。
唐健愣了一下,说没有。
那就行,福平说,指了指他手里的白色药瓶,不然你妈的拿这玩意出门,不一眼给人看出来了。
放心吧,不会的。
福平揪了揪唐健耳朵,别鸡巴找了,赶紧走。
到了邻村,大概是下午三点。有条狗直挺挺地趴在家电经销的店门口,是条黑狗。我们看了一会儿,黑狗把头搁在交叉的爪子上,闭着眼。店主人是个中年妇女,正在里里外外地卸货,汗透了的短袖上印着“美的代理”四个字。我们就这样看着,福平说,妈的,这狗能卖一百块?
这狗抓到了能卖二百!唐健说,就是他妈的抓不了。
那说个卵子。福平说,找找有没有没主的,这种趴门前的别看了。
村子里哪有没主的狗?除非去荒地看看,说不定有野狗。
妈的去荒地抓野狗要抓到什么时候啊。福平说。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黑狗醒了,站起来,呆了一会儿,钻到了小货车的车底。
你他妈见过人偷狗没?福平问唐健。
没见过啊,唐健说,见着了还能叫偷吗?
偷点别的算逑了。福平说,狗感觉不好偷。
丁结子说,哎,哎,咱们这样。咱们先把狗药和饭找个地方拌了,然后分头去那些小巷子什么的,各处都撒点。过段时间咱们再看看,说不定能药到狗,这样干肯定没人逮得着咱们,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没法说啥。
行啊。唐健一拍丁结子,你他妈真是偷狗的料。
妈的,遇到问题想办法,是不是?
只有我注意到福平的脸色不太好看。我说平哥,那咱们就这么干吗?
福平眯着眼,盯着货车阴影里的那条黑狗,问唐健带了几个麻袋。
就一个。
福平转向我,说,你去多找几个袋子来。我们在前头厕所后面等你,然后拿着狗药拌饭,唐健和中旭去东边,你和丁结子去西边,我去南边,分头行动。放完了饵回厕所集合。
我说好,然后一溜烟跑去了。
我捡了三个塑料袋,一个麻袋。我心很细,塑料袋有黑的有红的,就是没透明的,捡得我满手土。我到厕所的时候他们正在拌饭和药,唐健还凑上去闻了闻,福平拍了一下他的头,妈的你能闻出来药味吗,你是狗鼻子?
放心吧,狗他妈绝对吃得欢。
各自分好了剩饭,福平说,走,出发,看看谁他妈能耐,能药到狗。
要是咱们都药到了呢?丁结子问。
那就是五条狗,一条二百,一千块,够他妈上一个月的网。
这一千块让我们兴奋起来了,我们看着彼此,像是部落打猎前夕的战友,丰厚的战利品令每个人都头脑发热。丁结子说那咱们每周来偷一次,一个月挣他妈四千我操。
赶紧出发,操你们妈的。福平抓着袋口站起身,他也有点兴奋。
我和丁结子就往西边去了。丁结子很有主意,他说,不能放大街上,哪有人往大街上倒剩饭的,人一下就看出来了。但也不能放太偏的地方,太偏了狗都不去,只能药老鼠。要去那种小路和巷口倒。他说我去倒,你给我把风。
我们走到一处小路的路口,四处望望,视野里还是有两三个人。
这儿还是有人,会被看见。我小声说。
废话,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狗大概也不来啊,你去那倒饭也是白搭。
那咋办,反正不能现在倒,咱们站这儿太明显了,那个老头已经在看了。
这样,丁结子说,一会到下个路口,我给袋子下面开个小口,你拎着袋子走过去,走到一半你使劲提一下,把袋子提豁口了,饭洒一地,然后你就装着很懊恼的样子继续走,怎么样。
我说好,就这么干。
半个小时后我们都回到了厕所。
怎么样,没被人发现吧。福平说,他从超市里买了包薯片,一瓶汽水。把薯片拆了在大伙面前晃,唐健说我得洗洗手,我手上刚刚摸了药,说完就起身。福平说,药不死你狗日的,爱吃不吃,洗了手就别吃。唐健嬉皮笑脸,我吃我吃,用手指尖拈起一片往嘴里送。我把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也伸过去拿薯片吃。
薯片吃完了,汽水一人喝了一口。福平点上烟,拿了根棍子在地上瞎画,我们站在旁边,就看着他画。他画了一会儿,可能自己也觉得无聊,丢掉棍子,问唐健,那个药多久见效啊。
一会儿就见效,说不定现在已经有死狗躺在那儿了。
那走吧,福平说,去各自的点看看,收货!
我们就上路了,一想到要看见死狗,我的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微微发怵。我们先去了唐健和迟中旭的点,一共两处,那些剩饭还是原样未动。操,不行啊,福平说,你这药是不是过期了,去看看我的。
福平把饭倒在一张路边的石桌下面,这地方看着不像会有人来。自然,那饭也是一动未动。福平蹲下来,盯着那坨米饭和炒豆角的混合物,朝上面啐了一口。
你这药肯定有问题,他站起来对着唐健说。
不可能,吴黑子说这药管三年呢,绝对没问题。
我们的一千块只剩下四百块的幻想了。这就像刮彩票,一共五行,一行一行刮,前三行刮出来西北风,还剩两行,你不可能不沮丧,但还得硬着头皮刮下去。于是我们前往我和丁结子的点,希望我们详细规划的陷阱和精妙的演技能换来一条死狗。
远远就看见路口的饭还在那儿,福平说,没了。
你们就倒了这一处吗,他问丁结子,丁结子点点头。
等于是剩下两行一起刮了,福平就像扔一张废彩票一样,把手里团成一团的烟盒扔了出去。我们五个人走过去,围着那摊剩饭。福平还蹲下去看,说唐健我操你妈,你这药绝对有问题,你过来。
怎么了?
福平说你低头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剩饭上面有个狗脚印。
妈的狗走过去都不吃,肯定是你药的问题。
唐健脸都憋红了,说,肯定不是药的问题,平哥,这个时间点儿不对。现在下午四点,狗还没到吃饭时候,我们再等一等,等五六点这样的。这狗明显不饿才不吃,跟药没关系。
五六点我操,福平站起来,那要等你等吧,两个小时我不等。
说完他朝来时的路上走去。
唐健踢了一脚剩饭,跟了上去。
我们三个人也是。
在去村口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今天见到的第二条狗。
这是条小狗,肯定不到一岁,毛茸茸的,在我们前面慢吞吞地走,嗅着路边。福平嘬嘬了两声,这狗居然就靠过来了,围着福平的裤腿打转。福平蹲下去,摸着它的头,这狗一点也不怕生,就呆在福平手底下,尾巴摇来摇去。
福平往前望望,又转头望望后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一边摸着小狗的头,一边问我们,谁那还有剩饭?
啊?唐健说,这狗太小了,卖不上价啊。
妈的你要白跑一趟吗,这狗我看着能出他妈四五斤肉,卖个五十不能卖?
唐健说他不知道。
福平说,你们动作快点,我还在这哄狗呢,谁还拿着袋子的,赶紧把里面剩饭刮刮,一会狗又跑了。
只有唐健还拿着从家里带来的麻袋。他把手伸进袋子里,刮出一层饭,递给了福平。福平还没接过去,小狗就凑了上来,舔唐健的手。
注意看着点儿,有人没有。福平说。
没有人。
小狗吃完之后,福平站起来,小狗转了一圈,继续赖着福平的脚,忽然嗷嗷叫了两声跑开了,跑了一会便在地上打起了滚,滚了两下不滚了,四条小腿抽搐着歪在一边,不一会儿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就没了声音。
我们赶紧凑过去,唐健问,死了?
福平把手指放在小狗鼻子底下一会儿,说,妈的,还得看我,赶紧装起来。
于是唐健就打开麻袋,福平拎起小狗,很费力地把它头朝下塞了进去,像是塞某种软体动物。然后福平扎紧麻袋,对唐健说,搞定了,吴黑子家在哪?
下午五点,我们到了吴黑子家。他似乎正要出门,一辆破面包车停在院子里,钥匙已经插好了。我们站在院里,大门虚掩着。唐健先出声,李叔,我唐健,找你。
推开门,吴黑子叼着烟,赤着上身,头发像是两个月没洗过。这人脸色阴得吓人,我不知道他是偷狗的,还是杀狗的,或者先偷再杀。他说,谁?
唐健,唐虎他儿子。
哦,咋了,找我干啥。
唐健向福平伸手,把那个麻袋要了过去,对吴黑子举了举,说,想卖您条狗。
什么?吴黑子皱着眉问了一句,像是牙疼一样,怎么卖狗卖到我家门口来了?
唐健赶忙笑着说,以前就知道,您不是收狗吗?我们正好有条狗,您看看收了吧。
我他妈的从来没在家门口收过狗啊。吴黑子把烟吐掉,对着唐健一伸手,唐健把袋子递过去。吴黑子打开看了一眼,问我们,这狗你们哪来的。
您别管了,我们养的捡的都行,您看看什么价格收了好。
不要。吴黑子把麻袋丢回来。
干啥不要啊?唐健说,您先开个价,成不,这狗看着也还成,能出好几斤肉呢。
这种狗出不了什么肉。吴黑子说完就要转身。
怎么会呢,唐健叫着。这时福平从他手里拿过麻袋,说,一百不说了,五十收吗?
五十?吴黑子看着福平,摇摇头,说,十块。
十块?丁结子说,这七八斤的狗卖十块钱?
十块,不然你们卖给别人也行。
叔,您这有点欺负人了吧。福平说。
你他妈谁。吴黑子看着福平。
我看着这两个人,一瞬间我意识到了福平是多么年轻,他瘦弱的胳膊上还没开始挂肉。
咱们各退一步,四十,四十我就卖了。
吴黑子回身把门锁上,上了面包车,关上车门,打着了火,他把车窗摇下来,手指夹着一张十块钱,对着福平说,要卖,就拿了钱,把麻袋放后备箱,不然就滚蛋。
福平死死盯住吴黑子的脸,往地上啐了一口。
吴黑子摇摇头,唉,不跟你们这群小猴计较了。他把钱扔回车里,抽出一根烟,对着福平点点,小子,把你那股劲收收,我看你是皮痒了,好的不学,学人家偷鸡摸狗的。然后他点上烟,面包车摇晃着驶出院子。
我们走在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福平抓着麻袋,脸色看起来像是要去杀人。吴黑子走后,他猛踹了七八脚房门,最后还是唐健拉住了他。没人知道该拿这条狗怎么办,但福平拿上麻袋就出了院子,我们只好跟上。十块钱,简直是开玩笑,忙活了一个下午,我看着福平走在前面,麻袋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腿,我想象着那条狗的形状,想象这么久了,是否会有血渗出麻袋。
忽然福平操了一声,我看见他迅速把麻袋举了起来。怎么了?迟中旭问。
这狗他妈的是不是没死啊,刚刚抓了我一道。福平转头弯下腰去看,腿上有一道白痕。
麻袋动了动。
福平把麻袋摔在地上,用脚踩住袋口,袋子下面有明显的起伏。
你的狗药真是死妈了。福平对唐健说。
唉,当时可能喂的量就不多。唐健也没精打采地,既然这样,给它放了吧。
放了?福平说,为什么要放了。
没人要了啊,放咱们这也没用啊。
我他妈辛辛苦苦抓的,凭什么要放了。福平说,带回去杀了,我们自己吃。
你会杀吗?反正我不会。你会吗,唐健转头问丁结子,丁结子摇摇头。
问你妈逼啊问。福平突然暴怒了起来,他抓起麻袋口,狠狠抡向路面,我操你妈的,卖也卖不上价,出不了肉,吃也不能吃,狗杂种,妈的耽误我多少工夫。麻袋拍击路面,发出电视机里拳击比赛的那种闷响。杂种,杂种。福平抡了七八下才松开手,直起腰来,依旧踩着袋口。他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我们四个人不说话,远远看着他。
畜生东西!他松开袋口,用全力踢了一脚,袋子滑出去一米远,里面传来一声闷哼,我看见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小狗应该是后腿受伤了,正费力地往前爬。我们跟上去,小狗的毛乱蓬蓬的,上面沾着剩饭和星星点点的红,它的腿也许是断掉了,向前拱着的时候,在路面上磨出两道红色血痕。
跑啊,你跑啊,福平说。
小狗歪着头,不看福平,径自向前爬着。福平跟着小狗走,我们跟在后面,终于小狗越爬越慢,福平就用脚轻轻踩住了它柔软的脖子。
我问你们,这狗他妈该不该死。福平说。
没人搭腔。我看不见福平,我只能看到福平脏兮兮的凉鞋,陷在小狗的脖子里,小狗灰白的肚子一起一伏,路上的点点血迹还未干结,有些吸入路面变成暗红色的斑点,有些饱满的血珠晶莹剔透。
福平喘得比小狗还厉害。
算了哥,咱们走吧。丁结子说。
福平说,你们四个说,一开始咱们想让这狗活过没有?
没人搭腔。
咱们一开始是来偷狗的吧。
嗯。
偷到了,卖掉了,这狗是不是个死。
嗯。
那现在他妈的卖不掉,他妈的耽误老子一下午,这狗该不该死?你们说,操他妈的这狗贱不贱,是不是更该死,啊。
没人搭腔。
你们是不是也白忙活一下午,啊?我他妈问你们话呢。
是。
那好,我他妈本来也想给它个痛快的,但是这条贱狗耽误我们的时间,我操你妈的。福平一脚踢在小狗肚皮上,我以为会听见一声惨嚎,结果并没有,连一声哼唧都没有。那就都过来,福平说,一人一脚,踢死它为止。
没人搭腔。
唐健你过来,过来,妈的。福平拧过唐健的耳朵,谁他妈想的馊主意去偷狗的,谁说要去找吴黑子的,啊,谁?
我踢我踢,唐健举着手慌忙说,踢了一脚小狗。
用点力啊,我操你妈。
唐健闭着眼,操,用力一脚踢上去。差点把小狗踢翻过来。
好,还有谁觉得这狗该死的。
丁结子也上去,狠狠踢了一脚。
接着是迟中旭。
就剩我了,小狗一动不动,早已没了声音。我告诉自己,小狗已经被他们踢死了,不管我怎么踢都是一样的。然后我走过去,看了看福平,再看看小狗,想象自己在足球场上踢球。一脚,这一脚我该怎么踢呢。我已经蓄好了力,马上就要踢上去了。
这一脚我踢在了地上,我的鞋蹭过路面,最后停在了小狗肚子那里。福平抓着我的后颈,你他妈会不会踢,啊,不会踢我来教你。说着他借着我后颈的劲,一脚踢在小狗面门上,我感觉到脖子猛地一沉,同时小狗响亮地嗷了一声。会不会踢,啊?第二脚福平踩在小狗头上,咯吱一声,仿佛有什么塑料玩具碎了。小狗含糊地嗷了一声,一滴血泡从它紫红色的鼻头里冒了出来,然后身体就僵住了。
福平放开我,沿着路走下去。
我回到家,我妈在看电视,我爸还没回来。
去哪了,我妈问。
上网去了,我说。
一天天就知道上网,多出去走走,到处逛逛也比你呆在那个破网吧里强。
我知道了。
饭在锅里,自己盛。
我去锅里盛了点饭,菜已经冷了,饭还有点温度。电视里在放射雕英雄传。
我今天在路边看到一条死狗,我说。
被车压死的吗。
好像不是。
那就是被偷狗的药死了,你少管闲事,别惹上这群人。
我站起来。
干什么去,我妈问。
我去洗洗手。
我出门,去院子里的水缸里舀了点水,两只手都冲了冲,黄昏时分,远处的飞鸟穿梭于树林的剪影之间,晚霞是金黄色。我忽然意识到,过了这个夏天我就十四岁了。十四岁就没法肆无忌惮地杀人了,福平对我们说过,要判死刑的。这句话也是在烧烤摊上说的,当时我们都笑了,福平倚在塑料凳子上吐出一口烟,摇摇头,然后我们就转移了话题,计划起生命中那些年轻的夜晚。
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