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饼粮|坡子街•丁晗

文摘   2024-10-27 06:50   江苏  

“缸饼粮”,这是我少年时的一种最主要的零食。如果我不解释,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嘿嘿,它其实是一个代号,就像地下党的密电码。归根结底,“缸饼粮”是什么呢?它其实就是春节前,苏北农家置办的最盛大的年货:用小麦面蒸的一种饼。大众的说法,就是馒头,河南人说,馍。那时,每逢年关,父亲都会推上独轮车,到离家20多里地的电站磨面。不用几宿,你休想排上号。自然,看小麦的重任,就落在了我们小哥俩的身上。有一年,少了一口袋小麦,被父亲罚跪了半晌。那时,我家还算殷实。通常,每年蒸饼,都是200多斤干面,且分成头麸、二麸、三麸,甚而四麸。那四麸面,不屑说了,简直就是麸皮。饼蒸好了,奶奶会切成薄薄的片,晾干,依旧用口袋藏了。那头麸的饼干,是加了糖精的,又白,又甜,还香!父亲会用透气的蛇皮袋装了,拿长绳扯着,悬挂在屋梁上。不是节日,抑或来客人了,绝对动不得的。
民谣言:三春头,吃树皮。这不,我小哥俩开始吃了——不过,是饼干,就那四麸的。这四麸的,奶奶看管不严,就搁厨房的大水泥缸里。背着奶奶,哥哥搭人梯,哧溜,我掀了木盖,躲到缸里,用小刀把口袋划了,装上半书包,听奶奶在外面干咳,急慌慌地溜到屋后的草甸子里,分了完事。
但这四麸饼干的吃口,委实不敢恭维。倒是我那少年时的肠胃经了磨砺,为我日后的酒途创下了基础。而关键是,这四麸是不放糖精的,只有头麸放。忽一日,我突发奇想,让它们倒置一下如何?将这创意向父亲提了,却遭致了一个热烈的耳光。
二麸的饼干,是用水浸一下,蒸了吃;也或许,放一些在玉米面糊里,煮着吃。我认为,后者的口感,除了微酸,更好些。
有时我想,饥饿是什么?要吃;饥渴是什么?想吃。前者是生理层面上的,而饥渴,是精神层面上的。对于头麸面饼干的奢望、痴想,早在我们偷四麸饼干时,就像那春日里的麦苗儿,绿汪汪的萌动了。最直接的诱因,是正月里,我那在集镇供销社工作的二姑夫来家做客。前一天晚上,奶奶就让哥哥放下屋梁上的吊绳,取出半面盆饼干——那样白花花,香喷喷的饼干啊。
第二天凌晨,我被一股油香撼醒了。一骨碌蹦下床,直奔厨房。油灯下,哥直着脖子,在灶台前转呢。奶奶正在油煎鸡蛋。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一共五只。煎好了,撒上糖,我监视着哥,端给正和祖父在床上谈话的二姑夫。二姑夫推让着吃了三只。剩下两只,自然是我和哥风卷残云地瓜分了,哪还有正熟睡的小妹的份呢。
接着,我抖索地穿衣,看奶奶炒饼。哥添柴禾,奶奶往锅里圈油。先文火撒水炒,然后旺火,起锅加糖。松软、香甜的炒饼,真的是隔宿留香,回味无穷啊。
有道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了这念想,事情就好办多了。中午放学,瞄着奶奶去河边洗菜,妹妹望风,我和哥解了绳扣,火烧火燎地捞上几把,再吊上,依旧去门前的河坡下,二、二、一分了。
贪欲总是从尝到小甜头开始的。头麸饼干只有两口袋,量少,而要得到,需兄妹三人精诚合作,真是见面少分得少。仅此,就困扰了我一个冬季而无解。房梁的柱子很高、很细、很圆,无奈我不会爬树。哥爬树了得,我试探着让他爬,他回答太滑,况且柱子太细了,承受不住,房子垮塌了,还会摔死人的。这着实让我后怕,怎么竟想出了这样的馊主意!
然而,不久,就让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某个星期天,我打猪草回来,正撞上了哥,时迁似的趴在房梁上,在偷饼干呢!我气得急火攻心,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背叛!打这之后,哥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我时刻掌控着他。他猴一样爬上,猴一样爬下,打下的枣,还得分我一大半,要不然……
之后,在一个春日,我终于灵光一闪!用祖父割草的镰刀,绑上长竹竿,在不易被大人发觉的口袋背面,划上一道口子,哈哈,春雨,沙啦啦,春雨沙啦啦……
12岁的那年,是我的黑色年份。那一年,我家的酵没有长开,蒸出的饼又黑又黄又黏,晒出的饼干,比石头还硬。庄户人家一把酵,很讲究的。父亲整日里黑着脸,像四麸面的饼干似的。我和哥也噤若寒蝉。一次,我和二狗子下军棋,吵了两句,被父亲碰上了,不由分说,把棋掳了,还不解气,索性扔到了屋后的苇荡里。那对我少年的心,是怎样的伤害啊。
穷则思变。没有军棋的日子,暗无天日,没有饼干的日子,日月无光。天气转暖的时节,祖父和二狗子的父亲,下河摸棋,可惜,只摸了一小部分。新学期来临时,我自封为司令,封二狗子为军长,封小龙为团长,封二玲子为排长——不是缺少建制,而是缺少棋子。委任状就是这些捞上来的残缺的棋子。
司令部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筹集军粮,即是饼干。“小龙,带上缸饼粮!”“二玲子,不要忘了带缸饼粮!”一大早,二狗子就在我前面吆喝。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干面不是要在缸里发酵吗?发酵好了不是要蒸饼吗?我们不是在筹集军粮吗?故,就叫“缸饼粮”。要不,吆喝饼干,大人知道了,这把戏不就穿帮了吗?呵呵,即此,我哥和妹倒是沾了我这司令的光,白吃了不少头麸饼干。一个轮回进行评议。我记得,只有二狗子没有受过降职处分,嘻嘻。
寒假里,二玲子的父亲去县上开“三干会”,她妈上河工战天斗地。此时,她已升职为团长。为了有更积极的表现,她力邀本司令部一干人马,去她家吃油炸“缸饼粮”。为了不拂她的美意,我带了哥欣然前往。顺便说一句,哥不在我部,顶多属友军。
朔风吹,战鼓擂!二玲子烧火,我哥掌勺。一大壶油全倒在锅里,二狗子和小龙烧火。油开了!我往锅里投“缸饼粮”,那些“缸饼粮”在油锅里舞蹈,不一会儿,金黄的“缸饼粮”出锅了!哥忙着翻搅、出锅,出锅后再翻搅,夹一块尝尝,那叫一个香!那叫一个酥!那叫一个甜!那叫一个脆!
“缸饼粮”在舞蹈,油花在璀璨。嘭!“不好,着火啦!”哥还算镇定,道:“快!浇水!”可是浇了水的油火,比加了柴禾还猛烈!我吓得七魂没了三魂,鬼哭狼嚎地嚷:“快逃啊!”全然没有了司令的威风。
你没有看到过瓦片怎么在蓝天下飞翔吧?
你没有看到过爆裂的石磨怎么样展翅吧?
你也没有看到过玉米在空中天女散花吧?
我看过。
我现在还看见。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对于“缸饼粮”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是惊心动魄的,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是的。就像昨天一样。
(2024年10月22日《泰州晚报》6版)
作者简介


丁晗 1965年12月生。江苏盐城人,长期供职于基层农村。历年来在各类报纸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若干。

编辑部:李明官 严勇 孙剑 顾静  
运营部:陈大志 仲金城 王燕 刘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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