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关《文字游戏》之后，突然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正在挨个尝试一张盗版光盘上的DOS游戏合集，突然遇到一款完全以字符串和命令行组成的游戏。那时候，每打开一个游戏，似乎都可以期待一份绝无仅有的全新体验。一方面自己接触的游戏总量仍然太少，见识终究不够；另一方面，整个游戏行业的工业化程度仍然较低，每款游戏也都散发着较强的个人气息。这种气息，或许体现在不太讲究，甚至堪称粗糙的美术上，或许体现在不算严谨，甚至难以预期的玩法层面，可无论如何，都有种清新的气息。
这股清新的气息，就在打开《文字游戏》的时候扑面而来，鲜了我一个跟头。
围绕汉字来做文章，终归是个少人涉猎的点子，即便并非前无古人，能做到像《文字游戏》这种完成度，依然令人啧啧称奇。围绕汉字展开增删、调序、拆解、重组，同时考验着玩家的阅读能力、观察能力、理解能力，当然，还有跳出盒子思考的能力。当对这些能力的考验不再基于静态的命令行式一问一答展开，而是与实时环境、限时机关，乃至生死攸关的头目战等动态元素结合之后，便打造出万中无一的新鲜体验。举个不算恰当的例子，这种体验就像是一边双手往空中轮流投起三个球不能落地，一边试图在时间限制之内解开一道灯谜。
当然，在谜题之外，这种完全以文字构建世界的做法，也不同于行业早期诞生的诸多完全基于文本的游戏。《文字游戏》的游戏世界完成了抽象与具象的融合，虽然构成世界的每个元素都是抽象的汉字，构成方式却是具象的。一片森林，便真的是几十个“木”字排在一起，而非仅仅一个“森”字了事。由此一方面借助文字图像化来构建世界的方式，规避了汉字高度浓缩带来的理解门槛和阅读疲劳感，另一方面又保留了汉字本身言简意赅的独特优势，充分利用汉语玩家的知识储备和想象力，最大程度上节约了美术资源。虽然简洁，却不简陋，每个关卡、每栋建筑的构成方式仍然细致而繁复。虽然求四两拨千斤，却不失一份优雅，每次在茫茫字海中找到至关重要的那个字，仍然令人成就感满溢。
而更令人击节叹赏的，或许是这个并不算新意十足的故事，如何在开发者笔下，与玩法结合之后，拥有了全新的含义。
这个勇者斗恶龙拯救公主的故事，以“我”为主角展开，在老者“诗人”的引导下，探访各个城镇，取得可以删字的贝克思贝斯之剑（Backspace），可以推拉文字的杜尔手套，以及可以拆字的四目头盔，并于途中接连击败蛇妖、双头巨人等头目，并最终与魔龙一决高下。
至此为止，都是勇者斗恶龙的传统套路，然而当第一次对决因魔龙的冰冷吐息而失败后，文字游戏才开始显露出一抹不同寻常的底色。在此之前，玩家在游戏中的化身，是一个“我”字，而在此之后，变成了一个“人”字。此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剧本前行，而在此之后，你要跳出剧本的限制，去关注和拯救那些自身之外的他人，最终借助他们的力量改变命运，击败魔龙。
而这个过程，也恰恰是破除我执，成为一个大写的“人”的过程。
但这也仅仅是故事的第二层，当你最终击败魔龙后，并不能称心如意地捧得公主归。真正威胁这个世界存亡的，并非魔龙，而是身染重疾的公主，她所经之处，文字皆会变为乱码。如果选择与她厮守终身，便也就意味着背叛帮助自己一路走来的众人，摧毁整个世界；如果选择从魔龙的吐息中拯救逐渐遭到冰封的世界，便只能亲手斩杀公主。
无论勇者怎样选择，都无法做到两全其美，无论你多么聪明，多么富有文采，都是无法为这个故事添上一个完美的结局。
除非，你能从剧中人，变成故事的作者。
在最终做出选择时，你可以从选项文字中的“昨日”中，抽出“乍”，与自己这个“人”，组成“作”，从而变身为故事的作者。随后，你将进入一款文字编辑软件，修改故事中出现冲突的内容，而稍稍一看过往的旧稿，就会意识到整个游戏的故事，不过是作者反复修改后的最后一稿。完成对文稿的调整之后，你才能真正跳出故事，来到真实的世界。
而此时的游戏视角，将从2D的电脑屏幕上缓缓升起，改为第一人称视角。尽管此时的世界依然是由文字构成的，但已经成为全3D环境。你来到作者的家中，得知他的女儿罹患重病，逐渐失去语言能力，而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她康复并过上正常的生活，作者选择了将她暂时放入冷冻舱。对作者而言，她就是自己的公主。
自己，恰恰是那头以冰冷吐息保护公主的疾病不再恶化的魔龙。
而这，便是故事的第三层。
即便走到第三层，我们也只能透过作者的眼睛，看着沉眠于冷冻舱中的女儿，期盼着有朝一日医学足够发达，能够让她恢复语言能力。即便这勇者（时间），必须先取走自己这头魔龙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只希望等到那一天，作者还能将自己千锤百炼的故事，讲给他的公主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