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个建议……永远别为你的长相道歉。”
—— 小丑
2008年面世的图像小说《小丑》最初的标题是《小丑:黑暗骑士》,一如编剧布莱恩·阿扎列罗与绘者李·贝尔梅霍的上一部作品《卢瑟:钢铁之躯》一样,都是将主角的宿敌称谓挪为己用,由于担心与同年上映的《蝙蝠侠:黑暗骑士》过于相近,两位作者便去掉了副标题,只留下了《小丑》作为标题。尽管如此,两部媒介不同的作品之间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小丑外形的极其相似,更是惹来不少争议。有人认为绘者李·贝尔梅霍借鉴了电影中希斯·莱杰的扮相,但其实这个小丑形象早在05年的《卢瑟:钢铁之躯》第三册中便以墙上海报的形式出现过,而此时诺兰的《蝙蝠侠:起源》正在上映,片尾也已经暗示了下一部作品中小丑将会出现。于是这两部作品中的小丑形象究竟谁先谁后,恐怕是再也难以说清了。
在《卢瑟:钢铁之躯》大获成功之后,两位作者随机开始讨论下一个工作计划,《小丑》的提案在会上提出之后,次日即得到编辑放行。在被问及是否对于反派情有独钟时,以《100颗子弹》蜚声业界的编剧布莱恩·阿扎列罗说道:“我能和他们感到情感上的共鸣。我和英雄们却没有这种共鸣。他们(指英雄)总想要让你屈服!”阿扎列罗在《卢瑟:钢铁之躯》中完成了对卢瑟的重新塑造,穿过他那为金钱权势构建起来的帝国,向我们展现了这个人物内在的心理冲突,以及在其与超人进行抗争的过程中所作出的种种牺牲,而对小丑的重新解读显然相比卢瑟要更为艰难,毕竟在《邪恶永存》之前,卢瑟甚少以主角身份出现,其行事逻辑也相对传统,而小丑则不仅性格乖张、行事难以预料,也曾有过诸如《致命玩笑》这种DC漫画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作品对其进行过详尽解读,要想突破前人的成就,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小丑,难于登天。
但阿扎列罗做到了。
“我的名字,是强尼·弗罗斯特。你不认识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我会做件大事-成为某个重要的人-你会知道我,注意到我。一个有份量的人。前排座位,漂亮的套装,镇中最有风格餐馆里的小套间。某个人。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混混,光是卖小土豆可没法让饥饿的爱尔兰人满足。”
—— 强尼·弗罗斯特
正如超人在《卢瑟:钢铁之躯》中的戏份只有数页,其面孔也大多笼罩在阴影之下一样,蝙蝠侠在《小丑》中也仅仅于最后几页方才现身,但《小丑》的主角却不像《卢瑟:钢铁之躯》一样紧紧围绕卢瑟的视角展开,而是引入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叙述者,小丑的亲信,小混混强尼·弗罗斯特。
强尼是个惯犯,曾经五次入狱,在最后一次被释放出来后,他告诫自己绝不要再次入狱,尽管如此,他的妻子却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决定与他离婚。摊在强尼面前的生活是绝望的,他除了一身蛮力之外一无是处(这蛮力比起杀人鳄却又不值一提),其身处的圈子也决定了他所谓的“绝不入狱”根本就和“改过自新”全无关系,在试图摆脱混混身份的同时,他所向往的,是更上一层楼,加入如“小丑”这样超级恶棍的团队,成为一个“大人物”。
于是当小丑从前的手下纠结于派谁将从阿卡姆疗养院中走出的小丑接回时,强尼几乎不假思索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对他而言,小丑代表着跳出自己目前生活困境的唯一一条路。尽管心里知道,小丑从来不是以善待手下闻名于世,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本就前科累累的强尼并不在意,只要能出人头地,他并不介意成为下一个小丑。
选取强尼而非小丑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是阿扎列罗将自己与《致命玩笑》的叙事视角进行区隔的重要处理方式,这使得《小丑》的故事本身不再像《致命玩笑》中那样建基于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让读者能够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对强尼叙述内容的解读而非质疑之上,但另一方面,从强尼的视角出发,阿扎列罗也可以规避超级英雄漫画寻常意义上从英雄的角度或上帝视角进行的远距离/全知全能叙事,以最近的距离,和剥离道德判断的视角来描绘小丑的所思所想,为我们展现一个前所未见的罪恶王子。
那么,在强尼的眼中,小丑是一种怎样的形象呢?
“消息发出之后,从后巷传到社交俱乐部。从拥有你想要一切之物皆供贩售的房间,传到为其付款之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更恰当的说法是-如疾病般蔓延。我猜这就是他;感染了哥谭的一场疾病……无药可解。”
—— 强尼·弗罗斯特
小丑是感染了哥谭的一场疾病,这就是强尼在与小丑相处之前对他的描绘。此时的强尼自己也已经感染上了这场疾病,而它的名字就是:美国梦。
透过强尼的视角,我们得以将横亘在理解小丑这个角色道路上最大的障碍“道德感”暂且放到一旁,去理解在他行为背后的逻辑。刚从阿卡姆疗养院放出来的小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瓜分自己过去势力范围的手下处,将他们一一处决,并随即展开一场帮派战争,重新夺回了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在过往的蝙蝠侠漫画中,总有一个疑问从未得到过解释:一个如小丑这般生性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甚至可以眨眼之间杀掉自己任何一个手下的超级恶棍,为何还有人会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做事?
答案就体现在强尼的这段人生轨迹、和小丑的哥谭夺回作战中。这个刚刚迈出监狱大门、面对妻子离婚请求(注意:以她的经济状况是无法负担离婚诉讼的)的男子,一文不名,空有一身蛮力和自己的性命,能够让他以最快速度发迹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加入小丑的帮派,随着小丑逐步夺回哥谭而一步步提高自己的权力。这也许并非传统意义上依靠自身努力获得成功的“美国梦”,但却毫无疑问是一个无比扭曲的、剥离了道德原则版本的“美国梦”。强尼同样付出了自己的努力、甚至做出了更大的牺牲:在选择为喜怒无常的小丑做事的同时,也将自己置于深处更为险恶的处境之中;而他心中的梦想,其实与一般意义上的美国梦并无分别,无外乎是做成一件大事,成为一名大人物,在社会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获得“成功”。只不过当这种对于结果的追寻建基于超出社会行为准则的犯罪行动之上时,便必然与法律相龃龉。
但别忘记,这是哥谭,而非大都会市。
阿扎列罗将故事的主线设置在小丑与其它超级恶棍之间的冲突,一方面用极为精彩的人物设定向我们展示了企鹅人、谜语人、双面人等经典蝙蝠侠系列反派的全新版本,另一方面也自然回避了对小丑大开杀戒伤及无辜行为的描绘。在这场狗咬狗的帮派权力纷争中,没有任何一方是正义的,也就没有任何一方是邪恶的,强尼的“美国梦”、甚至小丑的“美国梦”,都不再显得如此不堪。
“我的名字是强尼·弗罗斯特,但我不必告诉你这些,不是吗?你知道我是个大人物……我站在世界之巅。向下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你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你。一场疾病。这场病已经比被它感染的哥谭这座城市还要久远。这场病比任何城市都要孤老。见鬼,它可能就是建造第一座城市的那场疾病。”
—— 强尼·弗罗斯特
而在两人关系走到尽头之际,强尼在自己生命尽头时看到的景象,同样是一场疾病。只不过这一次,瘫坐在桥上的他眼望着的不再是小丑,而是整个哥谭城。
阿扎列罗在下笔描绘哥谭时,将视角聚焦在了那个属于小丑、属于反派的哥谭:从为小丑一党盘踞那光线迷离的脱衣舞酒吧、到杀人鳄那冰冷阴森的屠宰场、从企鹅人走私货物的码头,到小丑和双面人对决的动物园一角;这是寻常人视野之外的世界,是隐藏在光鲜亮丽的哥谭大都市一面之下,暗流涌动的地下世界。但有趣的部分恰恰在此,地下世界斗争的方式或许更为直接和血腥,但地下世界与地上世界的生存逻辑却是相似的:强者胜、弱者败,胜者拥有一切,败者失去一切。在描绘小丑血腥的攫权之路时,阿扎列罗也同时在质问着在现实世界中每一天都在上演的,对于财富和名望的追逐。
小丑固然是一场疾病,哥谭又何尝不是?
小丑:“我不是告诉过你永远别道歉吗?”
强尼:“是。”
小丑:“那就别道歉。”
强尼:“你没明白。小丑。我是很伤心。”
强尼:“我想不出一种更坏的方式去死。而我知道所有糟糕的方式,从里到外。我的朋友们…… 强尼,强尼……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痛恨的……那就是道歉。”
小丑与强尼的关系,是整部漫画最大的看点所在。
在很多层意义上,强尼已经远远不止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手下,在长期为小丑担任司机的过程中,他得以近距离接触这个罪恶王子,而小丑也视他为自己的心腹,甚至偶尔对他袒露自己的内心。《小丑》也由此成为了继《致命玩笑》之后少有的一部能够穿透小丑那层疯狂外壳,探入其思想的作品。我们甚至可以称强尼为小丑的门徒,甚至可以称他为“下一个小丑”,他也确实在小丑的一步步教导下,从一个经历人生谷底、妄图效仿小丑获得“成功”的普通小混混,渐渐变成了一个能够理解小丑生存逻辑的得力干将,不仅数次甘冒大险救其于危难之中,更在故事的最后神志濒临崩溃、并在小丑的枪口之下遭到毁容,获得了类似小丑一样的面部伤口,也如小丑第一次出现在《蝙蝠侠》第一册中一样坠落消失,生死不明。
那么,《小丑》这个书名所指的,到底是小丑,还是强尼?抑或是每一个被悲惨的社会阶梯压制、最终走向彻底疯狂的犯罪者呢?
“他为何选在那个时候。他为何那样做,谁都搞不懂。除了我。在我还是的小孩的时候。我的混蛋继父,有一次——只有一次带我们去露营。我从来没有去过森林。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真的。但那次和继父一起的旅行中,我捉到了一只蟾蜍,我把它装进盒子里带回了家。我用捉到的虫子来喂它……大部分是蟑螂,毕竟我们几乎就只有这些。每当下雨后,我也会把它带到我们楼顶上。到了外面,我想它会乐意在周围跳跳蹦蹦,也确实如此。我很高兴这么想。”但有一次……楼顶上有些大孩子,他们看到我做的事。他们说要把我的蟾蜍扔下楼顶。我知道他们说干就干,我也知道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不能当着我这么做。所以我自己做了。之后,我下到街上,想找到它。我到处都找遍了……但再也没找到。”
—— 强尼·弗罗斯特
强尼的人生际遇是阿扎列罗将自己的叙事从漫画延伸进入现实的重要线索,他向我们展示了隐藏在正常社会等级之下的愤怒与不甘,以及这种社会制度本身的缺陷与残忍。屋顶上的大男孩,当然可以被理解为任何一个社会中的当权者;强尼手中的蟾蜍,也可能便是对于你我而言看似渺小、却无比珍贵的东西,也许它就是强尼生命中曾经存在的那一点点纯真。为了避免自己的蟾蜍为大孩子们所伤害,强尼不得不自己下手将它扔下屋顶,但与此同时,他也在看似勇敢的抗争中,主动埋葬自己的脆弱,代之以加倍的残暴和冷血,以期与这个社会的不公进行对抗。殊不知在抛弃脆弱的同时,他也抛弃了仅存的同情心,在对抗的同时,他也变相地屈服于这个世界的扭曲规则,成为它的共谋。
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完美的。
强尼如此,小丑又何尝不是呢?阿扎列罗未曾也不必去重复阿兰摩尔在《致命玩笑》中已经叙述完成的小丑起源故事,但他所选择讲述的,却是“小丑们”的起源故事。也许在故事的开始处,强尼仍然认为小丑是感染了整个哥谭的疾病,但在故事的结尾处,他已经明白,其实是哥谭感染了小丑、也感染了他自己,哥谭这座“大都市”,才是真正的疾病源头,每一位居住在这座城市中的人,都已经为它所感染,甚至病入膏肓。小丑之所以拒绝道歉,正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并不是疾病,只不过是这场疾病的感染者和传染媒介。他在罹患哥谭这场疾病之后,又把它传染给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受害者,哈利·奎恩如是,强尼·弗罗斯特亦如是。
可惜直到故事的最后,强尼才真正领悟这一点。
“那时我终于明白了,想要成为小丑的我简直是疯了……因为他是对的——他没疯。”
—— 强尼·弗罗斯特
小丑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在不同创作者的心中有着不同的答案,一次次的角色重构也自然对这一点做出了不同的解读。在阿扎列罗的《小丑》这部作品中,小丑的心理状态同样难以明辨:他时而运筹帷幄,屡屡利用哈利·奎恩除掉一个个眼中钉;又时而在难以自控之际,连对忠心的追随者也痛下杀手。强尼一路跟随小丑的脚步,在目睹着他的精明与疯狂、冷静与暴躁后,终于意识到小丑不过是选择了用疯狂来对抗疯狂、以疾病来对抗疾病,即使在这一过程中,他将与伤害自己的疾病合二为一,也在所不惜。
小丑就像儿时的强尼一样,选择了亲手将那只蟾蜍扔下屋顶。
此时再去讨论小丑是否疯狂,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显然不疯,不然不会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以“疯狂”为自己的行为逻辑;但他又毫无疑问是一个疯子,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会选择像小丑一样活着。那么,这种主动选择的疯狂,又是否让他有足够的理由脱罪呢?答案就在小丑对强尼讲述的这个故事里。
小丑:“想听点有趣的吗?”
小丑:“在我……离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他执着地想要驾车在一天之内环游世界。他赌咒发誓他能做到,也尝试了许多次,就我所知。”
小丑:“每当他失败的时候……他就会坐在路边诅咒自己的厄运。最终,总会有一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停下车。”
小丑:“在屠杀了撒玛利亚人——还有他的通行者——比如妻子、孩子——之后,他会把他们放到自己的车里,把车点燃,然后开走他们的车。”
小丑:“随后他会加满油,等着日出,以便再次尝试环游世界。”
强尼:“他从没成功?”
小丑:“不,他……也离开了。但这不是关键点。”
强尼:“我猜,有个关键点?”
小丑:“你还不懂吗,强尼,强尼?他把自己的失败怪罪到车身上。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想过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小丑:“我很欣赏这点。”
小丑:“真心欣赏。”
正义与邪恶并没有绝对明晰的边界,正如理智与疯狂往往互为表里,相伴相生的两个概念只有在共存的状态下才可能确认彼此的定义,尽管它们的定义往往也会彼此交叉。想要驾车一天环游世界显然是个疯狂的想法,但更为可怕的是对这种疯狂的不自知,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残忍行径。但如果我们从道德制高点上稍微撤回脚步,就会看到小丑对这个残忍之人的欣赏,其实是建立在他的绝对自信身上。
在某种意义上说,小丑所仰慕的这个人,就是尼采口中那个“超人”。这个人相信一切不可能之事只是因为没有足够好的工具,而并不是由于自己不具备这种能力。这个人不需要任何人告诉自己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也不需要任何高于自己的存在将任何生存规则加诸在自己身上,这个人没有一以贯之的形式逻辑,没有蝙蝠侠的“不杀”原则,是一个不可预料、无法控制、彻底混乱的、不需要任何人认可、不为社会共同利益牺牲自我、只愿按照自己独立意志行事的超人。
小丑对这个人的欣赏,甚至对他的效仿,也在另一个方向延展了小丑的存在,阿扎列罗不仅为小丑带来了一个名为强尼的门徒,又为他编出了一个导师。至此我们终于明白,小丑并不仅仅是一个超级漫画中的超级恶棍,他的存在早已穿透纸背,延伸至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那名为“哥谭”的疾病,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美国梦”;那个被称作“小丑”的人,也有着另一个绰号:“超人”。
如果说蝙蝠侠代表的秩序是我们所处社会的表面现象,那么小丑则象征着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混乱。这个角色之所以深入人心,正在于除去残暴和疯狂之外,他往往会一针见血地说出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真相,尽管这真相会让我们尴尬、痛苦、难以接受,但真相终究是真相。正如蝙蝠侠能够唤起我们每个人心中的勇气,小丑也总能让我们去直面生活的恐怖,那隐藏在欢笑表面之下的残忍,并意识到这种残忍决非空穴来风,反而恰恰是产生于人类社会对于弱者的冷漠。
而只要人们用尽一切力量去追求绝对意义上的“成功”,也就一定会造就出一个又一个小丑。毕竟,在“成功”的背后,必定是“失败”,对成功的追逐将永远伴随着对失败的恐惧以及对失败者的唾弃。强尼是一个失败者,小丑又何尝不是呢?在无法突破现有秩序实现成功的前提下,他们选择了以混乱代替秩序。也许我们仍然可以用过去的眼光去看待小丑,甚至嘲笑他试图占领哥谭的想法不过是一场幻梦,终究会在蝙蝠侠的铁拳下被砸个粉碎,但面对强尼这个几乎并未作恶的“小丑”时,还能如此确信地站在“正义”的一边吗?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把小丑从阿卡姆疗养院里放出来的?
小丑:“那个婊子养的……”
强尼:“谁?我不太明白……”
小丑:“当然不明白——他身体里没有一根断掉的可笑骨头。哦但是他已经用手抓住了地毯,强尼。这一切——他都让我放手去……我们必须离开地毯……”
强尼:“什么地毯?”
小丑:“活见鬼——难道你感觉不到它正在滑走吗!?”
阿扎列罗始终没有解释小丑这段话到底是什么含义,但如果细细咀嚼,他口中的“他”只可能是蝙蝠侠,而所谓的“地毯”则是将小丑释放出来,让他发动帮派战争引发反派内斗的行为。换句话说,对于到底是谁把小丑从阿卡姆疗养院里放出来这个问题,最心知肚明的人,其实是小丑自己。
放他出来的人,只可能是蝙蝠侠。
唯有这个答案,才可能解释为何恶贯满盈、杀人无数的小丑会被诊断为精神正常被放回哥谭,又为何面对黑帮的火并时,本应出手干预的蝙蝠侠,反而好像凭空蒸发一般毫无踪影。虽然看上去是哈维·登特用蝙蝠灯召唤了他,但蝙蝠侠又为何选在帮派战争早已尘埃落定,小丑掌控整座城市之后才终于出手追捕?唯有将故事表面的那层迷雾吹散,才能看到隐藏在故事各个部分,那欲言又止的真相,尽管这真相的残酷,将远超你我的想象。
蝙蝠侠放出了小丑,让他放手去统一哥谭的帮派,再将小丑捉捕,一举击溃整个哥谭地下世界。纵然在这个过程中死伤无数,甚至还沾染上了无辜者的鲜血(想想死在小丑手下的那对年迈夫妇),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思考,“驱虎吞狼”是面对哥谭这例传染病时,蝙蝠侠这个个体唯一可能选择的,也是唯一可行的处理方式。
只是这种做法,又是否背离了蝙蝠侠所谓“不杀”的原则呢?小丑所犯下的累累血债,又有多少应该要算到蝙蝠侠的手上呢?没错,蝙蝠侠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地下世界,所以他就可以选择让小丑一党去完成这件自己无力完成的事情,并坐收渔翁之利吗?那么替蝙蝠侠剿灭一众帮派的小丑,又是否仍然是人们心中的那个恶贯满盈的罪恶王子呢?甚至我们能否称他是一个蝙蝠侠设下的卧底而不自知呢?
于是在《小丑》中,主角变成了陷入阴谋而不自知的“小丑们”,而真正老谋深算的幕后反派反而成了蝙蝠侠。在角色身份互换的同时,我们对他们的固有印象也随之坍塌,当恶棍成为遭人摆布的提线木偶,抻拉着提线的英雄,又是否仍然称得上是英雄呢?当然,也许蝙蝠侠从来都不是什么所谓的“超级英雄”,他不过是“哥谭”这场瘟疫的一剂猛药罢了,纵然这剂猛药会带来严重的副作用,但也许,这已经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永远会有一个小丑。因为没有办法治愈他。没任何办法。……只有一个蝙蝠侠。”
—— 强尼·弗罗斯特
是的,永远会有一个小丑,因为人类整体就像每一个个体的机体一样,不可能永远保持健康,也因为人类本性中从来都有着残忍与冷漠的一面,而小丑就是这一面的代表。我们无法去否认他的存在,尽管我们总是试图这样去做,但每一次否认都只会为他灌注力量,他在人们的恐惧中获得信心,在人们别过头去的同时发展壮大。你越是无视他,就越要面对更为严重的后果。正如放虎归山的蝙蝠侠,将不得不让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迹,甚至在某层意义上破坏自己的信条一样,对于人类邪恶一面的视而不见,也将是人类覆灭之始。
正如我们需要蝙蝠侠的勇气来与一切恶势力作战,我们也需要小丑来提醒我们恶的存在与善的极限。小丑与蝙蝠侠之间的斗争将永远持续下去,正如人类本就必须面对内心善恶的永恒斗争,但这场战争的双方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而是善恶相参的。也许我们情愿相信蝙蝠侠的存在可以解决我们所面临的一切问题,但相对于虚无缥缈的披风斗士,也许更为现实的如何避免一个又一个罪恶王子的诞生吧?
小丑:“你把自己的羞耻当作徽章佩戴在身上,因为你根本没胆量真的戴上一个。”
小丑:“是的……瞧瞧你吧……绝望的想要被人们畏惧,你想被理解为一个怪物,裹在黑暗之中。而……你仍然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窗口……一瞥黑暗之下的完美。显然……那凿子一般的完美面容——那下颚,绝非怪物的嘴……你为什么把它露出来让人看到?告诉我原因。”
蝙蝠侠:“用来嘲弄你。”
可笑的究竟是小丑还是蝙蝠侠,已经不再重要。强尼亦步亦趋追随的导师,最终成为了他的梦魇,但在最终的决战之前,强尼其实就已经疯了。他终于体会到了小丑所面对的恐惧,那种对绝对自由的镇压与强加于身的绝对秩序的恐怖。如果说小丑所向往的“超人”代表着人类个体自由意志走向极端之后的状态,那么蝙蝠侠所追求的“绝对秩序”则成了人类社会整体意志的具象代表。两者之间的冲突也象征着人类时时刻刻都在面临的困境:为自己所创造的社会体系捆缚,成为充满缺陷的规则与制度的受害者而不得其门而出。
蝙蝠侠与小丑的战斗仍在继续,但强尼已经从桥上坠落无踪。这个“小丑”的命运将会如何,阿扎列罗并未明说,但是生是死,已无法改变他在这段旅程之后心智所遭受的伤害,也许死亡对他而言,反倒是比疯狂更好的命运。
只是读着这本漫画的你我,又真的能够确定自己不是下一个想要出人头地的强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