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gito, ergo sum

体娱   2024-09-21 23:30   北京  

“老师对整个班说,‘画你们想画的东西。’”

“所有人画好之后。老师问他们都画了什么。孩子们说画了恐龙、红心、超级英雄。应有都有,数不尽数。”

“有个孩子说,‘我画了神。’”

“老师就说,‘很好,但是没人知道神长什么样。’”

“那孩子毫不迟疑地说,”

“‘没错。直到现在为止。’”

——斯科特·弗里


旧神死后,两颗星球随之诞生:新创世星与末世星,前者为新神掌控,后者则属于黑暗君主达克赛德。双方之间爆发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以一次和谈告终。作为谈和条件,统领新神的众神之父决定与掌控一切的黑暗君主决定互换子嗣,于是他将亲生子交给后者养育,而后者则将自己的儿子奥里安交给前者。

奥里安在新创世星健康长大,根据一则预言,达克赛德最终会死于自己亲生子之手,奥里安也为此做着一切准备。众神之父的儿子则被交到末日星的好外婆手中,每日在X深渊接受无数拷打,尽管他一次次尝试逃跑,却总是一次次被复仇女神捉回,好外婆给他取了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名字:斯科特·弗里。如此反复磨练数年本领后,他终于爬上雅各布之梯,成功逃离末世星,来到地球。

斯科特在地球结识了伟大的脱逃大师奇迹先生及其合作伙伴奥伯伦,并在奇迹先生遭人谋杀之后继承他的衣钵,从事起脱逃表演。在无数次冒险之后,他还与曾经无数次追捕自己的复仇女神之一大巴达坠入爱河、结为夫妇。

而此时,《奇迹先生》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孩子问,‘第四世界是什么?’”

“父亲说,‘第一世界是旧世界。我父母的世界。他们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第二世界是他们找到的新世界,我就在这里出生。’”

“‘第三世界是我们如今的世界。一切正在发生,未来在此诞生。’”

“‘而第四世界,孩子,就是我的世界。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的世界……’”

“‘我想要逃往的世界。’”

——斯科特·弗里


杰克·科比是美国漫画史上的传奇,他在漫威早期确立行业地位过程中扮演着不下于斯坦·李的角色,而《第四世界》系列恰恰是他因得不到足够认可,从漫威出走来到DC漫画之后的重要创作。这个系列由若干部作品构成,彼此紧密相关,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宇宙,科比瑰丽的想象力在此彻底爆发,创造出大量脍炙人口的人物与概念,至今仍在DC漫画宇宙中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

然而这一系列却并未取得商业上的成功,或许让习惯DC漫画传统风格的读者一下子接受如此多疯狂的创意确实难度太高,又或许DC管理层对科比的期待过高,又无法承受相对平平的反响,无论如何,这一系列最终草草收场,科比在DC漫画内部的位置也从巨星一落千丈,再不复往日荣光。

尽管如此,这一系列却并未就此彻底告终:黑暗君主达克赛德的塑造无比成功,一跃成为DC漫画宇宙中名副其实的终极反派;奇迹先生与大巴达也在一次次重启与客串中找到了自己的读者;新创世星与末世星的战争更是在无数作品中持续至今;然而《第四世界》系列的角色或多或少已经沦落为正义联盟或其他超级英雄冒险中的配角,直到汤姆·金的《奇迹先生》,才终于回到舞台正中,得以再次享受聚光灯的照射。

如果说汤姆·金之前的军旅生涯深刻影响着他在《欧米伽人》《巴比伦警长》以及《夜翼》中的创作,《奇迹先生》则延续着他在《幻视》中进行的探索,将超级英雄题材与日常的家庭生活进行结合,在对比中寻找两者的共同点。“奇迹先生”与“幻视”的相同点在于:他们都并非各自漫画宇宙中炙手可热的王牌角色,但也正是这种相对边缘的位置,赋予他们更少限制,更多可能性;幻视的故事核心在透过非人类的视角观照人类生活的荒谬,而奇迹先生则从神的角度出发关照人类避无可避的生命历程。

然而相比《幻视》,《奇迹先生》的视角更为平实,超级英雄元素占据的分量愈加下降,日常生活的部分更多,两者之间的结合也更为自然巧妙。他正在努力探索一个全新的方向、一个自《守望者》诞生以来,所有超级英雄漫画都必须要面对的难题:既然超级英雄如此荒谬,我们为什么还如此热爱他们?


斯科特:“这……这不公平。我在努力!”

大巴达:“好。做得好,斯科特。继续努力。”

斯科特:“这不公平。”

“我当时情况很糟。”

“奥伯伦死了,而我……”

“我已经做了这么多,所有想做的事都做成了,可依然……”

“我只想逃跑。”

大巴达:“对。我又该怎么做呢?”

“我得把你从地板上捡起来,在急诊室和陌生人一起痛哭。”

“我让生活能够过下去,而你……你又在干什么!”

“斯科特,我什么时候才能逃跑?”

斯科特:“我不想谈这个。”

“我们应该谈的是战争。”

“我们必须谈谈这场战争。”

大巴达:“你到底想逃避什么?”

“我?”

斯科特:“不……”

“不是这样……”

大巴达:“你拼命想逃避我。”

“而我……我应该离你而去。”

“然而……我必须……我只能照顾你。”

“你这个自私的混蛋。”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哪怕一秒?”

“你想过吗?”

斯科特:“不是这样……我没想……”

“没想伤害任何人。”

大巴达:“做得好!”

“你可真是新创世星的大英雄!”

“斯科特·弗里万岁!”


自己视为父亲一般的奥伯伦患咽喉癌离世后,斯科特深受震动,他尝试逃脱死神的魔爪,却一次次失败。与此同时,众神之父也溘然长逝,并在死前告知斯科特,达克赛德已经获得反生命方程式,原本平衡的战事正在向末世星一方迅速倾斜。奥里安迅速攫取新创世星的控制权,自命为众神之父,一方面召唤斯科特与大巴达继续抵抗黑暗君主,另一方面则忧心地位不稳,视众神之父的亲生子斯科特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一场荒谬的审判之后,奥里安宣告斯科特犯下叛国之罪,后者则终于决心反抗,与大巴达一路杀入创世星,并得知大巴达已经怀孕。然而在觐见室内等待两人的却是奥里安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达克赛德的狞笑。接过众神之父称号后,斯科特和大巴达一边抚养刚刚诞生的小雅各布,一边继续这场残酷的战争。终于,达克赛德开出了自己的撤兵筹码,他将放弃一切侵略行为以及反生命方程式,唯一的条件是斯科特交出小雅各布由他抚养。

斯科特面对着当年自己父亲面临的问题,他是否要为更多人的福祉放弃自己亲生儿子的幸福?所幸在妻子的协助下,这位脱逃大师终于完成这项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他成功利用由奥里安之骨制成的匕首击杀达克赛德,实现了黑暗君主必将死于亲生子之手的预言。当然,新创世星与末世星的战争并不会因此而结束,一切都不会真正结束,但斯科特与大巴达的第二个孩子即将诞生。

在离开医院回到家这一路上,斯科特一次次见到已经死去的诸位亡魂,奥里安、好外婆、达克赛德、众神之父纷纷慨叹他明明有机会逃脱这凡人的生活,却决定放弃一切挑战、冒险,被困在凡俗的世界。奥伯伦的灵魂则站在他身边,告诉他,他眼下拥有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

至于斯科特是否成功逃脱,抑或最终落入陷阱,成为家庭生活的囚徒,恐怕只能交给读者自己来决定。


“那是在地球上,某个圣诞节前的荷兰。”

“1942年左右。德意志正春风得意。”

“有个小孩,叫自己什么来着。”

“斯文。”

“斯文在上学。那是一间基督教学校。或者天主教。管他呢。”

“反正校园里很多修女。”

“那是圣诞节前,老师正在讲耶稣的故事。”

“她谈到玛丽亚、约瑟夫和马槽。”

“他们不知道放哪里才能让这孩子安全。”

“她还提到玛丽亚和约瑟夫是犹太人。”

“那个叫斯文的孩子突然开始说话。他当时才五岁左右。”

“他说,他们可以来我家的地下室住!”

“教书的修女突然停下。”

“听到这话后,她仿佛冻住一般,盯着这个孩子。”

“盯着斯文。”

“随后警察来到斯文的家。”

“他们在地下室找到一家人。”

“犹太人,还用说吗。”

“他们把斯文的父亲和哥哥拉进房子边上的树林里。”

“开枪击毙。”

“斯文和母亲,以及他的三个妹妹最后进了集中营。”

“过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个妹妹死在里面。”

“斯文辗转过几个集中营。”

“他不知道自己母亲或另外两个妹妹的命运。”

“最后,他来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后来——过了几年,他长大了。”

“从斯文长成了塞文。”

“但毒气没能杀死他。”

“不。”

“不。他死在人堆里。死在那些想爬出来的人脚下。”

“当他们开始放毒气时,所有人都想爬出来。”

“人踩人。堆成一座山。”

“斯文就在最底下。”

——斯科特·弗里


死亡,是《奇迹先生》整个故事最底层的动力。

奥伯伦的死,让斯科特开始思考一件事,自己既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逃脱大师,是否有办法逃脱死亡?身为众神之父的儿子,这个问题或许显得有些怪异,但第四世界的诞生便以旧神的死亡为前提,即便新神恐怕也难逃一死,众神之父的死亡,则让这种威胁愈发现实起来。逃脱死亡的愿望,则让斯科特将自己的逃脱一次次推到极致,这不仅体现在一次次自杀式的逃脱演出中,也体现在他面对这场战争的态度上。

逃脱表演为观众带来的惊喜,看似与无休无止、残酷无比的战争毫无相关之处,但对身处其中的斯科特而言,其实并无区别。无论表演还是作战,他都在与死亡角力,似乎只有不断挑战死亡陷阱的极限,不断击败无穷无尽的敌人,才能让他暂时屏蔽死亡带来的威胁。但与此同时,他似乎又在逃避什么。

直到小雅各布出生,斯科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逃避的东西,正是生活本身。


奥里安:“每个……”

“每段陈述。或真或假。”

“若非真非假,则算不上陈述。”

“斯科特将军,我会列出一系列陈述。”

“你则要判断这些陈述是真是假。”

“如果达克赛德通过反生命方程式控制你……”

“……你会发现对你而言为真的陈述,实则为假。”

“通过判断你是否能够正确判断这些陈述……”

“……我们将得知你的真实身份。”

“注意,我只在意你内心相信的部分。对你存疑的部分不感兴趣。”

“你不可以说‘我不知道’或‘取决于’。”

“根据你不知道的东西或你说不准的东西来审判你并不公平。”

“这些东西无法代表你。”

“只有你内心相信为真之物,才能代表你。”

“或者相信为假之物。”

“让我们开始吧。”

“你承认自己相信达克赛德已经用反生命方程式感染了你。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指控众神之父同样遭到感染。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众神之父是达克赛德的手下。”

“真或假?”

斯科特:“我不知道。”

奥里安:“我说过了,无知并不能拯救或诅咒你。”

“只有你相信的东西才可以。”

斯科特:“什么……奥里安,伙计,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奥里安:“将军。你一定知道自己相信的东西。真或假?”

斯科特:“我……不知……”

“好吧。我懂了。我自己相信的东西。随便吧。真。”

奥里安:“那么。再说一遍你相信的。”

“众神之父是达克赛德的手下。”

“真或假。”

斯科特:“真,我不知道。”

“或许是真吧。”

奥里安:“众神之父是达克赛德的手下。”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我是达克赛德的手下。”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是达克赛德的手下。”

“真或假?”

斯科特:“假。”

奥里安:“好。达克赛德的手下一定会否则自己的身份。”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达克赛德的手下一定会指控众神之父是达克赛德的手下。”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今天已经作出上面两份陈述。”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好。达克赛德的手下不一定知道自己为他效力。”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因此,你是达克赛德的手下。”

“真或假?”

斯科特:“真。”


末世星代表着死亡、达克赛德代表着死亡、反生命方程式也代表着死亡。斯科特意识到自己被反生命方程式侵蚀,也随之发现奥里安同样如此,只不过相比死亡令自己起身绝望抗争,奥里安的应对方式则是攫取权力。幸福的童年并未让奥里安成长为一个正直的人,身为达克赛德之子的出身永远困扰着他,因此众神之父离世之后,除掉斯科特这个心头大患成为其一切行动的指导思想;斯科特则陷入一种更深的绝望,如果死亡注定是一切生命的结局,生命本身又有何意义?难道我们能做的只有起身对抗死亡,走上这场毫无胜望的旅程吗?

他显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悖论:为对抗死亡,你必须将其时刻放到心上,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一切行动能够延缓或者阻止它的到来(即便这同样只是奢望),但在这样做的同时,你也会被死亡绑架,彻底忘记何谓生活,只会被死亡裹挟着,失去一切希望,再也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换言之,无论你选择对抗还是不对抗,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你的选择便不再具备意义,当一个人的任何行动都无法对结局产生影响之后,他的一切自由意志也会随之失去价值,进而遭到否定的,则是这一个体的存在本身。

可悲的是,无论早晚,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会有这样一个时刻。自此开始,死亡将如影随形伴你左右,直至最后夺走你的生命。如果即便奇迹先生这位逃脱大师,也无法解开这个死结,我们这些凡人,是否只有陷入无休止的绝望,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奥里安:“我懂了。你恨我们的父亲。”

斯科特:“我……”

奥里安:“你很我们的父亲。真或假?”

斯科特:“好吧。真。”

奥里安:“你恨我。”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恨新创世星。”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恨末世星。”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恨自己的职业。”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恨自己的童年。”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恨自己的人生。”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恨你自己。”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恨上帝。”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现在。你只能感受到仇恨。”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仇恨令你质疑我作为众神之父的正当性。”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仇恨令你指控我叛国。”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仇恨令你质疑一切。”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仇恨令你想要逃离一切。”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仇恨令你自杀。”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是仇恨的化身。”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反生命方程式就是仇恨。”

“真或假?”

斯科特:“真。”

奥里安:“你就是反生命方程式。”

“真或假?”

斯科特:“我……”


关于反生命方程式究竟是什么,故事并没有给出绝对的定义,但正是这种模糊,让这个科比创造出来的概念拥有了更为可怖的意义。它可以代表死亡本身,可以代表自由意志背面那已经写就、无法抗拒的命运,也可以代表面对这一终极命运时,束手无策的绝望。至此,汤姆·金已经抛出达克赛德背后的真正反派,面对无所不在的终极命运时,人们内心的恐惧与仇恨。这一主题与主角奇迹先生的逃脱大师身份构成巧妙无比的基本矛盾:当一个可以逃脱一切陷阱的逃脱大师面对一个无人可以逃脱的死亡陷阱时,他究竟能否逃脱?


斯科特:“好吧。每个人都知道笛卡尔质疑一切。”

“整个世界的存在,自己的存在,真理,一切。”

“直到他终于弄明白一点,自己唯一无法质疑的,就是他正在质疑这一行为。”

“你无法质疑自己正在质疑这一行为,因为你正在质疑。”

“所以就有了‘我思故我在’这一套。”

“人们忘记他的理论还有第二段。他依然被困在原地。”

“我是说。仅仅因为这适用于你自己,并不意味着也适用于其他人。”

“他可以是泡在罐子里的一个大脑,或在某个恶魔控制下做着梦。诸如此类。”

“他必须跳出来,于是就有了这第二段。”

“关于神。”

“他说,有些东西比其他东西要好。”

“而神则是……”

“……可以称为比一切都要好的东西。”

“如果行善比作恶要好,神就是行善的。”

“强壮比软弱要好,神就是强壮的。”

“善良比暴虐要好,神就是善良的。”

“如果有两个选项,神就是更好的那个。”

“他一定是更好的选择。”

“他随后说。存在比不存在要好。”

“所以神存在。”

“是比非好。”

“所以神是。”

“如果神存在,他是善良的,就不会将我们放进罐子里。”

“或是放在梦里,和恶魔一起。”

“他就这样爬出质疑一切的困境。”

“我思故我在。神存在。”

“这个世界是……管它是什么样呢。”

“之后,康德等人开始攻击关于神的部分。”

“说这条论证并不成立,因为……”

“简短截说,前置条件已经默认论证结果。”

“一旦你说出‘神’这个词,你对‘神’的定义就是神存在……”

“……只是因为我说了‘神’这个词,就说明说‘神’存在。”

“这就是个愚蠢无比的同意反复。文字游戏。算不上证据。”

“但我想不通的是,如果真是这样,真是文字游戏。”

“一切都是如此,从万物起源便是如此。”

“我思故我在。”

“说出这句话,你就已经默认存在一个‘我’。”

“你就是在说‘我’包含存在,包含思考。”

“这不过是另一种同意反复。我在故我在。”

“所以如果你认为神不存在,你也同样不存在。”

“又回到质疑,质疑这一切。”

“没有神,我也不存在。”

“而如果我存在,神就存在。”

“我们想找到自己,看到自己真正的面孔。”

“却看到了神的脸。”


自超级英雄漫画诞生起,绝大多数作品的主要矛盾,都是简单的正义与邪恶之争。自黑暗时代降临起,这一矛盾常会变得更为复杂,他们要对抗的再非纯粹的邪恶,而往往是人性中根深蒂固的丑恶一面,读者也不得不透过超级英雄的荒谬去思考其存在意义。这种对于人性的深入开掘,一方面让超级英雄漫画(所谓的“图像小说”)摆脱了读者眼中简单幼稚的既定印象,得以触及一些更为深刻的人性悖论,却在另一方面构成一座更大的囚牢,令其失去诞生之初的简单纯粹,不得不走入思辨领域,去处理与自身本源相比过于复杂的问题。

问题在于,超级英雄漫画,其实并不适合处理这些主题。

于是我们见证了黑暗时代开启之后,超级英雄漫画的纠结和挣扎,他们想要跻身文学领域,却又不得不保留超级英雄的基本元素。这种撕裂感无时无刻困扰着整个行业,若想走向深刻一极,便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去化解身着紧身衣的超级英雄本身的荒谬,而这种努力本身又会导致素材与立意之间的进一步冲突,最终将整个故事彻底解构。如何正视超级英雄本身的荒谬,是这一类漫画在现代社会继续保存其趣味的同时,得以处理现代社会种种问题,保持其立意层面深度的关键。

汤姆·金给出的答案,则是将视角从超级英雄的荒谬之处挪开,去关照现实生活本身的荒谬。他不再试图去以各种努力去尝试解释这种荒谬,而是尽一切力量拥抱它,并同时指出一点:现实生活与超级英雄一样荒谬。这种反向解构巧妙地让一切哲学思辨得以藉由日常生活实现落地。突然之间,我们读到的不再是斯科特和大巴达与末日星军队无休无止的战斗,而是一对父母在孩子刚刚出生的一年内,在失去睡眠的同时,尽一切努力去抚养它长大的挣扎;不再是新创世星与末日星之间的和谈,而是一切商业谈判过程中的你进我退,诡辩狡计;不再是众神之父与黑暗君主易子为质的故事,而是两种培养孩子方式(溺爱与严苛)之间的巨大差异。


奥里安:“斯科特。”

斯科特:“我的名字不是斯科特·弗里。”

“那只是好外婆在小时候喊我的名字。”

“因为在被她折磨之后……我总想逃跑。”

“我的名字也不是‘奇迹先生’。”

“那是我在地球遇到的一个演员的名字。”

“他死后,我继承了他的制服和本领,以及他的名字。”

“就连奥伯伦。奥伯伦一开始也是跟着那家伙的。”

“我的真名……我……我不知道。我应该问问父亲的。”

“他把我交给达克赛德时,我还很小。”

“但我生在这里。我一定有个名字。”

“但我没问他。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已经……”

“他为什么……”

“……他本该给我一个名字的。”


直到故事的最后,斯科特再次见到父亲的幻影,他才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救赎和成长。只有面对当年自己父亲面对的难题,并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后,他才终于得到解脱,知道被抛弃的自己并没有错,整个故事真正的反派,其实是那个大义灭亲做出痛苦抉择,认真计算得失之后,为了更多人的福祉而放弃自己亲生儿子的众神之父。而展现出对斯科特夫妇喜爱的好外婆,以及一心想要个孙子的达克赛德,只不过是这场残忍交易中,除斯科特和奥里安之外的另外两个牺牲者。

对这一真相的揭示,实在完整叙述斯科特夫妇抚养小雅各布成长的过程之后进行的,而这一过程又是伴随着一场绵延无尽的战争同时进行的。两者之间的并行不悖,巧妙地展示出人们喜爱超级英雄漫画的深层原因:面对复杂而荒谬的生活时,我们恰恰需要超级英雄的简单来缓解来自现实的压力。我们希望生活中的一切也能像故事中一样得到解决,也希望自己能像超级英雄一样,能够轻而易举地逃出自己面临的困境。

于是,我们终于发现黑暗时代以来超级英雄漫画的困境所在:如果连这些身着紧身衣的英雄都陷入无法解决的难题,我们又如何在这些故事中寻找到现实生活中根本无往得到的解脱呢?既然现实生活已经足够无解,我们是否还需要一部又一部漫画来提醒自己,这世界非常绝望,我们终将死亡?

我们当然需要几部这样的漫画,但或许,并不需要所有超级英雄漫画都变成这样。


“学徒认为自己已经青出于蓝,超越了师父。”

“便希望能与师父比试一场。”

“绘画比赛。看谁能画出最棒的画。”

“他们各自花了一年来完成自己的作品。”

“随后一同来到观众前。”

“他们站在外面,面对大庭广众,各自拿出自己的画。”

“学徒拉开画作上的幕布。”

“他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只画了一串葡萄。”

“数量很少,只有六颗,放在一个盘子上。”

“学徒非常自信,高高地挺着胸。”

“观众心想,这算什么?葡萄?还不错,但就凭这个想赢过师父?”

“他一定是疯了,或者根本就做不到吧。”

“学徒毫不为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

“天上有几只鸟在飞。”

“随后,它们开始飞向这幅画。”

“随后,它们开始啄这幅画。”

“它们想要吃掉葡萄。因为画的实在太好了,太完美了。”

“对鸟而言,这并不是艺术,只是葡萄本身。还有什么艺术比这更好吗?”

“观众全都疯了,欢呼声此起彼伏。”

“学徒深深鞠了一躬,笑着,指着这些鸟。”

“他赢了,他知道自己赢了。于是转向师父。指着师父的画作。”

“他说。‘好了,虽然已经再无必要。’”

“‘让我们看看幕布后面有什么吧。’”

“师父说——”

“‘什么幕布?’”

——康特


回归日常生活后,汤姆·金的作品开始散发出一种更为成熟的魅力,他不再过于依赖自己在军旅生涯中的经历,而是在选题时转向更为贴近读者的素材,而在《奇迹先生》这部作品中,他和画师米奇·格拉德显然将各自为人父母的经历融入其中。从一边闯入新创世星密不透风的防线一边讨论公寓排布;到接生室中原本与新创世星敌对的复仇女神前来造访自己从前的伙伴大巴达;再到斯科特与大巴达两人每日交换位置,一个人战斗一个人则抚养小雅各布。现实生活与外星战争之间的同步彼此辉映,照射出彼此的荒谬与可笑,却也同时更加印证了各自的真实。


大巴达:“你还记得……雅各布之梯吗?”

斯科特:“当日的。逃出X深渊的唯一一条路。我过去常常会盯着它看。”

大巴达:“书上说你应该想些令人沉静的东西。”

“我就会……想雅各布之梯。”

斯科特:“这样很好。”

大巴达:“但是……你看不到梯子的顶部。”

“但……记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

“上面……到底什么样……”

“外婆的……魔爪之外。”

“那里是……天堂。”

“我记得……我们……在一起之前。看到你……”

“想要爬到顶端……通过梯子……逃跑……”

“所有复仇女神……都在追捕你。”

“马上就要抓到你。”

“你会向下望着我们。”

“你会回首,随后……微笑,鞠躬。”

“你是如此英俊。你会说,‘我总能逃出生天!’”

“而随后我们……我……”

“会抓到你。”


将两者并行处理后,你会突然意识到超级英雄漫画的真正魅力。它们就像是现代社会的神话,透过荒谬的言语,讲述着事物背后的真相。当你经历过照顾初生孩子的疲劳,也就能理解参与一场无休无止战争的疲惫;当你听过大巴达讲述自己对斯科特最初的记忆后,也会发现爱情的真谛其实并不复杂;而当你见识过等待婴儿诞生时的尴尬与焦虑后,也会意识到面对死亡时,唯一能够让我们得到解脱的,或许只有诞生这件事。

带来死亡与毁灭的达克赛德提出的和谈请求,是得到唯一孙子的抚养权,即便这孩子与他并无血缘关系。讽刺吗?确实荒谬,但现实生活或许更为荒谬。对斯科特而言,小雅各布的出生,亦如其名,象征着走出这一困境的真正出路。在关于笛卡尔的思辨中,他曾经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在确认自己的存在与周遭世界的存在相关,如果无法证实这一点,就将永远困在缸中之脑的悖论中,而抚养小雅各布的过程,让他终于感受到周遭世界的真实,能够跳出囿于自我的困顿。


斯科特:“那些会杀了你的。”

奥伯伦:“嗯。”

“又能如何呢?”

斯科特:“你可以戒掉烟,锻炼,活长些。”

“这都是你能做的事。”

奥伯伦:“活那么长做什么?”

“我这辈子很幸福。”

“我拯救了世界。让人们为我鼓掌。看到你娶了最好的姑娘。”

“我简直太棒了!”

“但是,斯科特。”

“伙计。”

“你怎么样?”

斯科特:“我……”

“对不起。”

“我觉着一切都做错了。”

“我本该逃跑的。”

“又不该逃跑。”

“我只是……奥伯伦。一切都错了。”

奥伯伦:“没关系,孩子。”

“好啦。”

“你没问题。”

“斯科特。听我说。那个世界。梅特龙展示给你的另一个世界。”

“那些危机、连续性,其实毫无意义。”

“那个充满超级英雄,一切都惬意无比的世界。”

“你认为它比你的妻子更真实吗?”

“比你那孩子更真实吗?”

“抱歉,该说孩子们。”

“好啦。”

“我才不信呢。”

斯科特:“我……”

“你听过那孩子的事吗?”

“是女孩。一个小女孩。”

奥伯伦:“听说了。”

“真让我这张老脸乐开了花。”

“孩子。一切,这一切。都会伤透你的心。你逃不掉的。”

“但如果你好好的。如果你一直好好的,就会知道……”

“总会有人帮你将一切调回正轨。”


当斯科特终于击杀达克赛德之后,后者身边一直罩着兜帽的人终于显露真容,他正是曾经造访斯科特的梅特龙。此时他告诉斯科特,在斯科特所处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充满冒险的世界,而斯科特本应逃离自己拥有的一切,唯有如此,才能进入那个属于超级英雄的世界。在故事的最后,好外婆、奥里安、达克赛德以及众神之父等人的幻影,都在惋惜斯科特最终陷入了爱情和家庭的囚牢,再也无法脱身而出,大巴达和奥伯伦的幻影则告诉他另一种真相:走出自己的世界,和他人建立联系,一定会让你一次又一次心碎,但与此同时,总会有人帮你将一切复原。

从这层意义上看,所有面对死亡时的绝望和恐惧,其实都在剥夺斯科特和我们切实生活的机会和时间。不论新创世星还是末日星,无论是战争、众神还是毁灭者,都代表着面对死亡时我们的焦虑与绝望。似乎只有实现无人能及的伟业,完成不可思议的挑战,我们才能暂时缓解自己生命毫无意义的无助感。再向上追溯,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恰恰是易子为质这一行为本身对孩子的抛弃,而在亲自抚养小雅各布的同时,斯科特和大巴达也终于爬上那逃离深渊的唯一通路:雅各布之梯。


“雅各布……”

“你不会记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也不记得我父亲说过什么。”

“如果我还记得。我想我会恨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你得知道,在我内心深处。”

“当我深陷困境不得而出时。”

“有时……我会想……或许我能感受到。”

“在……某个地方。”

“某个遥远的地方……在一切的尽头……”

“或许有个人爱过我。或许依然爱着我。”

“所以小东西,别想这些。”

“别记住我的话。”

“只要记得……”

“你的父亲。”

“我……”

“我爱你,雅各布·弗里。”

“我很爱很爱你。”

——斯科特·弗里


斯科特即将告别小雅各布时对他说的这番话,其实更像是在对小时候的自己说。他的绝望和无助源自父亲的抛弃,而在这一刻他说出的话,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生活半径,探入每个人类个体的心底深处,触及一切绝望、一切不安、一切无助的根源。

存在的孤独。


奥里安:“达克赛德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你成了众神之父。”

“你有了梦想中的家庭。”

“你自杀,去了天堂。”

“想要逃离。找到一条路。”

“却决定留下来。”

“被困在自己的完美世界中。”

“当然,我不怪你,兄弟。”

斯科特:“我不是你的兄弟。”

奥里安:“但我可以说……”

“你非常令我失望。”

“我认为生命应该只关乎挑战。”

“挣扎。”

“屈服之前的一刻。”

“如果一切都简单、美好。”

“就像现在一样简单、美好。”

“你还不如死掉。”


死亡之所以可怖,一方面在于你的一切感觉、思想都将随之消散无踪,但更深一层,在于你将陷入永无止尽的孤独,再也无人陪伴。当我们像奥里安一样试图攫取权力,或是像斯科特一样试图逃离时,都无法真正解决孤独的问题,不仅如此,无论争夺权力、彻底逃离,甚至陷入无止尽的争斗,试图一次次证明自己,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反而会让其愈演愈烈。

与死亡的抗争之所以绝望,是因为它只会让你更加孤独。恰似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种抗争的结局早已注定。

唯一的解法,或许是放下抗争的态度,在接受它的同时,寻找你爱的人,以及爱你的人。既然死亡不可避免,既然孤独将陪伴我们直到永远,何不在有能力的时候,彼此陪伴?


斯科特:“今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们刚回家时。”

“我抱起雅各布,看着他的脸。”

“突然有种……突然意识到……”

“就好像雅各布并没在看着我。”

“他透过我,看着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

“一直看到最初。”

“而我也没在看着雅各布。”

“我看到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

“一直看到结束。”

“感觉我们其实无足轻重。”

“我们这次对望,只是百万年中百万次对望中的一次。”

“不止一百万……而是无尽次……但总有结束。”

“我很害怕。”

“如此渺小。我内心深处,害怕极了。”

“我几乎想逃跑。这一定是个陷阱。”

“但随后我想到自己看到的所有人。”

“他们或是已经离世,或是尚未降生。”

“而我就在这里。”

“你也在这里。”

“雅各布也在这里。甚至是新添的小女儿,她也在这里。”

“然后我就不再害怕了。也不必再逃跑。”

“我只想享受这一切。看着这一切,看着我们来来往往。”

“就像看着神的脸。”


关于《奇迹先生》值得探讨的内容还有太多太多,从九格式分布带来的各种精妙构图,到十二册题材这一相对较长篇幅带来的宽广叙事空间,再到叙事与作画之间的融合,都远非寻常超级英雄漫画作品所能承载。但这部作品对日常生活素材的着意开掘,以及对《幻视》起这一方向的延续,显然是其最大的成就所在。

如果说《守望者》告诉我们超级英雄是荒谬的,《奇迹先生》则告诉我们,真正荒谬的是生活。不仅如此,荒谬本身并不足为惧,它恰恰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对这种荒谬的接纳和理解,正好像正着超级英雄漫画这一类型的成熟。更妙的是,这部作品不仅捕捉到日常生活与超级英雄之间的相似之处,还在继续就存在、生死、情感等问题进行深入讨论的同时,成功保留住超级英雄漫画的简单与质朴。

超级英雄漫画的黑暗时代已经延续了太久,而能够化解这一切咬牙切齿、怒目而视、苦大仇深的,或许不仅仅是平庸的欢笑和正义注定战胜邪恶,还有另一条出路。


斯科特:“我们没必要再被困在洛杉矶。”

大巴达:“我喜欢洛杉矶。”

斯科特:“这……得了吧。这是迷信。”

“根本毫无意义。”

“没人爱洛杉矶。”

“人们来这里,只是认为自己不得不来。”

“随后逗留于此,只是认为自己不能走。”

大巴达:“亲爱的。”

“这一切过后。”

“你还不明白吗?”

“这就是爱的意义。”

一点儿也不宅
Red’s 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