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班迪:“上帝告诉我你必须这样做。”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必须做什么?”
威廉斯·班迪:“你必须沐浴在耶稣基督的血中。”
丹尼尔·普莱维尤:“哦,但是我……我已经洗过了。班迪先生,我受过洗。”
威廉斯·班迪:“这是你唯一的救赎之道,也是你实现目标的唯一方式。”
《血色将至》一如其名,是部遍布血痕的电影。
虽然在影片中只有四人因非自然原因死亡,但到影片结尾,不论是主角石油商人丹尼尔·普莱维尤,还是他的养子H. W. 普莱维尤,均已在不同层面失去了完整的生命:前者在接连不断的叛卖中逐渐迷失了自我,不仅失去了曾经的乐观天性,还逐渐巨大的财富所吞噬;后者则在失去听觉后不断加深与养父之间的隔阂,最终不得不与普莱维尤分道扬镳。自地底喷薄而出的石油遮天蔽日,自心底喷薄而出的欲望与贪婪,也逐渐遮蔽了丹尼尔曾经简单纯粹的生活方式,让他失去了直视世界的勇气。
这恰恰是远比死亡更为恐怖的命运。
这是部慢热的电影,开场五分钟无一句对白,如果不算那一声短促的“不”,第一句台词要等到十四分钟出才出现。而在这漫长的近一刻钟时间内,我们见证了石油大亨的发家史:他如何以一人之力白手起家,从挖矿起家,逐渐转向开采石油,并最终取得初步成功。与此同时,死亡则如影随形,在人类向大地攫取资源的同时,大地也在向人类索取祭品。
不只是生命,还有灵魂。
“我们脚下有一片石油之海!除我之外没人能将它钻出来!”
—— 丹尼尔·普莱维尤
尽管自己的事业上已经掺杂了一抹血迹,但白手起家的丹尼尔仍旧乐观,他相信仅凭自己的智慧与决断力,便足以撬动这深藏在地表之下的财富。从某种层面上看,他确实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不仅买下了广袤且储量丰富的土地,还铺设了管道直接将石油输送至海边,从那个摔下矿坑导致腿部骨折的矿工,一跃成为石油大亨。即便是那四宗死亡,与他的事业亦无直接对应关系:其中两起为生产事故,另外两起则为私人冤仇。换言之,如果仅考虑他的石油事业,不涉及个人犯罪,则不仅合理合法,而且完全可以视之为美国梦的完美代表。
但真的如此吗?
H. W. 普莱维尤:“我们要付他们多少钱?”
丹尼尔·普莱维尤:“付谁?”
H. W. 普莱维尤:“桑迪一家。”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不会按油价付给他们,只会付给他们鹌鹑价。”
丹尼尔·普莱维尤的石油事业虽然建立在他个人积累的技术及资金基础上,但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一场资源掠夺战,这点在租赁待开采土地时开出的价钱上便可见一斑。他的财富绝不仅仅建立在亲手开采的辛苦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尽可能压低一切成本。在面向镇民们演讲时,他谈到了在当地开采石油会给教育、耕作等各种民生带来的好处,却隐瞒了另一件事实:相比在这些方面获得的收益,民众失去的那些沉睡在地底的财富要更多。
但丹尼尔与镇民之间收益的不公平,又存在其合理性。
丹尼尔的成功是在一次次献上血祭后完成的,而镇民们并未付出任何代价;丹尼尔耗尽心血与智慧,深谋远虑,初次抵达当地,便已筹划出未来几十年的事业发展脉络,并一步步予以实现,而当地镇民的愚昧和迷信,令人瞠目结舌。若说丹尼尔代表着人类的智慧、勇气等等美好品质,恐怕不会有太多人提出异议。但这种“合理性”同样存疑,双方之间固然存在差异,但谁来决断利益分配时的不同,与这差异之间的对应关系?丹尼尔是否利用自己的智慧、自己与养子之间的关系,伪装出一副面貌,侵占了本不属于他的利益?
更为关键的问题则是,这又公平吗?
“我自己钻井,为我工作的每个人我都认识。我的工作就是在那里监督他们工作。我不会把工具丢在油井里,花上几个月时间去找;我不会处处缝补,让油井浸水,毁了整块地。我是个有家的人,运营的是个家族企业。这是我儿子,也是我的合伙人,H. W. 普莱维尤。”
—— 丹尼尔·普莱维尤
H. W.是丹尼尔手中的一张牌,我们可以看到他充分利用养子,博取镇民的信赖,从而实现自己的目的。但他收养H. W.的时候,是否便已经有了这个念头?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也是丹尼尔这名角色最复杂的一面:人性中至善的一面与至恶的一面往往体现在同一处,两者密不可分,若他不收养这个孩子,便不可能由此获取镇民信任,但从他不顾危险冲向事故所在地,救回养子的行为来看,又绝非仅仅依靠利益便足以驱动的。他既狡诈,又真诚,既贪婪,又勇敢,既冷血无情,又承担着人类最深刻的痛苦。
这痛苦,源自他始终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执念。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遗弃了自己的孩子。”
伊莱·桑迪:“大声说……大声说!”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遗弃了自己的孩子!我遗弃了自己的孩子!我遗弃了我的孩子!”
伊莱·桑迪:“现在祈求鲜血!”
丹尼尔·普莱维尤:“伊莱,求求你,赐我献血。让我离开这儿。”
丹尼尔·普莱维尤:“主啊,请赐给我献血,让我离开这儿!”
在影片中出现了两个近似于反派的角色,均站到了丹尼尔的对立面,其中之一是当地的神父伊莱·桑迪,另一个则是标准石油公司的两位代理人。伊莱之兄保罗是最早找到丹尼尔,将当地存在石油的情报卖给他的人,伊莱则是留在家中,依靠主持当地教务为生的神父。伊莱的角色本由另一位演员扮演,却临时遭到替换,最终仍由保罗·达诺分饰两角,人物设定也改为了双胞胎。具体的换角原因并不明晰,但这一改动却带来了一种错觉:保罗只是伊莱的化名/另一人格,他本身已经在日益极端化的传教过程中疯掉了。
不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伊莱代表着丹尼尔必须应付的镇民意志之集合。他们不仅不甘愿献出自己脚下的财富,在无力对抗丹尼尔的智慧之后,便依靠另一种力量与其对抗:宗教。他们所秉持的宗教在某种意义上完全站到了丹尼尔所信奉一切的反面,甚至可以说也站到了美国梦的反面;盲从、迷信、抱团取暖,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利,便是伊莱的权力之源。他以此当众羞辱了丹尼尔的人格与信仰,同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两人的斗争看似是私仇,其实仍然与丹尼尔的事业密不可分,这也构成了本片另一层复杂性:在两人一轮紧似一轮的角力背后,是两种生存理念的对决。
H. M. 提尔福德:“你坐在这里不需做任何事,我们就能让你成为百万富翁。”
丹尼尔·普莱维尤:“之后我该做什么呢?”
H. M. 提尔福德:“你问我?”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该做些什么呢?”
H. M. 提尔福德:“照顾你儿子。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
H. M. 提尔福德背后的石油巨头标准石油公司,则不仅代表丹尼尔必须要对抗的石油大亨,也代表了他未来的命运所在。与镇民相比,标准石油公司更为可怕,他们拥有丹尼尔所拥有的一切,并且还要在之上添加几个零。但当它们走到这一步之后,所作所为却反而与伊莱并无两样,都在试图让人们放弃自食其力的权力,将命运交由他们掌控。只不过此时弱势的一方从镇民,变成了丹尼尔而已。
这或许会让我们进一步理解丹尼尔的绝望:在他之下,是愚昧的镇民,逼迫他接受以伊莱为代表的“邪教”,在他之上,则是以标准石油公司为代表的巨鳄,时刻准备吞噬掉小有所成的他。凡此种种,均让他感到自己孑然一身,在遭到亨利的背叛时,自然才会心如死灰。
丹尼尔·普莱维尤:“亨利,你是个愤怒的人吗?”
亨利·布兰德斯:“为什么愤怒?”
丹尼尔·普莱维尤:“你嫉妒吗?你会感到嫉妒吗?”
亨利·布兰德斯:“不,我想不会。”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内心非常好胜。我不希望别人成功。我恨绝大多数人。”
亨利·布兰德斯:“那部分我已经消失了。工作却又没法成功——那些失败已经让我变得……呃……我想我不再关心了。”
丹尼尔·普莱维尤:“嗯,如果我内心好胜,你也一样。有时候我……我看着人们,却找不到一丁点可爱之处。我想要挣够钱,离开所有人。”
亨利·布兰德斯:“你儿子怎么办?”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不知道。嗯,或许一切会变吧。人的听觉会回复吗?我不知道,或许没人知道。就连医生也不知道。”
亨利·布兰德斯:“孩子妈妈呢?”
丹尼尔·普莱维尤:“我不想谈这些。亨利,我能看到人们最丑恶的一面。我不需要回望过去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一点一点积累自己的仇恨。有你在身边给了我又一次喘息的机会。我不能再一直自己做这些了……对付这些,呃……人。”
丹尼尔是个无比孤独的人。
这孤独究竟是来自残酷的零和社会,还是他自己的强烈求胜欲望?或许都有,但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在影片过程中,他从一个孤独的矿工,变成石油大亨,内心却从充满希望/野望,怀揣美国梦的正常人,逐渐异化为锱铢必较、冷血无情的人渣。亨利不过想要以其弟身份谋得一口饭吃,他却痛下杀手;伊莱的步步紧逼固然可恨,同样罪不致死;至于养子的仇恨,更是一笔糊涂帐。
因为一起油井事故,丹尼尔的养子失去了听觉。丹尼尔曾一度将其送往他处,却终究因伊莱所迫将其接回身边。丹尼尔与养子之间的关系,同样脱不开一个“血”字:由于没有血缘关系,他永远不可能解开心结,视养子如己出,导致两人最终成了竞争关系。但这一点恰似影片中的其他剧情线索,均难以理清因果。丹尼尔的堕落是这个世界造成的,还是他自己作孽?收养这名养子,究竟是处于善心,还是商业目的?射杀亨利,是因为遭受背叛心生恨意,抑或仅仅因为不想将自己的财富分享给他?
所有这一切都互为因果,对丹尼尔的理解,也将随我们对这一切剧情线索的理解而发生改变。他或许不会成为完美无缺的圣人,但究竟是受形势所迫的普通人,还是心狠手辣的资本家,抑或身兼二者,结论,只在观众心里。你的价值取向,将决定你对丹尼尔的看法,电影本身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
丹尼尔·普莱维尤:“是真的。你不是我的儿子。从来不是。你是一个……你是个孤儿。你听过这个词吗?”
丹尼尔·普莱维尤:“你今天所作所为就跟个孤儿一样。我早该料到才对。我早该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一点点积累起对我的恨意。我简直不知道你是谁了,在你身体里根本没有一丁点我的痕迹。你是别人的孩子。你的愤怒,恶意,大逆不道。你是个沙漠中央一个篮子里的孤儿,我收留你只是因为我需要一张甜美的脸来买地。你懂了么?现在你懂了吧。”
丹尼尔·普莱维尤:“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只是我那好胜心的一部分,篮子里的畜生。篮子里的畜生!你是个篮子里的畜生!”
在影片最后部分这段对白中,丹尼尔口中看似在说教自己的养子,其实每一句话都在谈自己。他为何独自离开家,像个孤儿一样自寻生路?为何在过去这些年不断积累起对这个社会的恨意,对底层民众以及顶层富人们的恨意?他说在养子身上看不到自己的任何痕迹,其实只是他拒绝承认眼前这个浸染着他人格的养子,所代表的一切,与自己有任何关联罢了。丹尼尔看似在拒绝这段父子关系,其实他只是拒绝接受现在的自己。
这部片子最令人绝望之处,就在于即便你是个像丹尼尔一样聪明、勇敢、努力上进的人,甚至获得如他一样的成功,也不会收获幸福。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社会、他人,还是丹尼尔自己?每个人的角度都不同,但这份绝望,却贯穿始终。
“我下定决心要对这该死的肉类产业做点什么。男人、女人,儿童正在芝加哥的畜生围栏里工作,他们身处险境,我必须做点儿什么。在努力的过程中,我就像是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铁笼的围栏正是新闻,它们挡在我和公众之间;我在笼子里嘶吼咆哮,一根接一根尝试,想要咬断栏杆,却发现它们坚不可摧。”
—— 厄普顿·辛克莱
《血色将至》改编自厄普顿·辛克莱的长篇小说《石油!》,虽说是改编,其实只取了这部五百余页小说的前一百五十页。小说主人公同样有现实原型,是一位名为爱德华·L. 多希尼的石油大亨。这位石油大亨的生平与丹尼尔近似,在投身石油行业之前都曾在矿业小试牛刀,比丹尼尔更惨的一点是,他的儿子并非失聪,而是不幸离世。在获得空前成功同时,爱德华的人生也遭遇了巨大的转折点,一场涉嫌贿赂当政者以谋取土地权益的丑闻导致了其子的死亡,也几乎算是为他的人生画下了终点。
身为社会主义者的厄普顿曾写下大量与《石油!》主题相近的政治小说(如《丛林》),揭露出各行各业的丑陋内幕,并曾一度试图从政,也因而受到美国主流舆论的猛烈攻击。电影采取的角度(尽管没有倾向性)却更为多样化,并未完全站在批判资本主义的立场,而是更着重于描绘丹尼尔的人生经历。
“我们的报纸并不代表公众利益,它们代表私人利益;它们并不代表人性,而是财产;它们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因他是否伟大、善良、睿智或脚踏实地,而看他是否富有,或为富人服务。”
—— 厄普顿·辛克莱
然而有趣的是,如果用厄普顿这番言辞来评断丹尼尔,恰恰可以发现他几乎占全了天平的两端,既聪明、善良、睿智、脚踏实地,又冷酷、富有、灭绝人性。这种俯拾皆是的矛盾,集中在同一个人物身上,让丹尼尔·普莱维尤成为值得人们咀嚼再三的角色。丹尼尔·戴-刘易斯倾注三年时间筹备,最终为我们献上了精彩绝伦的演绎,让这部讲述上世纪石油开采行业的影片,足以吸引现代观众的目光,这本身已经堪称奇迹,而观看之后留下的思考,则更进一步延展了本片的价值。
或许《血色将至》中呈现的一切,才是现实真正的模样:一切事故都彼此相关,互为因果;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我们的命运;而每个人也都拥有无数侧面,却又有一根主轴将它们串联起来。是这个美国梦,让丹尼尔走到万人之上,也是这个美国梦,让他成为孤家寡人。
如果这就是成功的代价,你是否愿意像丹尼尔一样付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