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Yellow King

体娱   2024-09-15 23:30   北京  
这是一部侦探剧,又不是一部侦探剧。
是的,这部美剧里面有一个横亘十余年的案件,有数十名受害者,若干犯人,以及两个侦探。但剧情在推进中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描绘两名侦探的生活,如果你习惯于《名侦探柯南》这种基本每集均可解决一个案件的剧集,这部剧一定会让你恨不得按下快进,直接飚到第八集结尾。
不过急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了吗?坏人被严惩,好人得善终,所有的侦探故事终究难以逃开这个结局。那么或许重要的是,谜底究竟是如何解开的?然而对于这部剧而言,这个问题也并非那么重要,整个解谜过程耗费的时间与谜题的复杂程度,相对于描绘两位侦探生活的时间而言,微不足道。
所以,虽然它有着美剧史无前例的六分钟运动长镜头,有着最为怪诞惊悚的犯罪场景和血腥残忍的最终对决,却绝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侦探剧。若要当它是一部肥皂剧来看,大段晦涩的台词也许同样会让你止步于第一集。
对于一部非类型化的作品,妄图贴几个标签将其归类,也许是最蠢的做法。那么,不如先来看看本剧的核心案件。

案件发生在一片被烧光的甘蔗田中,一位名叫多拉·兰格的女性受害者以跪拜的姿势死在一课树前,她的双臂伸展若蝶,头顶一个以鹿角,柳枝稷以及藤条编成的皇冠。两名路易斯安那州警:拉斯特·科尔与马蒂·哈特负责这起案件。在案件的调查过程中,他们逐渐发现在整个路易斯安那州的长沼地区,类似的失踪案件数不胜数。除去表面的惊悚,案件背后的真相或许更加令人震惊。
犯罪现场的宗教意味引导着两位侦探去追寻多拉的过去,并最终让他们寻找到了嫌犯所在。然而在马蒂的冲动下,本已被拉斯特控制的两名嫌犯双双毙命。两名侦探得到升职,成为英雄,事件的调查也由此结束,然而由于嫌犯的死亡,已无从查证是否还有同党。
十余年过去,两名侦探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因隙各奔前程。但拉斯特一直没有放弃对类似事件的调查,在受到警方怀疑与类似事件相关联后,两人再度携手,最终揪出了逍遥法外的第三人,为案件画上了句点。
本剧的案件虽然表面上看是寻常的绑架杀人,却很难找到其犯罪动机,这是因为其犯罪逻辑有着不同寻常的宗教背景。要分析这隐藏于案件背后的宗教背景,就不能不提到一本书:詹姆斯·弗雷泽的《金枝》。这是一部比较宗教学著作,对世界各地宗教的异同进行了比较分析。其书名来自于J. M. W. 特纳的一幅同名画作。此画描绘了一个神圣的树林,这里有一棵树在日夜生长着。这片不断变化的土地,坐落于自然女神内米(亦被称为林中的狄安娜)梦境一般的丛林湖畔,在这里举办着祭祀与国王“履行誓言”的宗教仪式。

国王在这里被描绘为一个不断死亡与重生的神,一个象征太阳的神祇,他与来自大地的一位女神举行了神秘的婚礼。他在收获的季节死去,并在春季转世。弗雷泽认为这个关于重生的传说是世界上大部分宗教及神话的核心元素,回想一下《圣经》,不难发现,圣母玛利亚的未婚先孕,则是对“履行誓言”的再现,而耶稣的重生则是整部《圣经》中所有神迹的核心。
本剧的第一个案件即是对这个宗教仪式的再现,多拉·兰格则是这个神秘仪式中的大地女神,凶手则是剧中反复出现的黄袍国王。拉斯特与马蒂追寻凶手的过程存在双重意义,第一层是法律以及世俗意义上的将凶犯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第二层则是宗教意义上的,发现这个仪式,完成这个仪式以及终结这个仪式。这两层意义与剧集发展的两条线索:案件搜查以及两位侦探的生活一一对应。前者为表,后者为里。
看似琐碎、凌乱、与整个案件毫无关联的两位侦探的生活,其实与案件的本质紧密相关,这便是《真探》这部剧的核心特点。在这层意义上,也许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何拉斯特会说出那句:“所有那些我们已经做过的,以及将要做的事情,我们都会一次一次再一次地去做。而那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也将一次又一次,永远在那个房间里面。”
不论拉斯特、马蒂、你、我,我们都是这个仪式中的一员,也许扮演黄袍国王,也许扮演大地女神。无论如何,你都无法逃离这如仪式一般的人的生活。那么,两位侦探,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I consider myself a realist, but in philosophical terms, I’m what’s called a pessimist.”
 — Rust Cohle

拉斯特是个哲学家。
如果你只看了第一集就放弃了这部剧集,很可能因为拉斯特在车上对马蒂说的那段话。

“我认为人类的意识是进化过程中踏出的极为悲剧的一步错棋。我们的自我意识太强了。按照自然的规律,我们本不该存在。我们因拥有自我这一幻想而劳作的存在,感官经验及体验的分泌物。造物主设计让我们完全确信我们各自是某某,其实我们谁都不是。我认为我们这一种族真正应做的高尚之事,应到故事拒绝造物主的设计;不再繁衍下去;携手走向毁灭。在最后的那个午夜,兄弟姐妹们一同选择拒绝这不公平的待遇。”

拉斯特认为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但在哲学术语里面,现实主义这个词有着多重含义,为了精确,他自称悲观主义者。这与他在本剧故事之前的经历不无关联。作为卧底警察的他长期潜伏在贩毒黑帮中,每日目睹甚至参与暴力活动,并沾染上了毒瘾。以假死脱离卧底身份后,他加入了州警的凶案调查部。高度的精神紧张、毒品的影响都让他时常会出现幻觉。而因为一场事故失去年幼的女儿,并与妻子互相指责,最终婚姻破裂孑然一身,凡此种种,均奠定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解读。

“有人曾经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一个扁平的环。”

拉斯特的哲学观中有一部分虚无主义的成分,这源自尼采的哲学观。在尼采看来,死亡并不值得恐惧,无限重复的生活,以及我们对这种重复的无意识,才是人类最为可悲之处。对于拉斯特而言,生活周遭充斥了对生活真相的刻意避讳,它不仅出现在身边马蒂的生活中,宗教组织的布道以及信徒中,更充斥了政府机关等等社会机构中。因此,这三者都成为了拉斯特批评的对象。
拉斯特与马蒂的对照让我们放到马蒂的部分再来谈,这里先谈拉斯特对于宗教以及政府的解读。在第一次现场参加布教仪式时,拉斯特曾经对传教士参与布教仪式的民众做出过如下评论:“他将恐惧与自我厌恶传入这些服从者的躯体。以此来释放他们的压力。他以自己的叙述吸纳他们的恐惧。由此,他得以将自己对宗教的确信无疑一点点灌输给他们。有一些语言人类学家认为宗教是一种语言病毒,能够改写大脑的回路。让批判思维变得迟钝。”
对拉斯特而言,宗教不过是人们拒绝思考、直面生活本质、欺骗自我的借口。“如果让一个人保持行为正直的只不过是对神圣的奖赏的期望,那么他不过是个人渣。”拉斯特具备相较一般人更为清醒的自我意识,以至于他能够清晰地看破我们对生活持有的一切幻觉,敏捷地找寻出其中暗藏的规律,或者说,“造物主的设计”。只是这种清醒对他而言,只是更加残忍的折磨。走入这一层面的拉斯特,已经无法再融入由常理掌控的社会,也由此与社会秩序的代表者,警察机构,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

“My life’s been a circle of violence and degradation as long as I can remember. I’m ready to tie it off.”

拉斯特对于侦破案件的契而不舍与警察的身份毫无关联,换言之,他的坚持,与警察这份工作毫无瓜葛。拉斯特并非靠着一两个闪光点子轻而易举地破案,他对线索的追查也并无特别超出寻常人理解层面的办法,为了获得关键线索,他放下警察的身份,与底层民众混迹一处,收买、威胁、甚至与他们共同犯事,各种手法无所不用其极。这固然与他之前的卧底工作不无瓜葛,但更让我们不得不思考,让一个虚无主义着付出如此代价去追寻真相,背后的驱动力究竟何来?
剧中的警察局除了拉斯特一人外,均只将破案当作一项工作。这种态度决定了,在拉斯特和马蒂救出小女孩,击毙两名凶手之后,便没有人再理会这个案件。继续追寻真相的,唯有拉斯特一人。在工作扰动与案件有涉的社会高层人士时,警察局更是扮演了阻碍拉斯特调查的角色,拉斯特与马蒂甚至需要绑架当值警长才能获取足够的线索继续调查。
社会机构对其组成者:人的漠视,是人对自身本质漠视的一种外延。当我们习惯了以种种社会惯常来欺骗自己之后,便不可避免地将之推而广之,由欺骗自己转而欺骗他人。而当一个集体中的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处事方式,其所构成的组织、机构、社会,便失却了其构成初衷所向的目标,成为了一个伪机构。
而对于拉斯特,这份契而不舍与其对自己生活的严苛是同源而生的。在整部剧集中,我们从未看到他对于任何受害者父母的遭遇表示过同情,他只将他们当作线索的源头。驱动他的,也许并非这些父母悲惨的遭遇,而是自己那逝去的女儿。在案件侦破后,拉斯特那一段痛哭流涕的独白,对此作出了最好的解释。

“A man’s game charges a man’s price. Take that away from this if nothing else. “ 
— Marty Hart

马蒂是个普通人。
他太过普通,以至于他能够代表我们所有人。他的存在,与拉斯特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与单身独居的拉斯特不同,马蒂过着有着一个完整的家庭,妻子,两个女儿。虽然岳父不是那么友好,但这恰好也是很多家庭的现状吧。马蒂对工作则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从不上心,以至于两人的拍档中,真正解决问题的,几乎总是拉斯特。马蒂习惯性出轨,遇到美貌的女人便精虫上脑,不管不顾,甚至被嫉妒所驱入室伤人。此外,他还对女儿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对与女儿交往的混混痛下狠手。
马蒂对生活的不自觉以及对本能的依赖,是通过其妻子的嘴说出来的:“拉斯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马蒂,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马蒂所代表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对于生活不自觉的那部分,他只是过着他“应该”过的生活。他的生活由若干个期许组成:这个社会对他的期许(完整的家庭;体面的工作)、妻子对他的期许(负责任的好丈夫)、儿女对他的期许(在乎关心女儿的好父亲)。他努力去按照这些期许生活,却又往往面临着这些期许与现实生活的冲突:工作中遇到极其残忍的凶杀场景和难以解决的案件;夫妻关系中不自觉地被自身性欲本能所绑架,不断出轨;父女关系中,女儿年纪轻轻便与小流氓混在一起。
生活的假设与残酷的真相让他的生活陷入混沌,其理由很简单,马蒂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仍旧停留在社会这个人类集合体所设立的行事规则框架内。在工作上,他并不像拉斯特一样具备足够的驱动力,让他去探寻真相;而家庭于他只是一个工作之余可以休息的港湾,并不值得他真正付出努力去建设;甚至在出轨这件事上,他那只懂得释放自己欲望的行为,也暗自遵从社会中男性通行的一套潜规则。如果说马蒂的生活是一张谎言之网,那么他自己,正是这张逐渐破旧的大网中心,那只以各种由期许、社会规则制成的黏液修修补补的蜘蛛。
拉斯特与马蒂的决裂,并非仅仅由于拉斯特与马蒂的妻子有染,而是因为拉斯特在工作(重启令两人功成名就的旧案)、家庭(被马蒂的妻子诱惑)等几个层面,均摧毁了他的谎言之网。但马蒂生活的转机,也由此降临。他的家庭最终破裂,同时也失去了警探的工作,在破除一切期许与假象之后,马蒂终于逐渐理解了拉斯特的生活,开始努力寻找生活对于自己而言的意义所在,并在最终找出并击毙凶手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说拉斯特彻底改变了马蒂的生活,并最终促成了马蒂的觉醒,那么马蒂对于拉斯特而言,则代表着他对人类重拾信心的过程。摆脱卧底生活以及毒瘾后的拉斯特,并没有很顺利地得到社会的接纳,在警局内唯一支持他留任的只有马蒂。而在两人决裂后,为了破案,他选择相信并和盘托出自己追查全程的,也只有马蒂。在两人搭档的十余年中,拉斯特不再像之前一样俯视马蒂,而是逐渐看到了马蒂在谎言之网外的真实自我(无法容忍罪恶的正义之心)。
普通人与哲学家之间的化学反应,在这十余年的时间内,同时改变了两者。它将拉斯特由虚无主义重新拉回人间,也将马蒂虚伪的完美生活撕裂重归真实。留给我们的,则是对自己生活的反思,以及对这个社会的重新解读。

“在永恒中,那里没有时间,没有任何东西生长。没有任何东西出现。没有任何东西改变。是死亡创造了时间来让那些它可以杀掉的东西成长,你将一次次重生,但却总是生入同一个生命。我说,侦探们,我们到底进行过多少次这个对话了?嗯,谁知道呢?当你没法记住你的生活时,你就没法改变它,这真是糟透了,但这却是所有生命最隐秘的命运。你不断惊醒,却总是陷入同一个梦魇。”

拉斯特的这段话,看似不过是虚无主义者的一段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其实是弗雷泽所述神话原型与尼采所持理念的融合。在弗雷泽神话原型里,仪式中国王的死亡与重生与尼采所述生活的轮回往复其实是同一件事。而在剧集中则体现为,最后一名凶手埃罗尔·柴尔德里斯对父亲的谋杀。黄袍国王重生的仪式以一名女性的献祭开始,并以儿子杀害父亲并加冕为新的黄袍国王结束。因此,在剧终拉斯特击毙埃罗尔后,拉斯特就成为了新的黄袍国王。但这一罪恶的循环在此终于止步,因为能够取代拉斯特成为新一任黄袍国王的人,他的女儿,早已离开了人世。
换言之,她进入了永恒。
拉斯特最终在祭坛前看到的银河幻象,从罪案的线索发展,可以解释为由祭坛前堆放着的大量神经类药物引起,若从生活的线索发展,则可以理解为拉斯特终于在长久的追寻后,抵达并亲眼目睹了其女所处的永恒。对拉斯特而言,从昏迷中醒来也许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重生,但从他那段痛哭流涕的独白来看,他已经摆脱了那挥之不去、永无止境的梦魇。
因为他已见过永恒。

这种剧集并不常见,如果熬不住慢热的节奏、晦涩的对白、潮湿而燥热的气氛,很容易放弃。但若你坚持下去,去试着探寻文本背后所隐藏的种种所指,便会意识到,剧本以及人物对你我以及这个社会剖析的勇气,以及突破常规思维的魄力。在一开始,触动我的是拉斯特对生活毫不留情的冷眼,但随着故事的展开,这冷眼渐渐渗入对常人生活、宗教信仰、社会机理、甚至整个宇宙与人生的讨论。
而你我,又是否在编织属于自己的那张期许之网呢?驱动我们前进、生活的,又是什么?我们想要做的,又是什么呢?也许我们与马蒂一样,在网的中心固步自封,期待着什么奖赏会因为我们的满足了他人及社会的期许而落入网中;又或者我们与拉斯特一样,自以为看穿了这个世界的重复与混沌。无论如何,这部作品,都让我们不得不审视自身的生活,重新去理解它,解构它。
愿你我,都能瞥见永恒。

一点儿也不宅
Red’s 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