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plash

体娱   2024-09-30 22:00   北京  
我是个天才吗?
不知道你是否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总之,我问过。不知你们的回答是怎样的,我的回答是:我不是个天才。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得出的答案,年少时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而这世间尽是平庸之辈。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察觉到或许自己也不过是这庸常之中的一员。而那些天才,早已一骑绝尘而去,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不是天才的你我,又要如何在这个世间存在下去呢?通过努力来追赶天才?还是放弃追赶的念头,踏踏实实做一个庸碌之人,试图在这无趣的生活中找到所谓“平凡的欢喜”?
平凡之人可以通过努力追上天才么?如果可以,天才两字便失去了其原本的含义,若你我皆可为天才,平凡之人便不得不背上懒惰的原罪。而如若不行,人生岂非充满绝望?毕竟这世间还有一种人,他们叫做“勤奋的天才”。
《爆裂鼓手》讲的,就是一个关于“天才”的故事。
十九岁的安德鲁•奈曼是极富声望的谢弗音乐学院的一年级新生,他的梦想是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爵士鼓手。学院首席指挥特伦斯·弗莱彻在撞到奈曼的一次练习后,将其收入自己的工作室乐队。故事似乎朝着许多音乐题材影片的励志套路发展着,然而弗莱彻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伯乐,他用以提升乐队演奏品质的主要手段除了责骂、侮辱就是殴打。如此高压的管理方式让他的乐队屡屡斩获大奖,然而一众乐手却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承受他的精神虐待。
鼓手的竞争是整个乐团中最为激烈的,面临另外两位乐手的虎视眈眈,奈曼唯有豁出性命不停地练习。手掌磨破了便贴上创口贴,一个浸透了便再贴一个,再不行便将手插入放满冰块的桶中冷却,直到整桶冰水都为血染红,也不肯停歇。他最终赢得了自己乐队核心鼓手的位置,却因为一场交通事故未能完成演出而被彻底开除。为了这一位置已经付出太多的奈曼无法承受这一结果,将一切归咎于弗莱彻,不仅在台上与他厮打起来(这一摔让弗莱彻的扮演者J•K•西蒙斯断了两根肋骨),更在父亲为其找来的律师协助,以及父亲的坚持下选择了匿名告发,让弗莱彻丢了教师的工作。
离开乐队与鼓手身份的奈曼开始成为其父的翻版,每日过着庸碌的生活,但他自己却并不如意,成为伟大鼓手的梦想仍然在其心中躁动不安,并在一次与弗莱彻的偶遇中爆发。面对弗莱彻的演奏邀约,他几乎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接受,故事至此似乎落入了另一个不可避免的俗套:经历了一切磨难的奈曼凭借自己对音乐的信仰重新站到了舞台上,与过去的伯乐兼仇人冰释前嫌,共同演绎一次伟大的演出。可惜《爆裂鼓手》并不是一碗鸡汤,在这个看似完美的结尾之前,还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插曲:弗莱彻早已知晓举报他的人是奈曼,特意在这次重要的公演上选择了奈曼从未接触过的曲子,以彻底摧毁他的鼓手生命。他几乎成功了,但已经脱掉演出服走出后台的奈曼面对父亲宽慰的肩膀,停下了脚步。他最终摆脱了对弗莱彻的恐惧,凭着自己对音乐的信念完成了演出。
编剧兼导演达米恩•塞尔•查泽雷在回归导演这个儿时梦想之前,曾选择音乐作为自己的主业,像奈曼一样成为了一名爵士鼓手,他对于专业乐团内部高度竞争状态的生动还原,正是取材于这段经历。弗莱彻的人物原型,源自他过去音乐生涯中一位严厉的音乐老师,奈曼的人物原型则是查泽雷自己,但与奈曼在影片最后那九分钟的超长演奏不同的是,查泽雷最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音乐上的天分,毅然放弃了追寻许久的梦想,转而成为了一名导演,并凭借此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的提名。也许这部影片便是查泽雷对这段生活的总结,奈曼最后的演出则是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去完成的谢幕,但他毕竟以奥斯卡提名证明了自己在导演这份职业上的天分,那么对他而言,放弃音乐究竟是幸或不幸呢?
弗莱彻在乐队排练中曾经反复提及一个故事:传奇爵士乐手,被称为“庭鸟”(的萨克斯风演奏家查理•帕克在一次演奏中被鼓手兼指挥乔•琼斯扔了一只钹,脑袋差点儿被削掉。帕克在受到这次屈辱之后发愤图强,努力锻炼一年后再次回到同一个场地,演奏了世界上最为出色的萨克斯风独奏。虽然在真实历史中琼斯并没试图将帕克斩首,而只不过是将那只钹扔在了地上,帕克自己的发愤图强也不只一年,而是以每天15小时的练习强度坚持了三至四年的时间,但故事的内核并没有什么不同:琼斯的羞辱激发出了帕克的潜能,让他通过不懈的练习成为了世界上最为出色的爵士乐手,并开创了对后世影响颇深的比波普这一音乐风格。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也许我们可以得出一个不同的结论。正如奈曼家的饭桌上众人对于帕克一生的反面评价,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查理•帕克,长期吸食海洛因,他的部分唱片甚至是在吸食完毒品后完成的(虽然在毒品的作用下,他不仅经常出现错拍的情况,部分曲子甚至需要有人帮忙举着乐器才得以完成,但这些唱片却被誉为其一生最佳的作品)。帕克年仅34岁便死于毒品的副作用,验尸官甚至误认为这是一具50-60岁老人的尸体。在帕克的成功之中,天才占了几分,勤奋占了几分,而毒品又占了几分?而对他的一生,究竟哪一个评价才算是公平的,最伟大的爵士萨克斯风乐手?还是一个服食过量毒品早夭的瘾君子?在弗莱彻这个讲了一半的故事之后,是他刻意选择省略的细节,而在这些细节之后,则是这个复杂至极的世界。正如这伟大乐手与瘾君子两个评价均适用于他,我们也根本没法将他的成就单独归功于天资、努力以及海洛因任何一方。
弗莱彻的可悲与可怜,便在于他试图用唯一的方法来解决所有的问题。他笃信帕克的传说,认为只要自己照搬琼斯的方式,便可以这高压的方式,从一众庸才中发掘出类似帕克那样的天才,在遭到奈曼质问是否有一道不应触碰的底线时,他说道:“真正的查理•帕克永远不会气馁。”在这种近乎天真的信念之下,他一直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天才,却从未找到。在弗莱彻的心中,真正的天才必须同时拥有两种特质:天资聪颖、同时愿意为了实现自我的梦想而付出一切。没错,也许光有天资后天懒惰无法成就一番事业、而只靠努力天性愚钝终究不过是白忙活一场。但跳出来看,同时拥有这两者的天纵之才,又真的还需要弗莱彻这种近乎摧残式的教学吗?如果真正的查理•帕克永远不会气馁,也许他面对琼斯的一句:“干得好”,也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坚持勤奋练习,努力超越自我。换言之,弗莱彻的教学方法根本不适用于他所认定的“天才”,反而适合那些虽有天分,却不会强迫自己追求极致的学生,他所谓从的整个教学理念也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悖论。
奈曼并非没有天分,不然也不会被弗莱彻相中编入自己的乐队,他也并非不肯努力,沾满血渍的鼓架已经说明了一切。然而这样一个既有天分又肯努力的天纵之才,却几乎被弗莱彻的教学方法所摧毁,问题的关键也许便在于弗莱彻对于奈曼的误导。一旦你走上了追求艺术之极致的不归路,摆在你面前的障碍,便不再是那个霸占着面前座位的核心鼓手,而应该是你自己。你的每一次成功都在如滚雪球一般让“过去的自己”这个对手变得愈发强大,愈发坚不可摧。然而对于奈曼而言,这个对手似乎并不存在。横亘在他面前的并非一个不可战胜的自己(弗莱彻从未给奈曼任何机会确立一个成功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弗莱彻。面对既有天资又肯出力的奈曼,弗莱彻唯一可玩的手段便只有拒绝承认奈曼拼搏的成果,以此激励奈曼更加努力更加拼命。然而当奈曼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赢得弗莱彻的认可时,他的奋斗便彻底远离了投身音乐的初衷,弗莱彻已经主宰了他的喜怒哀乐,而对这一点最为精妙的描绘,便体现在他的爱情之中。
妮可这个角色所引领的叙事线索潜伏在主线之下,看似是对奈曼鼓手生涯之外感情生活的述说,实则是在反向描绘弗莱彻对于奈曼人生的影响。奈曼第一次鼓起勇气对妮可表白,是在弗莱彻来到奈曼彼时所处乐队将他挑走的时候;奈曼与妮可提出分手,是在核心鼓手成员遭到弗莱彻的替换威胁之后;奈曼最后一次邀请妮可来看演出,则是在弗莱彻重邀他参与演出之后。这精确如时钟的一一对应说明了一个问题:奈曼的感情生活与其鼓手生涯之间的相互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认知。弗莱彻不仅主宰了他对于自己鼓手职业能力的判断,也进一步主宰了他对于自己人格的评断。虽然嘴上说着自己为了追求极致而无法将心思放在妮可身上,但他真实的理由恐怕仍然是想要赢得弗莱彻的肯定。
正如弗莱彻那不堪心理压力上吊自杀的前任学生肖恩·卡西所展示的,即使同时拥有这两项资质,也实现了弗莱彻所追求的成功,最终的下场又与帕克有什么分别呢?即使奈曼没有遇到那次交通事故,从而赶上了演出并确保了自己的核心鼓手地位,接下来呢?他的整个生命已经成为了弗莱彻的奴隶,对成功的定义也变成了受到弗莱彻肯定。没错,弗莱彻确实以自己的否定和手段让奈曼近乎疯狂地练习,并不可否认地由此提升了实力,但在这个过程中奈曼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如果不是这场车祸,肖恩毫无疑问便将是他的前车之鉴。这次事故虽然毁了他满足弗莱彻苛刻要求的美梦,却让他不得不停下来,仔细思考自己为什么敲鼓。
奈曼的父亲是整个故事中一个着墨不多的角色,但其重要性却不输给弗莱彻。这个不太成功的作家兼中学教师永远摆出一副关心自己孩子的姿态,但他所做的一切却不过是希望奈曼成为另一个自己。在家庭聚餐上面对众人的诘难,他并没有站在奈曼一边,反而是出言讥讽,希望奈曼放弃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成为一个“他们”眼中的平常之人。如果说弗莱彻想要通过挑战激发奈曼身体中的所有潜能,其父所做的则完全相反,他希望奈曼不必去努力,只需要享受自己的生活即可。但他们两人却在一点上达成了完全的一致:将自己的意志加诸奈曼身上。
奈曼的自我觉醒直到最后一刻那长达九分钟的演奏前才姗姗来迟,面对身后的弗莱彻与面前的父亲,他选择了走回自己鼓手的位置。这一次握起鼓槌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受任何人摆布的少年,而是一个想要在这个舞台上证明自己的天才鼓手。弗莱彻的威胁无法让他停手,面对父亲的祈求他也同样无动于衷,此刻他心中唯一留存的,只有音乐本身。而这一觉醒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弗莱彻的训练?其父所代表的平庸生活的打磨?妮可的离去?抑或再一次在舞台上一败涂地?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没人说的清楚。我们只知道一个事实,他不再是弗莱彻的“帕克”,也不再是其父亲的“好孩子”,他只是一安德鲁•奈曼,一个鼓手。
而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回到台上,继续敲鼓。
对弗莱彻的教学手段有人认同、有人反对,他带给奈曼的究竟是开启其天资的一把钥匙还是摧毁其人生的一条锁链,也许终究没有一个明确答案。但当我们回头看时,也许弗莱彻对于奈曼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如果没有奈曼自己对于极致演奏技艺的追求、或是心存懒惰,弗莱彻很可能早就已经将他开除出团,我们根本不会看到后面的故事,决定奈曼命运的并不仅仅是那一场车祸,还有他自己追逐音乐的那颗心,在这一点上,他与弗莱彻并没有任何分别,这也是他愿意忍受弗莱彻非人手段的根本原因所在。在影片的结尾处,他重新找到了这颗心,但是否也由此成为了另一个弗莱彻呢?
我们不知道,因为在这九分钟的演奏之后,银幕上已经开始滚动职员表了。但听着最后的音乐,我不禁在想,也许在这两个虐待学生、伤害女友的“烂人”身上,我们还能看到一些这个世界上在“正常”之外,仍然值得珍视的人生目标。
我并不是个天才,但我确信一点,“正常”绝不是我的目标。
你呢?

一点儿也不宅
Red’s 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