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特·斯皮格曼的《老鼠》这本书刚刚出版时,书店很头疼的一件事是,到底将它摆到那个书架上。从艺术形式来看,它是一本漫画,但与彼时大量超级英雄漫画迥然相异的极简画风与大量的文本,又让它具备了一些小说的特征。幸运的是,通过跳出漫画直营店这一专属渠道,而是通过普通书店面向更广泛的受众进行销售,这部作品以其独特的题材与品质赢得了大量赞誉,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独特位置,与《守望者》、《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两部作品一起将“图画小说”这个术语从简单的漫画书合集这一子类中移出,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相对漫画以期刊形式进行长期连载不同,图画小说往往独立成书,拥有一个统一的主题或故事线,虽然现在大多数超级英雄漫画合集仍然自称图画小说,但如与确立这一艺术类型的三部作品相比,不论在文字量与作品处理题材的严肃性上,都存在着一定差距。
如果说《守望者》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两部作品以其相对前代作品而言远为沉重现实的题材开启了超级英雄漫画的黑暗时代/现代,那么阿特·斯皮格曼的《老鼠》则更进一步彻底跳出了超级英雄这一称霸美国漫画市场的题材,将目光放到了一般在严肃文学中方会涉足的政治、宗教、战争、种族屠杀问题,更进一步拓展了漫画这一艺术形式所可能涉足的题材范围。也许现在从各个角度展现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屠杀与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难民历史的艺术作品已经屡见不鲜,但放到80年代这一时间点,借助这一往往被认为仅仅是青少年读物的艺术形式来展现这一人类历史上最为沉重的题材,本身便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突破,最终成为得到普利策奖认可的第一部图画小说,也算实至名归。
《老鼠》这本书的书名“Maus”来自德语的“老鼠”,与英语中的“Mouse”是同源词,同时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德语词“Mauscheln”,它的意思是“像一个犹太人一样说话”,指向居住在东欧的犹太人说德语时的方式。纳粹对于犹太人进行迫害的理由之一也是认为在种族层面犹太人是劣等民族,正如《老鼠》这本书在扉页上所引用的希特勒一句话所说:“犹太人毫无疑问是一个种族,但他们称不上是人。”
于是在斯皮格曼的画笔之下,不只是犹太人以老鼠的面貌出现,纳粹以猫的形象出现,就连身为旁观者的波兰人也被画成了猪,而美国人则成了狗。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尝试以这种类似《伊索寓言》或说《动物庄园》的形式创作漫画,早在1972年他就曾经受邀创作一个以动物为主角的短篇动画,斯皮格曼最初想到的题材也并非犹太与纳粹,而是在自己所居住的美国,以猫形象出现的3K党与以老鼠形象出现的非洲裔美国人之间的种族冲突,但最终他选择了自己更为熟悉的屠杀犹太人题材,这部短篇漫画(与气候的《老鼠》同名)处理过类似的题材,只不过彼时的犹太鼠与纳粹猫之间有着极为明显的道德分野表现在其形象上,后者在体型上远远大于前者,两者的表情神态也分明是受害者与施虐者的模样。早期相对脸谱化的拟人化处理固然为其后《老鼠》的成功进行了尝试,但显然此时黑白分明的种族刻画仍然未能跳出一般漫画对二战处理的窠臼,回忆一下二战期间超级英雄漫画里纳粹的形象,与此时面目狰狞的巨猫真的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在完成这部短篇漫画的同年,他开始与身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的父亲进行长期对话,并将父亲在战前以及集中营的经历以漫画的形式进行了再创作,完成了《老鼠》这部作品。然而这部作品最大的特征:以不同种类的动物比拟人类民族区隔的手法,却呈现出与其之前的短篇漫画截然不同的形态。虽然斯皮格曼使用了大量拟人化手段来进行创作,但这些动物形象除了分属不同种属之外,已经没有之前短篇中的体型差距以及神态分别,猫、鼠、狗、猪均是一般大小,也很少出现面目狰狞的纳粹猫形象,甚至在某些部分你还能够看到对犹太人感到同情的德国猫士兵。与此同时,同一民族之内的民众形象保持了几乎镜像般的一致,除了用以区分人物的衣着和配饰之外,斯皮格曼在漫画中的形象与其所描绘的父亲弗拉德克并没有什么不同,两者都以老鼠的形象出现。另外几个民族同样如此,这种处理一方面可以应和不同民族对彼此整体形象的认知,毕竟一个来自东方的人很难通过去区分欧洲各个国家的国民,而对于西方人而言,想要分辨出中国人、日本人与韩国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从另一方面看,虽然形象高度相似,每一个出现在作品中的动物类别内部却又着行为举止千差万别的个体,与短篇中与动物形象极为统一的个体(或者说集体)形象相比要复杂得多。《老鼠》的核心在于对每个种族内部个体行为的描绘,也正是这外观无甚差别行为却迥然相异的个体,构成了整部作品的主干内容,纳粹对犹太人的伤害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板,斯皮格曼并未站在受害者家属的道德制高点对纳粹进行批判,整部作品也很少涉及对纳粹形象的构建,其真正的主题是在这一外来趋势下,犹太人群体、波兰人群体的反应与对应行为。从这层意义上看,斯皮格曼就纳粹集中营以及对犹太人迫害的题材进行再创作时,已经跳出了狭隘的绝对正义观,拟人化的漫画表现手段让他能够最大限度减少在描述这个故事时需要消耗的精力,将精力全部放在构建每一个出现在其父母悲惨人生中的人物行为,而不是聚焦在其外表,同时对于读者而言,这也是一种能够最快抵达作品核心的捷径,不用费心去记忆不同角色的脸孔后,读者也会更快意识到决定一个人存在价值的,并不是外表,而是行为。
极简主义的画风对于这样一部跨越数十载,且拥有极大文字量的作品而言,似乎是唯一的选择,斯皮格曼曾经尝试延续自己在《地狱星球上的囚徒》中极端抽象的艺术风格,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改为用最为平常的笔触去直面这段人类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期。漫画中最主要的种族,以老鼠形象出现的犹太人的绘制尤其简洁,斯皮格曼自己的五官只剩两个黑点般的眼睛,其父弗拉德克相比他也不过多了两道八字并偶尔带上眼镜罢了。当然,这并不乎影响阅读,毕竟在走马灯般轮换的各色人等之间,读者需要持续跟踪的不过是弗拉德克一家而已。这种类似木版画的画风固然少了几分吸引力,但与种族屠杀这一题材的契合却是自内而外的,想想便知,超级英雄漫画的艺术风格自然很难与这种悲剧主题进行匹配;完全抽象的风格也许适合短篇作品,却很难将这段历史以较为客观的方式进行呈现;而如果完全以写实的风格进行创作,则绝非斯皮格曼仅靠一人之力能够完成的工程了。
“Holocaust”本是“大屠杀”的意思,但在二战之后,这个词成为了专门用来形容纳粹对犹太人进行屠杀的术语。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大量犹太人被送入毒气室,以被称为齐克隆B的氰化物毒杀,虽然提到种族灭绝或是大屠杀,浮现在许多人眼前的都是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孩。然而真正死在集中营的犹太人相比整个二战期间死去的犹太人,亦不过六分之一而已。就连纳粹自己也只是称集中营为“犹太人问题的终极解决方案”,大部分犹太人其实并没有幸存到到进入集中营,而是远在之前就已经以各种方式失去了生命。从德国入侵波兰之前一直到集中营这种形式的种族屠杀出现,便是《老鼠》前六章所叙述的故事。
故事的前几章围绕着弗拉德克的婚姻生活展开,详述了他在婚前的生活状态,与前女友的分分合合,以及最终与斯皮格曼之母安雅相识相恋的过程。到两人婚后因安雅的产后忧郁症前往休假为止,纳粹都只是隐隐在只言片语中出现。如果仅仅是对纳粹迫害犹太人的过程进行回顾,似乎并没有必要将这些男女情爱的部分加入书内,然而正是这一部分叙事奠定了弗拉德克的许多基本性格特征。虽然不算喜欢前女友,但为了肉体欢愉,仍然勉强与其交往;在初次受邀来到安雅的家里时,他在未经许可的前提下翻了安雅的房间抽屉发现了大量药物,对她的身体情况有了一定预期;在了解到安雅一家的富庶背景后,他几乎是立刻选择了抛弃前女友。
简而言之,贪于享受、精明细致、自私冷漠是弗拉德克在大屠杀悲剧发生之前就已经拥有的一系列性格特质,只不过在相对正常的社会环境下,这些称不上高尚的特质,却为其能够在进入奥斯维辛集中营后仍能幸存下来。我相信弗拉德克在漫长的访谈中告知斯皮格曼的远不止这些内容,但在筛选素材的过程中,作者准确地抓住了这些与弗拉德克其后经历紧密相关的事件进行描绘,让其后这个人物的幸存有了最基本的可信性。毕竟经历过奥斯维辛仍能幸存下来的人,往往并不是人格最为高尚、不肯作恶的那部分,而是精于算计、懂得最大化自己利益的投机者,弗拉德克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佼佼者。
随着德国入侵波兰,犹太人的生存环境每况愈下,最开始是被迫参军的弗拉德克被德军俘虏,虽然他幸运地历经千辛万苦逃回了家,但在短暂的欢愉过后,迎接他与大多数波兰裔犹太人的,则是更为惨烈的命运。这个曾经因对多种信仰较为宽容而被犹太人视为天堂的国家本就已经渐渐失去了过往的包容力,而德国的入侵更是雪上加霜。也许弗拉德克可以逃离一次厄运,但当其赖以生存的整个环境都在恶化时,除非彻底撤离这个环境,否则便不得不承受毁灭的命运。
只不过这种毁灭并不会在一朝一夕中如狂风骤雨般到来,而是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一滴地剥夺你的希望,却又留给你足够的幻想,毕竟若非别无选择,又有几个人真的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去向异族的国度?弗拉德克的岳父,也即安雅的父亲,是犹太人中颇富影响力的商人,他可以轻而易举的为女婿一次又一次置办瓷砖工厂,甚至可以依靠与波兰犹太人组织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保护自己的家人,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在商业以及政治资源层面均拥有一顶积累的上流人士,如果将留在波兰的犹太人进行分类,坐拥豪宅家产的安雅一家毫无疑问应当是幸存几率最高的那一类家庭。
然而当建基于传统社会秩序之上的财富遭遇战乱以及点燃这场战乱的种族主义之时,决定谁能够幸存下来的,就不再是社会层级,而是处世手段,但在这一点上,安雅父亲显然并不拥有其女婿的适应能力,在生存资源严重受限的前提下,安雅一家仍然保持着其“体面”的奢侈生活,在弗拉德克的坚持下才终于开始执行食物配给制,这个之前处处受到照顾的“入赘者”,开始肩负起维系整个家族战时命运的重任,只不过迎接他的,是一个无人可以挽回的败局。
在纳粹一次紧似一次的围剿中,波兰境内犹太人的处境每况愈下,弗拉德克一家也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况,一个又一个亲人被纳粹抓走,弗拉德克与安雅的第一个孩子里奇也在被托付给远方亲戚照顾后,被宁死不肯为纳粹捉捕的亲戚在自杀前毒死。到弗拉德克夫妇两人为波兰人以及自己的侄子欺骗进入奥斯维辛为止,整个家族已经完全解体,而即使是这对夫妇,也因性别之隔被关押在集中营内不同的营区。
正是此时,弗拉德克的生存本能再一次爆发,让他一次又一次逃过死神的镰刀。他一直保有的家族财富已经在此时消耗殆尽,但他总能像变魔术一样为安雅带来惊喜,犹太人那对于利益的敏感(注意,这也是对犹太人行为处事特征最常见的一种偏见)在他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为他人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会明确地要求回报。虽然偶尔他也会大发善心利用自己的有利处境(往往也来自各种交易)来为狱友谋一些福祉,但正是这一次次利益交换,让他得到了当权者(也许是德国人,也许是波兰人,甚至可能是犹太人自己)的荫蔽,在一次次清洗中幸存了下来。
弗拉德克最终从奥斯维辛这座人间炼狱中幸存了下来,但他真的幸存下来了吗?在讲述自身经历这条主线之外,《老鼠》这本书还包含了描绘斯皮格曼和弗拉德克之间关系的另一条主线,在这部分内容中我们看到了弗拉德克在离开集中营后几十年的生活,与大多数人脑海中所幻想的美好生活相异,来到美国的弗拉德克仍然保留了集中营时期的生活习惯,他有着超出正常人理解范围的囤积症与节省行为,极度自私乃至于视后妻为抢夺自己财产的敌人,对斯皮格曼更是充满了命令式的父亲作风以及歧视。虽然身体早已离开集中营,但他的心灵已经完全停留在那个人间炼狱,从未离开。
奥斯维辛将本就存在于弗拉德克性格中的那部分特质全面放大出来,他的求生本能帮助他度过了非正常时期,却也同时摧毁了他在正常时期的生活。奥斯维辛虽然在物理上不复存在,但在每一个经历过这座集中营的幸存者心中,它却越发坚固。弗拉德克对于生活的一切信仰已经在安雅自杀之后彻底走向崩溃,我想这也是为何一直拒绝向弗拉德克谈及过往经历的他,会愿意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将一切坦诚而出的原因所在,这段经历在失去了一位共享者之后,对于任何一个个体,都是太过沉重的负担,表达的过程对于弗拉德克而言,也同样是一个疏解的过程。
“平凡之恶”是美籍犹太裔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在对集中营历史进行研究后提出的一个概念。她所描绘的“平凡之恶”指的是对于每一个维持集中营运转的人而言,他们所从事的是与任何工作别无差别的普通工作,在这小如齿轮般的工作中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善与恶,她在自己的著作《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平凡之恶》这本书中提出,即使在运作集中营的阿道夫·艾希曼这个世人眼中的恶魔自己看来,他也不过是按照一个优秀官员的标准、高效地执行了自己的使命而已。
对于身处集中营的犹太人而言,同样如此,身强力壮的人进入工厂兴建未来将置彼此于死地的毒气室、铸造将要烧灭彼此肉身的焚化炉、开掘将要埋葬彼此身体的万人坑,而身体瘦弱的人则先一步走向自己的结局。从这层意义上看,每一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手上都沾着死在集中营内的同胞的鲜血。只不过任何一个身处集中营之外的人,都没有资格对这些幸存者进行道德审判,因为我们与这些犹太人身处截然不同的社会秩序之下。在有序的社会中审判混乱社会中的行为,其荒谬程度与混乱社会中的行为也许难分高下。
漫画中并未明确展示弗拉德克为了幸存下来是否有进行过抢夺别人生存空间的举动,但安雅的日记在其自杀之后为弗拉德克烧毁,弗拉德克自述的历史又存在一些时间上的前后矛盾。斯皮格曼刻意留下的种种痕迹,是否是在引导读者去思考这种可能性,我们不得而知,但仅从已经展露在我们面前的故事来看,弗拉德克作为幸存者,是否在通过延续其于集中营内的生活模式,偿还自己内心欠下的债呢?
弗拉德克所面临的,正是集体与个体的强烈冲突,作为个体,他拥有强烈的求生欲,会为此跳出周边众人所遵守的行为规则、其对集体盲从行为的违逆,正是他存活下来的理由所在;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在充分利用纳粹杀戮机器的一切弱点幸存下来的同时,也成为了这架机器的一个齿轮,协助它屠杀着自己的同胞。虽然他所做的不过是为德军士兵补鞋或是进行翻译,看似并没亲自参与对同胞的迫害,但对这种反社会秩序的认可乃至协助,难道不是助长恶的一部分吗?
更为可怕的是,在经历了纳粹十余年的迫害之后,弗拉德克在心理层面并没有真正成长,他仅仅是幸存了下来,对这场战争以及惨剧并没有进行任何反思。当斯皮格曼的妻子在路上好心让一位黑人搭车后,他竟然大发雷霆,指责她不应让黑人搭自己的车。在经历了种族主义如此长时间、如此沉重的迫害之后,身为幸存者的他毫不犹豫地摇身一变,成为了新的是虐者与压迫者,并丝毫不以为耻。是的,人类总是重复自己的错误、人类总是愚蠢的,但跳出这些“快速结论”,再向深想一层,如果他真的对这场战争有着深层次的认知,理解了人类的荒谬与残忍是深深植根于自身动物本能中无法抹去的基本组成元素,也许早就陷入疯癫、或是死在了集中营里吧。弗拉德克对于种族主义的默认态度也许是经历了集中营熏陶后的自然意识产物,也许是不得已接受、用来维持自己心智正常的工具,无论如何,这种种族歧视的观念已经深深植入他的意识中,即使在战后也一直延续了下去。
来到美国的犹太人已经是集中营幸存者中最为幸运的一批,留在波兰的犹太人不得不面对斯大林极权统治下对犹太人的进一步迫害,但即使是弗拉德克来到了标榜自由的美国,他所做的一切也并未脱离“平凡之恶”的魔爪,他披上“奥斯维辛幸存者”的羊皮骗取同情、以假装心脏病发作的方式争取儿子的关心、却又一直维持着过往的生活模式。换言之,在失去了外部混乱环境的控制后,他仍然维持了自己作恶的基本行事原则,这个罪恶机器的齿轮在整个机器解体后仍然在无意识地自行旋转。那么,维持它继续运转的动力,也许本来就不是这台机器,而是齿轮内部的元素,也就是让这个机器得以建造成型的那些元素。
那植根于人类本性中的“恶”。
弗拉德克在犹太人受害者中争夺生存机会的努力,与纳粹对犹太民族发动种族屠杀的借口,其实并没有太多本质不同,都是两个字:“生存”。犹太人独有的宗教信仰与独立成团的行事原则让整个欧洲始终对其抱有一丝敌意与畏惧,这种对于异己者的被害妄想症广泛存在于欧洲各国之中,而当其走入极端之后,便会触动心底那股解决潜在威胁的冲动,而归根到底,不过是集体对于个体、多数对于少数的镇压罢了,这种迫害的根源,仍然是对失去生存空间的潜在恐惧。
然而“生存”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过程,并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善恶标准可言。这并不是说种族屠杀行为有任何合理的成分存在,而是指你我所习惯的正常社会秩序,其存在绝非理所应当,而是努力争取生存空间的各个群体进行博弈之后的产物,当这种秩序失衡后,就会发生如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样的惨剧。
斯皮格曼在这部作品中曾经数次提到自己的精神问题,由于父母第一个男孩在战前被亲戚毒杀,这个形象也变成了父母心中最为完美的形象,以及斯皮格曼心中迈不过去的一道坎。斯皮格曼年轻时经历过的精神崩溃也与始终无法获得双亲认可相关,他的父亲对他从事漫画事业的不齿让这对父子的关系一直处于冰点状态。在某种意义上,挣扎着想要获得父亲认同的斯皮格曼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不肯认可自己的父亲,还有其父过往的一切生活经历。虽然斯皮格曼并未亲自经历过奥斯维辛集中营,而是在弗拉德克与安雅移居美国之后方才生育的,但父母的记忆却透过他们的行为模式延续到了孩子的人生中,甚至留下了比孩子自身真实生活更为深刻的烙印。
哥伦比亚大学的玛丽安·赫希将这种记忆称为“后代记忆”,虽然弗拉德克与安雅对于奥斯维辛的经历讳莫如深,但两人在美国的生活以及两人的人生信仰,却已经再非战前那样,在漫画的开头,年幼的斯皮格曼在摔倒被朋友落下后向父亲抱怨,弗拉德克则说了这样一句话:“朋友?你的朋友?如果你讲他们锁在一块,不给食物关上一个星期,你就能看出它们到底是什么朋友了!”这句话里没有任何一个词提到了集中营,但弗拉德克所描绘的正是集中营里的景象,在斯皮格曼尚年幼之际,便要经受如此的教育,其后他出现精神层面的问题,便不再令人感到意外了。
然而这种后代记忆却又有其存在的边界或说限制存在,弗拉德克晚年对斯皮格曼敞开记忆大门重述历史固然让斯皮格曼找到了自己许多精神层面问题的根源,却也同时将不曾存在于弗拉德克心头的幸存者负罪感带入了斯皮格曼的生活,他不断质疑着其父记忆的正确性,这也在某种意义上质疑着其父行为的正当性,而这一点在得知其母在战争中所记日记被父亲烧毁后终于达到了极限。斯皮格曼一次又一次称其父为“凶手”,不仅是因为摧毁日记意味着摧毁斯皮格曼对于其母可能残存的一点记忆以及理解,也在于彻底删除了斯皮格曼通过其母日记自证出身清白,摆脱幸存者负罪感的一切可能性。
整部漫画中处处可见斯皮格曼的负罪感,在第二卷的卷首,他将前六章的成功描绘为建立在犹太人累累白骨之上的成功。在另大多数漫画望尘莫及的成功背后,也并非绝无不同的声音,评论者不仅抨击其以漫画这种形式处理大屠杀题材的严肃性不足问题,也大量抨击其对自己父亲的负面描写。斯皮格曼对其父的描写,也同样代表着他对于那段对自己产生深远影响的历史所持有的态度,从漫画之初两者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到漫画最后两者终于在某种程度上相互接受、相互容纳的状态,斯皮格曼通过这部作品不仅对影响了整个犹太民族的人类悲剧从个体角度进行了再现,更实现了与压在自己身上的“后代记忆”之间的握手言和。
在第二部的开头,在与自己的心理医生,来自捷克的大屠杀幸存者犹太人保罗·帕维尔谈到那些死在集中营里的人再也没有将他们的故事讲述出来的机会时,斯皮格曼引用了一句20世纪爱尔兰、法国作家萨缪尔·贝克特的话作答:“任何一个词,都是在沉默与虚无之上毫无必要的污点。”贝克特在说出这句话时想要表达的是创作过程中感受到的痛苦,然而此时斯皮格曼引用这句话时想要述说的恐怕不仅仅是面对大屠杀亡灵与尸骨时创作的困难,还包括对这种还原历史努力本身的质疑。
如前所述,斯皮格曼选用漫画这一艺术形式挑战大屠杀题材并非一边倒地受到赞誉,毕竟在许多人眼中,漫画与严肃文学之间有着天然的分野。用伊索寓言的形式讲述一个虚构的故事、传达某种理念或许很合理,但在面对这场浩劫时,隐藏在漫画极强的视觉表现力背后的,是其天然形成的夸张与嘶喊。斯皮格曼用极简的画风与大量的文字构建了一种相对较为严肃的形式,但这种限制手段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改变漫画重读图所带来的廉价视觉感受、大量加入文字是否又违反了漫画创作本身的基本特质,在这部作品问世之前,也许没人知道答案。
然而《老鼠》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禁忌,它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和《守望者》一起,探索了漫画这一艺术形式所拥有的容纳现实题材的潜能。阿特·斯皮格曼用他的创作告诉我们,漫画同样可以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同样可以引导我们对自身命运以及人类历史进行反思。更重要的是,这种反思并不是廉价的,而是以一种极为残酷的自我拷问的形式出现的,也因此更加值得我们珍视。毕竟,我们每个人距离那场浩劫其实并不遥远,而在你我每个人的心中,也都住着一个魔鬼。
愿它永远没有机会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