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箱男的记录。”
阅读《箱男》的体验是复杂的。
如果你抱着读个好故事的期待打开这本书,很快就会发现很难从中摘取出哪怕一个完整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很难称得上是有头有尾,它们各自想要表达什么,同样难以言喻。除了贯穿始终的箱男这一叙述者兼意向之外,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而即便是箱男这个叙述者兼观察对象本身,也让人如坠五里雾中,他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一个代号,还是一个身份?在身份不断切替的同时,观察这个世界的视角也在不断转移,但这并不能让我们看到更真实的世界,恰恰相反,在从多个角度观察“同一件事”之后,它将变得愈发不可解。在不同视角的各自解读下,真相如一面被坠地破碎的镜子,以其难以计数的碎片反射出无尽景象。
至此,真相终于呈现出其本来的面目:碎裂,矛盾,亦此亦彼,非此非比。
这也便是安部公房笔下的世界,支离破碎,却熠熠生辉。
“从箱子朝外望去,他看穿了一切景象背后隐藏的谎言与秘密。”
故事从一片近似说明文的叙述起始,一本正经地描述了箱男的诞生,其间还不忘穿插一两个没头没脑故事来强化这一形象的真实性。若你循着安部公房的文字读进去,甚至会以为在日本真的存在这种生活在箱子里的人。或许在合上书页后,你会为自己一时被作者愚弄而略感尴尬,但设定箱男存在并阐释其合理性,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本书形式感的呈现形式之一。尴尬之后,你若进一步去思考,恐怕并不会在嘴角泛起笑容,而会心头一凉吧。
毕竟这部1973年出版的小说,其所描绘的生活方式,即便对于今日的世界,依然只有咫尺之遥。
故事开篇讲述了A的故事,这个普通上班族在以气枪驱逐自家庭院附近的箱男后,仿佛患上某种传染病一般,钻入新买冰箱的包装纸箱,离家而去,过上了箱男的生活。这个故事看似离奇,却既为整本书的视角/视角转换定下了基调,又自一贯冷漠严肃的文字中挤出了一丁点罕见的温暖,描绘出身处纸箱之中,隔绝一切外部视线窥伺的安全感。箱男的成型,并非完全源于经济层面的压力,反倒与身份二字密不可分。
正如贯穿全书的身份更迭一样,箱男本就是剥除了身份的存在,这个行走的箱子无名无姓,舍弃面目,抛弃身份证明,以简简单单一只纸箱便抵挡了整个世界的目光与期待,并同时透过那一条细缝观察着每日逢场作戏的普通人。如果说每个社会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必须承受他人以及整个社会的期待/要求,并为此带上一张张与面部贴合到严丝合缝的面具,被动地活着,那么箱男的选择则是彻底抛弃这早已与身份合一的面具,在撕去社会身份的同时,夺回本属于自己的权力,重新在与社会的对抗中取得主动权。
这权力的体现,既在于窥伺,也在于思考。
箱男头顶这只箱子,恰似警局侦讯室那面单向玻璃,警方可以透过它看到犯罪嫌疑人的一切表现,后者却根本无从看到警方的反应。套上纸箱后,箱男便随之拥有了类似警方的窥伺能力。这种能力的基础自然与物理层面的隔离密不可分,但其更重要的意义体现在心理层面,当我们无需消耗精力维持嵌在自己面部的面具后,才可能有更多精力去观察他人面具之下的真面目。身份的迁移,处境的变化,都会影响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理解,这也是为何仿冒军医身份的男子一定要套上箱子来观看护士与脱掉箱子的箱男。与其说这是一种恶癖,倒不如说是一种于常人难以察觉层面,对权力的争夺。
而对那位一度脱掉箱子的男子而言,这种权力的更迭则更多地体现在思考层面。身处箱内时,他可以放飞自己的想象,对现实世界发生的一切作出无数种全然相异,甚至彼此矛盾的解读,但在脱下箱子后,思考与揣测便不得不被言语和行动所取代。一切模糊的、多样化的、复杂到无从言说的世界,便全部坍塌至同一个场面、同一个动作、同一段话,进入另一个箱男的眼中,并在他的脑海中拓展为无数种可能存在的现实。
身处箱中时,男子拥有无数种他人的人生,摘掉箱子,便只剩下这一个自己。或许这便是箱子的魅力所在。安部公房真正在写的,并不是箱子,而是被箱子隔开之后,人们觉醒的自我,这份自我与整个世界之间并不殊死的对抗,以及仅靠一层纸壳维持的微妙平衡。读完这本书后,不妨自问,如果赐予你于人群中隐身,却仍能于其中生活,并观察一切的能力,你是否愿意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选择这种生活?
如果你愿意,又与箱男何异?
“我个人感觉,箱子并非死路,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箱男》的叙事结构也如这外在平平无奇,内里却无比丰富的纸箱一样足以令人咀嚼再三。严格说来,这本书的内容便是“某位”箱男的笔记本,只不过虽然自始至终都选择了第一人称进行叙事,但各个叙述者之间描绘的事件却往往处于割裂的状态,要么是对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进行述说,要么是飞来一笔,插入与前后截然无关的事件,本书中“叙事者”的身份也便在这种信步游弋中愈发复杂起来。
若一定要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要挠破头才行。使用气枪射击箱男的A,究竟是不是受到护士救助的男子?他与军医如若并非同一人,为何从两人角度进行的记录会出现在同一个笔记本上?记录偷窥女教师失败被捉事件又是谁?这本笔记本的主人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在不同箱男手中流转,最终成为“箱男”的专属笔记本?而最关键的问题则是,安部公房究竟想要在这视角的流转中告诉我们怎样的真相?
在等待护士时,箱男对两人的会面进行了无数种猜想,却没料到护士并未与自己直接会面,只是留下了一包钱和让他放弃纸箱的指示。在这一幕中,我们一路追随箱男的视角,看到了他对于眼前所发生一切的阐释,以及对护士动机的千般揣测。一如尼采所说,“这世上没有事实,只有阐释。”在每一个版本的猜想中,护士都会拥有全然不同的背景与人格。即便在箱男摘掉纸箱,两人真正碰面之际,看似一切都已确定,躲在屋角的另一个箱男再一次让事件复杂化。这个新出现的箱男与女护士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他为何可以指使她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在之后的故事中,我们从新箱男的角度得知了他冒名顶替军医身份,收留这位女子担任护士的说法,然而即便是这新出现的信息,同样让人不得不继续存疑。叙述者身份转变,叙述介质从不变化是疑点之一,你会不由得思考这个笔记本的真实性,它是否完全是某人记录下来的臆想?疑点之二则在游离于这段“连贯”叙事之外的诸多闲笔,他们看似与本事件毫无关联,却又拥有极为相近的内核,都在讲述剥离身份后人们所重新拥有的自由/权力,以及人类现实社会中真相的脆弱与不唯一。
《箱男》的写作初衷并非为人们提供愉悦的阅读体验,读者也一定会在叙事视角的无尽跳转中逐渐迷失方向,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叙事视角又从未转变过,它自始至终都是从“箱男”的角度出发观察这个世界。真正变换的其实是具体的人类个体,而非身份本身,只是由于箱男身份的失佚,我们才会感到如身处漩涡中一般迷茫。但安部公房试图描绘的本就是“箱男”,以及由此身份绵延而生的多重可能性。叙事者、叙事形式、叙述内容这三者在本书中完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自洽,其所揭露的,是我们脑海中所谓“常态”与“真实”的荒谬。即便退上一万步,按照时间顺序将书中发生的故事重新梳理一遍,也无法再增进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反倒是这种模糊与难以捉摸本身,述说着这个世界的真相。
“在我看着她的同时,也有另一个人在看着望向她的我。”
自我与他者,在某种意义上是合一的,只因受到个人身份的限制,我们将永远无法看到他人眼中的现实,真切地体验他人的喜怒哀乐。当我们像箱男一样彻底剥离身份的局限后,往往可以抛弃束缚自我的规绳,看到这个世界本来的模样。然而仅仅是看清,并不能真正纾解存在本身带来的痛苦,即便抛却姓名身份,箱男却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本能的裹挟,只不过在面对自身欲望时,他的表现更为直接,这种本能也随之具有了更强的共性,能够反映出为更多人讳莫如深的本质。
披上衣服,我们和而不同,钻入箱中,我们却再难区分彼此。此时仍然留存的便只剩于你于我至关重要的一切:身体。书中有若干关键情节都与身体密切相关,对女性肉体的窥视,于箱中生存对人类肉体造成的影响,至于这层层嵌套的观察,归根结底依然落在这短暂存在,终将消解无踪的肉体上。
通过“箱男”这个群体,安部公房写出了存在本身的无奈,当我们试图通过身份寻找出彼此的独特之处,为生存于世寻找一个正当理由时,在箱男眼中我们不过是无法直面真实自我、自欺欺人的懦夫,而即便是放下身份,融入箱男这个“统一”的无身份人群中去,也依然难以抛弃对于肉体的欲望,以及对于生命的执念。箱男身份的流转,也许可以藉此延长个体的生命与意识(究竟是哪个箱男的意识,恐怕并不重要,因为在抛却身份的同时,我们也随之抛弃了意识的唯一性),但即便是箱男,也依然难以在肉体层面合一。或许人生于世便是这对矛盾的统一,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唯一的肉体,但在意识层面却终究面临同样的苦恼,求特立独行而不得,欲放弃自我而不能。总而言之,一个人究竟要如何在这个支离破碎,虚伪而残酷的世界中自处?如何在他人的目光中存活下来,又如何能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或许这将永远是个无解之谜,因为这世界本无真相可言,每一个生命都是兆亿分之一的奇迹,也不过是终将归于虚空的尘埃。只是每个生存于世的人,都将永远无望地追寻下去,直至生命结束。
或许我们没有在头上顶着纸箱,但这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纸箱呢?
“你越挣扎,便会在这个迷宫中创造出越多的新路,箱子也会像一层外皮肤一样从身体上长出来,箱子内部的构成将越来越复杂难解。”
当你真正学会屏息静气,隔绝一切外部因素,回归自己社会身份之外的存在时,或许会意识到外部世界的一切已经在你身上刻下了不计其数的痕迹,存在本身也是一种打磨,将每个人从泥胚中逐渐塑出独特的形状。钻入纸箱同样是塑形的一种,只不过执行人不再是外在社会(这社会同样是由人类个体塑形而出的),而是与被执行人合一,因此这也可称为自我塑形。与社会的彻底割裂,切断了因果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莫比乌斯之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构成了自给自足的内循环。
但正如这复杂难解的世界,自行其是的箱男也在叙事角度不断切换,身份变得愈发复杂之后,构建出附着在自己身上的迷宫。一层层的欲望,一层层的窥视,避开社会目光之后拥有的自由,也催生出对权力的滥用。正如占得军医身份的箱男会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在女护士身上一样,箱子并不会让他获得真正的自由,因为这种自由本身也是一种权力,而权力,即枷锁。
《箱男》在安部公房的作品中并不算最出名的一部,读起来也难称愉悦,毕竟若是闭上自己的心,不去思考,恐怕只会觉得通篇不知所云。但若你能以自己的思考刺透这如蛇皮纸箱版坚硬的外皮,去咀嚼在这一层层幻象之下的真实,或许便能够体会到从未被他人言说过的,这个世界的荒谬,以及生存其间的你我的绝望。
面对这绝望,你是会选择顶上箱子,还是摘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