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江名媛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每年都会记得我的农历生日,而且会在那天的一早给我发来红包和一段简短的语音,今年我还是不太明白,直到过完生日的第三天,也就是此刻,那句耳熟能详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每个人的生日,都是母亲的受难日。”
当母亲在语音里说“今天是你生日,弄个小红包意思一下”的时候,她一定会想起四十二年前那个冬天她躺在一张木质板床上分娩我时的阵痛以及听到我第一声啼哭时的喜极而泣吧,当然还包括这之后的四十二年里我人生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会走路,第一次上学,第一次骑车,第一次游泳,第一次住校……
我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一个人的生日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生日,还是他跟母亲之间最重要的一个连接的纽带的呢?看到一个视频,说你要是开始嫌母亲唠叨,就摸摸自己的肚脐眼,因为曾经有一条脐带将你们联系在一起过。我知道这样的话多少有点鸡汤的味道,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有点本能地一阵鼻酸。也许是到了我这个岁数的人,多少都有点容易触景生情吧。就像两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当母亲在语音里说些非常诡异的话的时候,我立刻就感到有点不对劲,立刻就飞回去看她一样,果然,她不小心摔了一觉,小腿骨折了。
那些诡异的话至今我都记忆犹新:抖音上说,有妈就有家,平常不回来,清明节一定要回来,等以后爸爸妈妈老了……这个“老了”在苏北方言里有走了的意思。我知道那一刻,是母亲最需要我的时刻,不是说需要我带她去医院,也不是需要我跟她视频,而是需要见到我真人。我原本以为给母亲一个惊喜只是母亲单方面的开心,没想到我自己也从这件事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有时候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也并非只是团聚的喜悦,而是一种夹杂着“童年的味觉记忆、亲人的日渐老去、经历过那三年但都幸免于难”的一种很复杂而微妙的情感。
这种顿悟不知道跟我在国外旅居有没有关系,还是人过了四十就真的会不惑,总之我好像在人生的某个瞬间突然明白了很多道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听说缘起性空这个词。当时我正在清迈古城附近的一家青旅旅居,每天早晨都会雷打不动地去马路斜对面的咖啡馆点一杯热拿铁,然后看一本跟佛教相关的书。这一年里,我不断地用缘起性空这个词去打量审视我跟他人的不同的关系,好像一下子释然了很多。跟朋友渐渐失联,以前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感伤很难接受的事情,但现在却觉得这其实是命中注定的,因为当你认识她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你们的关系迟早有一天会走向终点,哪怕是终身的朋友,也会面临一个人必定会走在另一个人前边的问题。
可能也正是这种随缘的态度,在跟一些朋友渐渐失联的同时,跟另一些失联的朋友又渐渐开始恢复了联系。就像生日那天的晚上,我在一场演唱会上见到了很多国内来的朋友,我以为在听到一些熟悉的歌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眼眶一热,但是没想到当我看到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在那个硕大的海报下排队买纪念品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能自已。我并不知道那个演唱会会在我生日那天举办,也并不知道那天是冬至,以前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但现在发现看似巧合的事情可能恰恰冥冥中自有定数。这一年,我在大阪,在东京,在成都,在上海,在曼谷,在清迈,在亚洲的很多城市,都能遇到这辈子打死都不会想到在那个地方会遇到的人和事。这是仅仅用small world(世界太小)这样的词无法解释的,也许因为我们彼此都一样走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开始面临离别衰老和死亡等种种议题,于是这些议题渐渐成了我们找到彼此的接头暗号,当暗号变得越来越明晰当接头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微气候和同温层也就形成了,我们也就变得更加容易找到彼此。
都说人过了四十,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离退休的年纪。但其实回头看,过去三四年也过得很快。那天跟几个北上广的朋友喝酒,我们聊起过去几年的种种,发现根本分不清某些事情是发生在2020年还是2021年还是2022年,就好像那三四年是被偷走了一样。不过,我也常常会感谢那三四年,因为某种程度上是它让我突然明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也因此就会更加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这种珍惜不仅体现跟朋友跟家人重逢的时刻,而是无时无刻。有一天我去一家24小时洗衣店洗衣服,洗完烘干,正准备关门,服务员小姐姐走了过来,放下小板凳——烘干机太高,她够不到,站上去,在里头翻衣服,我还以为她在找她忘在里头的衣服,结果是帮我找出那种烘干容易变形的t恤,然后放进一个网兜里,用拉链拉上。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事情,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开心不已。
那种重逢的开心后劲儿会更大。就像我生日那天看完那个演唱会之后,我一连好几天都在买醉,每天都要到凌晨三四点才睡,好像整个人还沉浸在那个演唱会中没有缓过神来。这是真的吗?怎么可以在一个晚上见到那么多朋友?还是在异乡的土地上?我又何德何能总是在一个惊喜之后又遇到另一个惊喜呢?事实上,我都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清迈生活了长达两年的时间,有时候竟一时分不清这里是故乡还是异乡。在故乡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之感,但是在异乡,我却觉得人生的路好像每天都走得比前一天要更宽一点。后来发现,并非真的越走越宽——清迈甚至比我的老家还要小很多,我们都叫她迈村,而是可能现在更多的是境随心转,而不是以前那种心随境转。
四十二岁的这一天,感觉别无所求,只希望国泰民安,没有大灾,没有大疫,不管贫穷还是富裕,每个人都能活出自己的个性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