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七十二
美食
2024-11-06 16:14
上海
等下舅舅和表哥他们来,给你过生日,你去别人家吃饭,像什么话。我一开始以为是他舍不得那个晚餐的份子钱,后来想想,也可能是他跟我一样,不喜欢过生日,去别人家吃饭正好给了他逃避的借口。姨妈知道今天人多,特地加了几个菜,芹菜炒香干,爆炒花椰菜,炸肉丸,牛肉焖青菜……父亲还去镇上买了熏烧鹅,表嫂说一会她带点大闸蟹过来。上一次给父亲过生日,好像还是12年前的事了。那年父亲六十,在一个船上吃的土菜,两桌人,喝的是我从上海带的五粮液。那是在定西路上一家便利店临时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南方周末的同事刚刚忙完“中国梦”。那是南周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2012年的南周就跟那个时候的中国一样,让人感觉未来一切可期。晚上,本来我要请几个从外地来的同事撸串,车到半途,突然想起,第二天是父亲的生日,不得不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回家收拾行李。那时候,我也才不到30,跟父母相比,我显然把事业看得更重。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十二年,父亲已经从那个走路健步如飞的中年人,变成了走路一瘸一拐就算拄跟拐杖走得都很艰难的老年人了。席间,舅舅率先向父亲发难,不是我说你,你要是想去镇上做生意,你自己去,你不要拖累我妹妹。她腿脚不方便,不去,就少一份风险。是啊,你自己腿脚也不行了,还逞英雄,还要下地去种这个种那个,你撑船都要拿个凳子坐着撑。姨妈接着说。我闷头吃饭,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只要我再帮一下腔,这个晚饭就不是给父亲过生日了,好像变成了一场批判大会。另一个也怕引火上身,因为最后矛盾的焦点一定会转移到我身上。你要是早一点成家,你父亲就了却一桩心事,他还要这么拼做什么呢?就是就是,你早一点把家里的责任担起来啊……我已经在脑补一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一向倔强的父亲今天却特别地温和,他一边吃,一边笑着回应众人的担忧。不是我想做啊,我哪不晓得享福啊,就像盖房子一样,屋顶还没盖好呢,没法交差啊。说完,脸就转到我这边。显然是意有所指。其实父亲没有想到的一层是,就算我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也是无法改变多少命运的。命运的窗口期早在他六十岁那年可能就已经关上了。但是我当时却浑然不知。前一年,我去德国访学,在柏林市中心那家废弃的机场草坪上,我跟房东和她的几个朋友野餐。不会。我回得很决绝。不管再怎么样,那毕竟是我的国家。去年还是前年,又跟失联很久的房东联系上了。疫情前,她和当时还是男朋友的先生搬到了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工作生活,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这些年,我已经有好几个朋友陆续搬到了柏林定居,有拍lgbtq纪录片的,有做女性觉醒播客的,也有像我这样可以远程创作的数字游民。父亲困在他那一代人的那种一辈子都为子女活的儒家传统里,我困在了总是在追忆往昔的伤感中。父亲和我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偶尔跟母亲语音视频,父亲都很少参与,平常也很少单独发个语音。你这么有出息,就不能在国内找个班上一上?刚从国外回来的头两天,父亲念我。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个在央媒和南周都干过的记者,一个在战地采访过的人,居然现在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去年年初,他隐约发现我要去国离乡,突然冒出一句,你就在家里住吧,我养你吧。我被他的话愣住了。实在太drama了。没想到,喜剧之王里的那句经典台词,会在现实生活里上演。其实不管回不回老家,一直是父亲在养我。他供我读书,念完大学继续干活存钱,等着供我买房,现在还在赚钱,等着供我结婚,等我结婚了,估计还要再赚钱,等着供我养孙子。一切都是因为他成分不好,富农的后代,父亲在那十年在村里扫了十年的大街,一家人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我的时候又赶上了计划生育,头胎又是男孩,也就放弃了超生的念头。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现在后悔的药买不到啊,早知道你走这么远,当时不管怎么样也要多生一个。我心里想的其实是另外一套说辞:人生如果是可以规划出来的,就好了。但我没有说出口,对于一个近乎于文盲的农村妇女来说,她应该是很难理解人生或者命运这些大词的,说这样的话,对母亲不公平。我以前不太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总是相信天道酬勤,现在人到中年,发现人的命运有时候就跟国运一样,很多时候不是个人所能掌控的。其实能陪父亲过生日本身,也不是我自己所决定的。要是还像以前那样继续996,多半是不会特地回来给父亲过生日的。其实父子一场,母子一场,也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决定,多半是命运的安排。也正因为这种随机性这种不确定性,所以可能就更加应该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未来无法掌控,当下其实很多东西也没有办法抓得住,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地跟爱的人发生连接,这种连接所产生的化学反应会迸发出新的能量,从而成为我们活下去的动力。下午去蛋糕店买蛋糕,我不确定父亲是七十二还是七十三,就让服务员给了我三个蜡烛:7,2,3。因为老家是按照虚岁来算年纪,因为按照周岁算父亲才七十一。母亲其实不让我买,说前几天你给我买的蛋糕还没吃完呢。我就骗她说,这是嫂子买的。吹完蜡烛,父亲取下蜡烛,吃了起来。不能吃啊。我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知道,知道,我只是把蜡烛下边的奶油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