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剧照。
文=张江名媛
延迟退休的消息出来，朋友圈一片唏嘘，但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对这件事是无感的，对他们来说，是没有退休这个概念的，比如我父亲。
父亲已经71了，但还在镇上摆摊做点小买卖，农忙的时候还要下地干活。他也算是有退休金的人，多少呢？不到一百块。
那还是十几年前他自己花几千块钱买的，母亲也买了一份。也就是说，父母要是不继续干活，他们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不到两百块。
我的老家在江苏北部的一个小县城，物价虽然没有大城市高，但200块其实也买不了什么，老两口再怎么省吃俭用，也不够一个月的开销。
虽然没看到过相应的统计，但像我父亲这样的群体没有七八亿，至少也有三四亿吧。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也是没有退休金的人。尽管我已经缴了十来年，但因为中途裸辞，没有再续社保，就算到了六十五岁，估计也提不出来。
听说只有移民了或者人走了，这部分钱才能提出来，而且只能提个人的部分。不过就算能提出来，几十年后，那点钱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了。
有人说，人的命运既取决于个人的奋斗，也取决于历史的进程。但按我的理解，奋斗也好，历史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投个好胎。
我有一个在上海的爷爷跟我父亲同龄，在公家单位，我没具体问过，但一个月的退休金至少在一万块起跳，这还不算他返聘之后的收入，以及各种慰问金补贴和年终奖。
他们俩其实都是在上海出生的，在十六铺码头的棚户区里，当时他们的父亲都在十六铺拉黄包车。
后来，毛主席号召这些到大城市打拼的农民返乡，我那个忠厚老实的爷爷率先响应了号召，就回去了，但是我那个上海爷爷的父亲却留了下来。
我那个上海的爷爷有四个兄弟姐妹，哪怕混得一般的现在一个月都有六七千的退休金，而且还有医保，享受着全中国最好的医疗资源。
也就是说，我爷爷当年的一个决定，不仅改变了我父亲的命运，其实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那些上海的亲戚虽然念的未必是名牌大学，但是他们一出生就享受了我穷其一生可能都得不到的各种福利。
2000年我到上海念书，上海的亲戚们都很为我开心。他们说，就算是上海人，也未必能考上你的那个学校。
我那时候也觉得未来一切可期。但是二十年后，跟我同龄的上海亲戚的小孩基本都送到了国外，自己也都换到了市中心的别墅和大平层里，而我至今还在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不过总的来说，我跟大部分同龄人比起来，还算是比较幸运的。我至少出生在一个离上海很近的地方。那些出生在西南西北山区的，感觉一出生就能看到生命的尽头。
最近回来在昆明呆了几天，确实很宜居，房价物价都很低，但收入也很低。而且感觉比起北上广这些大城市，小城市更没有规则和秩序，更强调丛林法则，没什么背景的普通人要想改变命运，其实比在大城市更难。
所以说，投胎真的是门技术活，哪怕在同一片土地上，你投胎在上海，跟投胎在西部最后的命运肯定是不一样的。
即便如此，我都很少听到父亲抱怨命运的不公。有一天，母亲给我发来语音，说其实我们要是不干活也能活得下去，我跟你父亲一个月养老金加起来就有不到二百块……
我听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也许200块对于长年省吃俭用的父母来说，已经是很多很多钱了吧，而且听口气有点赚到了一笔的感觉，毕竟在农村，你要是当年不买那个养老金，连这200块都是没有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要是论贡献，他们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并不低。
他们年轻的时候种地，粮食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国家不说，还要缴农业税。后来做了点小买卖，卖的都是放心食品，服务四周的乡亲。对了，父亲当年因为养猪还当上了90年代最早的一批万元户，县委书记还到我们家参观过。而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学，也离不开父母的栽培……
但是很可惜，他们都是农村户口，不管你对这个社会做再大的贡献，户籍制度依然左右着他们的命运。
其实不光退休金聊胜于无，农村人的医保也无法跟城里人同日而语。
去年，父亲在县医院住院，只能报销一半的费用，但是城里人可以报销80%，要是在公家单位的，可以全报。
我父母这一代人之所以非但不抱怨反而会感恩，可能跟他们这一代人的境遇有关。
父亲11岁就退学去人民公社挣工分了，所以当1980年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广之后，父亲可以说是第一批受益者。加上文革结束，父亲头上富农后代的帽子被摘掉了，在村里也终于可以抬头做人了。
2003年农业税取消，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这下好了，农民终于有奔头了。我最后能考上大学，父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他说，要是你生在旧社会，别说考大学了，能吃饱饭就谢天谢地了，还是得感谢国家政策好啊。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跟父亲联系了，他偶尔发一些视频和文章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我总觉得是我混得不够好，才让他们二老到了这个岁数还要起早贪黑地干活。
我其实也常常劝他，你们身体都不太好，也该休息休息享享清福了，我虽然赚得不多，但养你们应该不成问题。但他们就是不听。
后来跟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朋友聊起，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还不是因为没有保障，要是他一个月有七八千的退休金的话，肯定不会再工作了。”
常常午夜梦回，想起父母，想想他们以后该怎么办，想想我老了之后该怎么办，总是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我曾经干过记者的老东家有一年新年献词的标题是：“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这句话曾经鼓舞了我很多很多年，但现在我感觉我无法再从这句话里获得多少能量了。
无力的人继续无力着，悲观的人继续悲观着，就像听到延迟退休消息的那个午后，我坐在昆明一家很不错的咖啡馆的露台晒太阳，除了看到朋友圈的各种吐槽莞尔一笑之外，内心其实没有任何波澜。
因为你就算有再多的不满都改变不了什么的，就像我对我自己有再多的不满，都改变不了我的出身一样。
经过这些年，我已经学会了慢慢接受很多不确定的种种。甚至学会像阿Q那样自我安慰：不管怎么样，跟那些生活在缅甸乌克兰阿富汗的人比起来，我终归还是幸运的。
乌克兰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很多人都很震惊，但其实是因为承平太久了，大概已经忘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前段时间看netflix讲希特勒的纪录片，突然发现二战结束离现在不过才80年，而柏林墙倒塌离今天不过才不到40年。前段时间网上有篇文章说，中国人过上好日子，其实也不过才20来年。
要不是看到延迟退休的消息，我压根都不会关注我父母会有多少退休金，我自己的养老金该怎么取出来，以后的养老怎么办，现在感觉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这几天看《喜剧之王单口季》的主题赛，其中一个主题是周星驰电影里的那句经典台词：“不上班，你养我呀”。
脱口秀演员们讲的都是些生活中的小事，都很鸡毛蒜皮，也都很滑稽很搞笑，但看着看着，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那种感觉有点像看星爷的电影，一开始你以为看的是喜剧，但看到最后其实是悲剧。
已经好久没看到星爷的消息和他的作品了，有点怀念他了，也有点怀念香港和那个时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