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常沐在第五届LIFE教育创新大会上演讲
当一个孩子不适应学校的教育,难以融入主流教育体系,未来会怎样?
10年前,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常沐从学校退学,之后进行了7年“在家上学”的教育实验。2021年,15岁的常沐选择进入一所技校学习一门手工艺,并于今年夏天从这所技校毕业。
对于自己所走的这条特殊的教育之路,常沐觉得“庆幸”,她说自己现在仍有“九分的倔强和九分的反骨”,以及探索这个世界的兴趣。但另一面,她也必须要去学会面对和处理自己的“格格不入”,以及去应对学历、出路等一系列现实问题。
01
格格不入
2023年12月末的一个下午,为期一周的期末考试已进行到最后一日。按照老师的要求,学生们需要在这一周时间内,交出一个和“季节”相关的手工作品。教室里,常沐佝着身子站在桌前,埋头雕琢。这个女孩今年18岁,身高1米72,长着一张娃娃脸,做起事来慢悠悠的。
她手里的那支荷花发簪,已完工八九成,为了让作品看起来更完美,她打算再添点东西上去。常沐截断一根细铜丝,在铁钉上绕了几下,再用剪刀掐出两个铜圈。随后,她拧开火枪,想要把铜圈焊在荷花底部,以便能挂上两个吊坠。
固定铜圈时,遇到了麻烦。她刚把前一个焊接好,再去接下一个时,火苗突突跳跃着,迅速将前一个熔掉了。常沐连续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焊接真的很考验技术,这个火的大小不太好控制。”
此时,过道另一侧早已上交完作品的女生,溜达到常沐桌前,目睹了屡次失败的操作过程后,冲前面喊道:“哎呀老师,你快过来帮帮人家常沐吧。”
老师很快扭出一个连接在一起的两个铜圈,并嘱咐常沐,遇到此类问题就照着她的方法来。
常沐默默听着。老师走后,她又拿起铜圈反复尝试。在常沐看来,连在一起的铜圈,会让两个吊坠挨挤在一起,“那样不好看”。
教室里一片喧闹,只有常沐还在考试。前排的女同学被男同学开了句玩笑,和对方理论了几句后,飞速跑到讲台前抓起一只拖把,准备“开战”。另一位女生直呼着老师大名,开起了玩笑。其他考完试的同学,大多在聊天或刷手机。
常沐只盯着手里的发簪忙活,半个小时后,她终于按照自己的方法装上了吊坠。
常沐的同桌迪迪,是当天最“沉默”的那一个,她长时间保持着特殊的睡姿——脚踩在抽屉口,身体倚靠在背后的桌子上。老师走过去问,“你在这儿睡得倒挺舒服啊。”女孩一动不动,“那可比在宿舍睡觉舒服多了。”睡醒后,迪迪在座位上涂起了指甲油,她手上正戴着一套几厘米长的甲片。
迪迪又喊几位女生过来嗑瓜子,她们聊起了名牌衣服和鞋子。不知最后又聊到了哪里,迪迪有些伤感地来了句,“要是能一直在学校就好了,我可不想去上班。”
在这所技校里,常沐学习一种镶嵌专业,这已经是她入学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在这里,常沐经常显得格格不入。与大多数学生不一样,她来这所技校就是奔着这个专业学一门手艺去的,是一个“认真”的学生。
常沐的格格不入从10年前就开始了。读技校之前,除了小学的前三年在学校接受教育外,她一直远离主流教育赛道,“在家上学”。
小时候的常沐(右)和一起“在家学习”的伙伴禾禾(左)为自己开办的餐厅设计的标志
02
退学
四五岁时,常沐在学前班阶段开始表现出一些“异常”。她被家人发现有一定程度的读写障碍,“字母b,会看成d,p会看成q,完全是镜像的。”
在班上,常沐经常面临窘境。课堂上因书写出错时,她难免会受到同学们的嘲笑。转学到新班后,由于学习进度不同,常沐回答不出“兔子”一词的拼音,被老师要求罚站。最难堪的一次,她因不敢告知老师想上厕所,在课堂上尿了裤子。
妈妈贾凌冰愈加感受到女儿心里强烈的抵抗,每天上学时,“死活都不愿意下车,非得硬拉才行。”觉察到事情不对劲,贾凌冰开始反思自己的做法,“这事我做反了。鞋不好穿的时候,应该换一双鞋,而不是让脚去适应它。”
虽然小学期间也经历了几次转学,但也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学校,2015年,正在读三年级的常沐从学校退学,开启了“在家上学”的尝试。
在贾凌冰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退学前两个月,她一直在衡量这件事的可行性。她的判断是,常沐产生了厌学情绪,待在学校是一种折磨。更何况,女儿在画画方面展露出一定天赋,可以着重去培养。
退学的事,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最大的阻力来自丈夫,他认为,女儿哪怕学习吃力,也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考大学,乃至出国读书。在这件事情的讨论上,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演变为争吵。
贾凌冰讲话颇为强势,“你有好的解决方法也行,你如果没有,就照我的方案来。”最终,丈夫拗不过她。
常沐并不记得父母因她退学的事产生过口角,只知道“爸爸是不高兴的”。
在退学后的前两年,常沐最主要的学习是听各种有声读物。
她时常提着一个小喇叭,走到哪里听到哪里,里面有下载好的《绿野仙踪》《海底两万里》等儿童故事。反复聆听有声读物的结果是,有一天常沐在看纸质小说时,意外读出了从没学过的“波光粼粼”一词。“听了那么些遍,她都记住了,一看到前后认识的词,就能猜出来。”贾凌冰解释。
玩,几乎是常沐每日的主题。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贾凌冰的工作时间相对自由,这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和女儿相处。在大部分学生都上学的周一至周五,她带着常沐在外面活动时,总有陌生人问,“你家孩子今天不上学吗?”
为解答这种疑惑,贾凌冰通常会大讲一番自己的教育理念,后来被问烦了,就拿“逃课”搪塞。对那时的常沐来说,看到其他小朋友背着书包被大人领着去上学的场景,会觉得庆幸。
常沐对学校没有多少留恋,直到现在回忆起退学后的时光,她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21世纪教育研究院的《中国“在家上学”调查报告(2020)》显示,2017年,有意尝试在家上学的人数为5万,亲身实践这一教育模式的约6000人。
2013年,贾凌冰在北京昌平区租下一个两亩见方的院子,筹办起“啊呜创想社区”实验学校(简称“啊呜社区”)。啊呜,是小兽的吼叫声,意指孩子,贾凌冰想走一条和传统教育不同的道路。
常沐在退学后的第三年,开始系统性地接受啊呜社区里的学习规划——每周跟着网课学习语数外三门科目,剩余的时间主要围绕手工设计、商业项目等方向,在老师的引导下自主学习。
在常沐的记忆中,在啊呜社区里,她会和小伙伴在院里爬树、摘果实,在小区的池塘边看天鹅游泳,也带着自家狗钻山洞“探险”。事实上,那些所谓山洞,只是别墅区里的一些自然景观。
十多岁时,看到院中自由降落的小鸟,常沐幻想能长出翅膀,像鸟儿一样飞翔。她翻阅了书本上的空气动力学、流体力学,及飞机发展史,然后找来乐高小人模拟人体,做出了一个类似滑翔伞般的翅膀。常沐将乐高小人从屋顶抛落,反复观察它坠地的过程。她还想把翅膀放大到与自己身高相应的比例,为自己插上一对翅膀,但最终因买不到翅膀骨架的专业材料而放弃。虽然飞翔失败了,但她一直记得自己为那对翅膀做出的一番努力。
在啊呜社区,常沐印象较为深刻的是“开餐厅”,她和小伙伴要从种菜开始。播种时,他们只被告知苗间距是30公分。接下来,有人拿着尺子测量,有人用棍子比划。待植物长大,他们又出入菜地除草、抓虫,甚至主动去养毛毛虫,观察它们破茧成蝶的过程。
当时的老师雷丽丽称,啊呜社区提倡项目式教学,每个项目周期性长,且会涉及方方面面的知识。在开餐厅前期,孩子们完成了课本上的动植物观察,“他们还可能会去画画,等于又做了美育。”
那时,常沐的理想是当一名生物学家。她把这个想法说给爸妈听,但当得知实现这个理想要学好数理化后,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喜欢数学”。
常沐记得,他们还经常参加或举办一些社会活动,比如做完手串、项链等手工后,出去摆摊,“第一次认识到了钱从哪儿来”。此外,每年会去到1-3个城市“读城”,学习不同地区的文化习俗,甚至还会参与乡村振兴活动,在实地考察中,他们要从儿童视角给出一些规划建议。
啊呜社区的学生年龄不一,和常沐关系最好的是小她一岁的禾禾。三年级时,禾禾因较为孤僻,暂时办理了休学。雷丽丽记得刚见到禾禾时的样子,“非常封闭的一个孩子,不爱说话,也不想学习。”
禾禾休学后,妈妈杨岚一边忙于工作,一边照顾身患重病的丈夫,无力看管孩子,她只好把禾禾托管到啊呜社区的夏令营。待完一个假期,看女儿状态不错,杨岚尝试把禾禾再次送进公立学校,但一个学期下来,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一年之后,杨岚决定让女儿退学,来到啊呜社区。
10年过去,雷丽丽早就离开了教育行业,但依然对常沐和禾禾记忆犹新,“禾禾擅长手工,常沐在绘画和设计方面非常有想法。”在雷丽丽看来,常沐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人,总会比别的孩子“多走一两步”。一次扎染时,大家都按照所教方法将皮筋扎在相同位置,常沐却尝试扎在领口、袖口等地方,看看不同效果。
禾禾最喜欢的是做手工。13岁时,她看到大院里有现成的缝纫机,就从网上看了些资料,动手做起衣服。杨岚至今留着女儿为她做的那件白色绣花衬衫,“我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做出来的,穿起来也很合身。”
啊呜社区的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常受到邻居的举报。由于一群孩子整天喊叫和疯跑,物业人员曾三番五次找贾凌冰谈话。这不是最要紧的,后来因资质问题,贾凌冰不得不把“学校”二字去掉,只能作为一个举办亲子活动的组织。
雷丽丽回忆,啊呜社区位置较为偏僻,吸引来的都是“厌学或有问题的孩子”,“在学校不能被很好地接纳,家长才会有勇气把孩子送过来。”最多的时候,这里共有8个学生。除了常沐和禾禾,其他孩子们在啊呜社区进进出出,没人能长久待下去,而他们最后的出路,大多是再次回到国内学校或出国读书。
啊呜社区面临的挑战远不止这些,2016年雷丽丽因怀孕离职后,再没有招到合适的老师。“别人怕老师不会讲课,我们怕老师太会讲课。”贾凌冰说,老师自己忙着输出,就抢了孩子的主动权,“我们需要老师做的是‘陪聊陪练’,而不是灌输”。
到了2020年,由于疫情的影响,啊呜社区没有办法继续开展线下活动,面对高租金的压力,贾凌冰只好把大院退租。常沐和禾禾也不得不回到各自家中,分别跟着网课学习。
早在常沐退学两年后,贾凌冰就给女儿做了个规划,小学和初中跟着网课学习,到了高中阶段,去读一个职业高中或技校。在她看来,人工智能将是未来一大发展趋势,常沐无论如何都该学门手艺,“手艺是个垫底的,最基础的保障。”
2021年,“在家上学”7年后,常沐进入到一所技校就读。在这之前,她和妈妈考察过两所私立高中,一年学费20多万元,“太贵了”。
常沐坦言,她原本打算去其中一所私立高中,但学校要求很多,还要统一着装。过惯了啊呜社区大院里无拘束的生活,常沐讨厌紧张的学习氛围,综合考虑,就去了技校。
禾禾的选择,恰恰与常沐相反。她选择在私立高中就读。禾禾的这个决定,有她自己的考虑,也寄托着全家人的期待。除妈妈杨岚外,家里其他成员还是希望她能有一个社会认可的学历。
回忆初入私立高中的状态,禾禾觉得“比较崩溃”,“当时学校有人读高一的时候,托福已经考到110了。”
禾禾所在的高中英语课程采用分层教学,高一有A、B、C三个班级,她在C班。第一学期,禾禾有些跟不上课,一段时间后,才逐渐跟上大家的节奏。到了第二学期,因疫情原因线下课转为线上,她的焦虑感陡增,“成绩比之前低了好多”。
2022年,当常沐在技校读高二时,禾禾的高中因资质问题被叫停,她转到了常沐所在的技校。假如那所私立高中继续办下去,禾禾说她压根不会考虑转学,毕竟两个学校的学习氛围差得太多。
常沐有着同样的苦恼。入学第一天,她就往家里打了电话,“妈妈,我跟他们合不来。”细问才知道,她介意的是同学说脏话。贾凌冰只强调了两点:第一,他们不是坏孩子,只是有些不良习惯;第二,要想明白自己是去学什么。
想要融入同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高一时,常沐在一个四五十人的大班。素描课是基础,老师经常要求上交作品。那些不爱做作业的同学,就常委托常沐帮忙画画。她也没有太多怨言,毕竟“看起来是被欺负了,实际上长了自己的本事,还换来了友谊。”
高二,细分专业后的班级有20人。到了新环境,常沐有意改变自己的处境,她想变得合群一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跟着他们一起说脏话。
有一次,几个新同学围在一起闲聊时,她也加入了进去,还跟着“爆了句粗口”。看同学们没有任何反应,常沐暗喜,“那就证明我说对了。”
此前大约有一年的时间,她一直在观察其他同学如何飚脏话,要揣摩用词,要模仿语气,但她所学到的也只是拉高了嗓音说出些很生气的话,“你……是不是有毛病?给我滚出去,别来烦我!”再过分的,她说不出口。
第一次抽烟也是如此。前几个月,室友因失恋买了包烟发泄情绪,“一天抽6根”,这激起了常沐的好奇心。她拿过一根烟点上,学着室友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小心翼翼嘬了一口。理想中的吞云吐雾并没有实现,反而是把烟咽到了肚子里,难受了一晚上。那之后,她再没尝试过抽烟,“好呛好苦,我不适合抽这个东西。”
在做了一些“融入集体”的尝试后,常沐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我没有必要融入他们”。而一旦开始了说脏话的习惯,就很难轻易戒掉,直到现在,常沐偶尔在家里也会蹦出一两个不合时宜的字词。贾凌冰听到会念叨几句,劝她改正。
常沐决意把心思花在学习上。去年看到有同学参加专升本培训,她还不想去,春节过后她告诉贾凌冰,“也想要去试试”。她担心技师的毕业证不被当下的就业环境认可。相比之下,有一个本科的毕业证书,就相当于多了一重保险。
今年6月,常沐从就读的技校毕业。她迎来了丰富的暑期生活,先在妈妈的支持下办了一个教小朋友学花丝镶嵌的学习班,又和朋友去天津玩了几天,后来去了成都小住。
提起未来的出路和打算,常沐想再在技校深造三年,这样,中级技师的身份就可以转为高级技师。毕业后,无论是有幸留在老师的工作室,还是出去单干,都有更多的底气。
接下来的三年中,她给自己安排了两个任务:一是拿自己的手工艺作品去市场“踩踩水”,找到当今人们审美与消费的实际感觉。二是申请进入西班牙的一所创新学校,根据常沐的了解,那所学校每学期会带学生去一个国家,学习不同的创业、市场经验。这恰好符合贾凌冰的心意,“有商业头脑,又有手艺,不平趟天下吗?”
杨岚也认可让女儿继续在技校读三年的想法,但如果禾禾想提前出国,她也支持。以前禾禾表示过,想去日本读个设计专业,杨岚已为她攒下了学费。
今年初夏,常沐过完18岁生日,开通了属于自己的线上支付账号。很多个周末,常沐会叫上禾禾一块出门,她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喜欢看各种艺术展、漫展,玩Cosplay。禾禾会买材料,尝试自制一些二次元服装,常沐则经常买一些自己喜欢人物的周边,画一些图进行“二创”。
在班主任的印象中,常沐一直很安静,她爱画画,总抱个iPad走来走去。高一暑假,曾有出版公司找常沐出绘本,讲的是水稻如何长成的科普故事。从暑假到寒假,常沐断断续续地画,最终完成30多页的绘本,换来了2000元的稿酬。这让贾凌冰很是自豪,“她现在毕竟还小,等到去社会上慢慢闯一闯,我就不愁了。”
不过,直到现在,常沐对技校的环境还不能完全适应,因为“没有真正能够交流的人”。常沐所说的交流,是大家可以针对一些事情,聊聊自己的看法和观点,而不是急于吵赢对方。
贾凌冰也知道女儿内心的苦楚,她分析这件事的成因,“那些孩子都是成长过程中不被肯定的。没考好,就会被否定,脱离标准答案,就会被否定。所以长大后,他们的底层心理和底层逻辑,就是一定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当前的状态,贾凌冰也无解。还好,技校只是一个过渡。贾凌冰最庆幸的是,女儿拥有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所以不担心她会受到影响。
这些年,由于“在家上学”,常沐成为21世纪教育研究院的长期观察对象。今年7月19日,在其举办的第五届LIFE教育创新大会上,常沐作为嘉宾之一,被邀去做了一个9分钟的演讲。她在这次演讲中提到自己有着九分倔强和九分反骨,每次学习中遇到难题,其他同学尝试几次没成功,就去找老师解决,但她自己总是穷尽一切办法,“实在不会整了”才去求助。
在今年临近毕业前的一场手工艺比赛预赛中,常沐和三位同学组了队。他们打算以自己的专业手艺打造一条项链,迎接秋天即将到来的赛事。提交设计图后,得到了指导老师的认可。但没多久,老师又要求他们参考往届获奖的同类型作品,让大家照着原型来创作。常沐突然没了兴趣,“我不是特别喜欢被这样安排,我对做那个东西的兴趣也不太大。”
常沐退出了原先的小组,决定自己打造一个新的作品,参加个人赛。正如多年前脱离主流赛道“在家上学”,这一次,她又要单打独斗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迪迪、杨岚为化名。
*本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北青深一度”。
采写|王思思。编辑/计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