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性别议题的困惑
我不擅长表达性别议题。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想写一写最近我对女性处境的思考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虽然大部分时候我和女性朋友聊起自己的性别处境的时候,能获得深刻的共情,因为大家的经历都是相似的。但我依然有过非常被冒犯的体验,冒犯我的有男性也有女性,让我感到更受伤的是自诩对女性主义有着更全面更深刻更犀利认知的女性,批判我的不够全面不够深刻和不够犀利。所以,分享我对性别处境的思考,不仅仅有招惹男性口诛笔伐的风险,也有可能得罪女性。
所以,我一直不敢写自己对于性别议题的浅薄理解,害怕再次被扣帽子和陷入自证的陷阱。
这篇文章,只是分享我作为一个平凡的女性个体,我的一点点困惑,一点点情绪,和一点点无望。
穿越410年,只有2个女校长
昨晚我参加了格大410周年的校庆晚会,我很享受整个晚会,看着教科书上的教授们用幽默风趣的方式将自己的科研成果表演出来,看诺奖得主在台上打架子鼓,像讲脱口秀一样分享自己的研究,这些新颖又巧妙的方式让科研交流变得如此接地气,这让我备受震撼!
但当热闹散场,回到家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残留在脑海中的,除了一点点兴奋,还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迷失感。
格大有一栋教学楼叫Aletta Jacobs, 从我入学格大至今已经5年了,这个名字在格大被无数人无数次提起。格大甚至有一栋几乎所有学生必去的教学楼,就是以Aletta Jacobs命名的——考试楼。几乎所有学生都会去这栋楼考试,平时也有很多大课在这栋楼里教学,我硕士期间的统计课程就是在这栋楼的大教室里完成的。
Aletta是荷兰历史上第一个女大学生,也是欧洲女性平权运动的先锋。她在1871年被允许进入格罗宁根大学学习医学,1878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她是欧洲最早推广避孕的医生之一,认为女性有权控制自己的生育权。她积极推动全球女性的选举权运动,提倡女性应和男性享受同等的受教育的机会,推动女性在工作场合中的平等地位。
有着410年建校历史的格大,在各种世界大学排名里名列前茅的格大,是多么骄傲自己“允许”了荷兰第一个女大学生的横空出世啊!骄傲到对每一个入校的新生神采奕奕地宣讲Aletta的故事,骄傲到把对学生来说最重要的教学楼命名为Aletta,骄傲到无数次提起她,歌颂她,以此来彰显格大领先历史的“平权态度”。
而我,一个在格大五年的普通学生,昨天在校庆晚会上,听了现任校长写给Aletta的跨越时空的信,才感受到一切是多么的讽刺。
站在台上念出这封信的,是现任校长,一位女性。而信里的第一句话,因为是荷兰语,具体我记不清了,但大意是:
这一段开场白对我的震撼如同地震,而后每每回想起来这个事实,那种绝望和迷失的感觉如同余震,让我难以平静:410周年,只有2任女性校长!?
数据与现实的对比
今天和德国女性教授聊起我对此的震惊。而她的回应,无疑掀起了我内心新一轮的地震。
她说,另外还有两个隐藏的事实,你知道了以后可能会更绝望。
我又想起来,我读博后参加的第一场学术会议的第一个主题演讲就是关于学术界的性别平等问题。荷兰的大学生男女比例几乎是1:1,而博士生的数量更是女性略多于男性。但在所有正教授里,只有26%是女性。
日常对话中的性别不平等:
你能不打断我讲话吗?
分享完我所知道的关于学术界性别比例极端失衡的事实,用宏观的数据对比来表达我的无力感:在历史的洪流和系统性的不平等面前,我这个平凡的微小的女性个体,又能指望些什么呢?
宏观的数据让我无力,因为情绪无处发泄,对平等的期待没有出路。
而微观的体验,让我从痛苦中顿悟,最终学会用魔法打败魔法。
我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困惑,为什么我说话总被打断?是我讲得不够有趣?我的表达不够清楚?还是我话太多?我想过无数个以“我有问题”为中心的解释,唯独没有看见一个真相:因为我是女性。
是的,我常常被男性打断说话,但我几乎没有被女性打断过。
在与人交流的过程中,我的修养让我始终认真聆听他人说话,无论对方的表达是否有趣,观点我是否赞同,我都会等到对方表达充分后,再发表自己的想法。在我目前的整个人生中,我几乎无法允许自己打断别人讲话,因为我觉得那样不礼貌,没修养。
我就是做不到打断别人讲话啊!
这样的素养,在面对女性对话者时,总是让我们很容易共情彼此,我们感受到被看见,被聆听,我们很容易有深入的交谈。
但当谈话的对象是男性,我常常被打断,然后我一如既往乖乖听对方讲完长篇大论,再表达自己;然后继续突然被打断,继续做一个有修养的聆听者...如此反复,我就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我讲的话,真的有那么无趣吗?他们连最基本的听我讲完话的耐心都没有吗?
有一天,当我和一个同为亚裔的女性朋友聊起我的自我怀疑时,她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我们聊的也是同一个男性交谈对象。她说,有一天,当她和那个男性同在一个小群体的交流环境里时,他的交流对象有亚裔女性,白人女性,白人男性。他会无意识无差别地打断白人女性和亚裔女性的话,所以,这种不尊重或许和种族无关,只关乎性别。但他会非常自然地、自觉地听完白人男性的发言再表达自己,他从来不打断男性讲话。
对此,我也有亲身的观察。
有一天,我和两个男性朋友一起吃饭,我们三个互相都很熟,其中一个男性朋友总是打断我讲话。我以前一直觉得这可能是他性格的局限性,作为朋友就是要接纳和包容,所以我无数次严肃认真地提醒他:
我自己都要被我的宽容和友善感动了,然而,就是在那一天,那一个场合,他们两个男性坐在我的对面,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表情。
当他们两个在对话的时候,A依然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讲话,当B开始讲话的时候,我看到A的嘴就像鱼缸里的金鱼一样反复张合,有非常强烈的讲话的欲望。B也看到了,但B没有理会,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讲完了自己的观点。终于,B讲完了,A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发表自己的观点。
当他的对话对象是一个男性,他不用人提醒,一次都不用,他就做到了闭嘴聆听!他一点努力也没有付出,就做到了100%聆听对方讲完话!而我,努力提醒了他那么多次,那么多次生气,那么多次抗争,依然无法得到另一个男性不用做出任何努力就能达到的效果。
这让我很生气!我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一直在脑海里反复回忆所有被打断的场景,才发现我的谈话对象几乎全是男性。
男性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就会乖乖听完其他男性讲话再发言,因为本质上,只有男性同类才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所以他们需要仔细了解对手的想法,才能精准对抗,赢得竞争的胜利。
他们不听女性把话讲完,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就没有把女性视为可以和他们平等对话的对象,也不是可以和他们竞争的对手,所以女性的话,不重要,不需要认真听。
那天晚上我很生气,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是平等的,但我讲话总是被打断这个现象突然让我痛苦地发觉,原来我视为朋友的人,潜意识里并未把我当作可以和他们平等对话的人。
当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我就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不再无差别高素质:对待能听完我讲话的朋友,我以礼相待;对待总是打断我讲话的朋友,我用魔法打败魔法,我也刻意打断,不那么认真听他讲完,虽然这并不让我更加快乐,但的确让我不再执着痛苦。
作为一个俗世中的平凡女性个体,我应对性别相关的不舒服体验并不是和某一个性别彻底决裂,坦白讲,这些冒犯过我的男性依然是我很欣赏的朋友,我欣赏他们作为独特的个体都有各自的闪光点,而这世界上也不存在完美的朋友。当我觉察到了我的不舒服,搞清楚了不舒服的来源,我所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锲而不舍地怼他们,用魔法打败魔法。
可是哪一天,我们可以不以魔法会友呢?
理性客观一定优于感性和情绪化吗?
这是否是另一种性别歧视?
我可以料想到,上述言论很容易被单拎出来,给我扣上“引起性别对立”的罪状,或许会有人评判我过于偏激,片面,情绪化,不够客观理性。
这让我联想到最近和朋友关于理性和感性的讨论,我发现我身边的很多人在分析某种表达是否足够好时,总是用“不够客观”“太感性了”“过于情绪化”来否定一些表达方式的价值,这让我很警惕。
另一个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就是:女性是感性的,男性是理性的。这背后的潜藏逻辑是,理性是优于感性的,所以男性是优于女性的。
过去很长时间,我潜意识里也默认理性是对的,感性是错的;理性是更高级的,感性是更低级的。宏观比微观更宏大,所以更重要。
但我最近发现了这些潜藏逻辑的吊诡之处:我们为什么要让鸡跟鸭比游泳?为什么批判一只鸡的理由是“它不是鸭”?批判一个感性的表达的理由是它不够理性,批判一个微观的个体视角不够宏观有格局,不就是在批判一只鸡不够鸭吗?可是鸡和鸭自有其价值,就像感性和理性、宏观和微观的表达各有其价值一样。
我以上的表达纯属我这个小小个体的所思所想,是我的主观感受,是我作为一个宇宙小小尘埃的一点点思考,一点点困惑,和一点点期盼。
感谢你读到这里!
笔者简介:一位普通的女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