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菜 | 人生没有多少年

转眼已经七个年头，每年芦苇花开板栗成熟的时候，我会像候鸟一样，来到江西鹰潭，和护林员老肖一起，在山涧河流边，寻找中华秋沙鸭的身影。

每一次我都会做一段记录。在我看来，老肖是一个非常好的拍摄对象，一个有故事的人。

4天时间，手机、相机、大疆灵眸拍摄了361G素材。

我的拍摄思路：无论是骑摩托、走山路、买鞋子，还是突然遇见秋沙鸭、在厨房和肖太太对话......有故事发生，有话题可以深入的时候，镜头一定要有多景别多角度。剪辑起来虽不精致，至少要完整。

剪辑的时候我基本没有提纲，这么偷懒主要原因是在拍摄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编辑提纲。

首先，开场。

开场是一部片子的基调，以及节奏风格的展现......我闭上眼睛，问自己，这几天山路跑下来，老肖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什么？

——是我们在电瓶车上，我问他“退休以后的生活，有什么计划？”护林员老肖，再过三年要退休了。这些年偶尔听到他说起不自由想辞职，希望所有的时间都能放在观察守护秋沙鸭上......

老肖说退休之后，除了看秋沙鸭，还想带着老婆去看看大海，去看看大草原......“听说大海无边无际......”

哎，没想到这个腰围裤长都是2尺8的农民，竟然这么浪漫......当时我心动了一下，也偷偷笑了起来，老肖说的其实是小暑去年跟我走过的路。

于是，开场就是谁在说自己的梦想——片名《老肖》——人物出场，音乐响起……

然后动作脚步光影变化，都随着节拍推进。

这画面够帅吧......

那天树林里有水雾有阳光，我和老肖认认真真走了一个来回。

环境人物时间地点，还有小人物的大梦想，开场都介绍了一遍。

片头剪辑完成，我又问自己，这段拍摄，有什么比较刺激过瘾的完整的内容？而且还是以前没拍到过的？

有的，我和老肖还在准备掩体的时候，忽然来了鸭子，有点狼狈，但是成功隐蔽和转移。

这一段画面有点长，但是非常鲜活，把我们拍摄秋沙鸭的寻找、偶遇、埋伏、狙击以及鸭子的美都表现出来了。

兵临城下的叙事方式，从故事精彩的那部分开始讲起。

试想，如果你的片子解说和画面变成：「在中国江西鹰潭的一个小山村，有一条叫做贵溪的河蜿蜒流淌，河边居住者一百来户......这一天，护林员老肖来到河边，开始他十几年来从未停止的秋沙鸭守护工作……」那多没劲。

这段偶遇，你可以清楚听见老肖一头扎进树林下，屁股留在树丛外时候，嘴里叨叨，“没带相机，不敢动，回不去，要是早一分钟撤离就好了......”

没有事故，就没有故事。我们两个狼狈拍摄的画面，在我看来更有趣。还把拍摄秋沙鸭的不易，很好展示出来了。

这家伙因为一动不敢动，大脸一直贴在我肩上，因为拍到超近的秋沙鸭，我的激动无从表达，狠狠捏了他的老脸，这种老男人的交情，也很美好。

基本上，我用这一段，交待了老肖、秋沙鸭、和我的关系。

转场不仅限于全景特写，音乐、声音、画面明暗虚实、主体动作、镜头运动........都可以用。

山谷里有一条铁路并行，所以我时不时加入火车的隆隆声，过渡转场，也代表时间的流逝。

老肖在野地里奔跑追赶秋沙鸭的时候，就像阿甘孤独地在天地间奔跑。在阿甘的片子里，有个镜头回到世间唯一会惦记着他的那个人——珍妮，珍妮孤单单在喧闹的餐馆里，抬头看见电视里的阿甘.....

所以，我把镜头也转向了老肖的太太。

这个段落结束，是晚霞黄昏金色的天空，所以下一个开场，我用了炉火噼里啪啦的画面。黑金暖色调过渡到黑金......

中间黑场，用音乐悄悄顺滑到第二天......

我发起问题，问肖太太知不知道老肖的梦想？梦想里有她，虽然嘴上很无所谓，但是笑容泄露了她内心的欢喜。

下雨了。下雨也很浪漫。不管什么天气，老肖都要出门看鸭子，不管什么天气，老肖总是说“很快就要好起来的......”

因为前面有我的声音，所以这个段落，我也要出场一下，算是一个补镜头。

雨过天晴，鸟儿飞起，过渡到下一段场景。还是一组镜头，两个人抬头看见，天上一只鸟飞过......

一部纪录片，我们所讲的是时间的份量。所以，一定有很多场景，不同时间，有当下，有未来，还有过去。

为了展现老肖，但凡我们可以和别人交流有关系的场景，我都尝试记录。等待故事，或者引出话题。

买胶鞋，引出老肖虽然是一个农民，但是人家可是全国劳模，虽然满地爬一身泥，但是人家可是有西装领带皮鞋的。

一个先进人物，单单显摆荣誉和奖状，多没劲啊，这么不显山露水地表现出来，就有意思了。

通过买鞋，介绍了老肖的全国劳模身份，而且，又通过他介绍胶鞋，展现出劳模为什么优秀，还顺利过渡到下一个故事，这都是故事自然发生，慢慢长出来的。

说鞋子，不是用来讲农民护林员全国劳模多朴素的，而是说山路不易。

下一阶段，用胶鞋的话题，我们自然而然又顺滑到走山路摔跤的故事。老肖说自己为了守护秋沙鸭，曾经摔得很惨......

一般劳模的拍摄，都是各种采访吧，“老肖，你跋山涉水守护秋沙鸭，一定遇到很多危险吧？”

纪录片的可爱就在于，很多话在合适的时间地点，会自己流淌出来。

我拍老道长、中医、郭川、奚志农、老肖、军长........所有的人，都不摆拍。也正因此，我不得不练出看到就有，举手就拍的能力。

老肖说，有一次他配合电视台拍片，为了再现真实，背着八十多斤的器材，在山路上走了好几遍，差点虚脱。老肖说，他们要求我真实，把所有能背的都背上，但是自己拍摄一点不真实，一遍一遍摆拍......

特殊场景，比如一些精致的画面，可以等候，可以安排拍摄甚至重现，这些在纪录片里都算合理。但是为了强调而让主人公表演，那就不合适了。

生活记录，不是电影，也不需要表演，这些活生生的人，更不擅长表演。

摔了一跤“一直揉一直揉，揉了好长时间才站起来......”这些话，都是台词写不出来的。

老肖和我，经常互相鼓励，互拍马屁，无底线赞美。那天他走着走着，忽然说起，他快六十岁的人了，见过无数摄影师，我是他最佩服的一个。我也诚恳回应，说要是没有他，我肯定拍不好，他就是我的眼......

这些真诚的感动，我该怎么表现出来呢？正好，我们山路上，遇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护林员，一个是采木通果的人。

在山里，老肖看见人，总知道他是谁，住在哪个村，看见大部分植物，也能分辨哪些是珍稀物种，在树林茂密处，他一眼还能看见有人在采果子，树梢哪个果子成熟了......我把这些信息都汇总在一起，变成一个段落：老肖能看见，老肖就是我的眼......

当我在路上确定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在守候的时候，我还强调了一下“比起你的眼睛，我就是瞎子......”

差不多该结束啦......这时候，扔一段秋沙鸭美美的安安静静的画面，铺垫一下，沉淀一下，这就是一个护林员普普通通的守山生活。

最后，我把老肖和我吃包子的画面放在收尾，简简单单朴朴实实，隐隐约约有火车声音，鸭子们安安静静睡着了......守护秋沙鸭，让它们能够自由自在成长，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这也是老肖的心愿。

最后音乐响起，天光云影，车来车往，两个老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们有一天会爬不动山的，但是很庆幸，我们曾经走过......人生没有多少年......

还有很多可以调整优化的地方，但是差不多就好。一部生活记录，对于我而言，就像是走在山路上，兴之所至嚎上一曲的山歌，唱过也就唱过，大山听见也就好了。

新的旅程，更多精彩，又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