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大学甘于恩:在方言流失的今天,我们还能做什么? | 对话作者

时事   其他   2024-10-11 10:20   江西  

把方言写在地图上,绘成地图集,是什么样的?需要多长时间,花费多少心血?甘于恩说,需要十余年。

十年间,甘于恩调查过数百个方言点,从400多幅原图中选出151幅,再加上文字说明编辑成册,才有了这本由他和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秦绿叶主编的《广东粤方言地图集》。
《广东粤方言地图集》
甘于恩,1959年7月生,福建省福州人,语言学博士。师从语言学家詹伯慧,现为暨南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华南师范大学岭南文化中心兼职研究员、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研究方向为汉语方言学、地理语言学、辞典学及语言文字应用。2020年3月19日,被教育部、国家语委授予“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奖”先进个人称号。

躬耕于方言研究领域数十载,甘于恩上山下乡,走过大大小小的方言点,从田间地头到城中村,春去秋来,将成果书写在南粤大地。他对方言田野调查、方言保护,都有着自己的见解。面对如今年轻人不会说方言的窘境,他振臂高呼,号召保护和传承方言。

甘于恩

2011年夏季,甘于恩和几位弟子搭乘轮渡初访南澳岛。南澳岛地处中国福建、广东和台湾三省交界海面,七万多岛民说着三种不同的土话——后宅话、云澳话和深澳话。三种土话均属于闽语,这也是甘于恩一行人此次调查的目标方言。
乘坐轮渡途中,乌云密布,风浪渐起。上岸后突然下起大雨,风也越来越大,伞被吹折,衣服也被淋湿。经过一路上与暴风骤雨的搏斗,一行人总算到达了发音人张先生家里。

张先生很健谈,跟甘于恩聊起自己写的长篇小说,准备送给他一本。小说反映了海岛人民争取解放的故事。甘于恩一辈子和方言打交道,对文学的兴趣稍弱,但还是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下,老张更加来劲了。”五年之后,甘于恩在回忆录里写道。

后面两天多的时间里,张先生非常配合方言调查工作,甘于恩和弟子也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临别之际张先生取出一本绿皮书,扉页写着“敬请甘教授赐教”,说自己很想将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希望甘于恩回到广州可以帮他联系一下编剧,“让海岛人民的英雄事迹广泛流传”。

“我是一介书生,哪儿认识什么编剧。”甘于恩一边有些无奈,一边不想“拂了张先生的意”,只好先应承下来。

甘于恩在南澳岛
于恩在《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后记中写道:“地图集能够顺利完成,有个群体一定得提及——那就是各个方言点可敬可爱的发音人。”十几年前,许多调查点的条件并不理想,甘于恩有时得住在发音人的家里。每每想到父老乡亲们的积极配合和热情款待,甘于恩就特别感激。

比如有一次,调查得到的发音需要核对,但年纪较大的发音人不方便校对,于是发音人的女儿请了假,亲自前往广州来核对发音。

“到每个地方其实都能碰到这类人。”甘于恩还认识了一位热心乡土文化、推普、方言调查的香港同胞。他来自恩平市,对江门市新会区和台山市都很熟悉。他经常在甘于恩去调查时从香港过来帮忙,调查结束之后还请他吃饭。甘于恩说他是“很热心的一个老头”,他创办“语言资源快讯”平台时,这位香港同胞也提出想要资助。遗憾的是,现在他已经去世快两年了,没有机会见到《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出版。

方言调查也不总是一帆风顺的,断断续续是常态,一次调查经常持续三到五天,甚至更久。“有时候,我们找的发音人,调查到一半,他说‘诶不好意思,我要去接孙子放学了,还要做饭给他吃’。那么,晚上往往就做不成什么事情了。”

从收集发音人的方言到方言数据库的建设是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记录保存方言语料需要各种专业工具,以前用的是小型的MD(MiniDisc,一种小型可重写光盘格式)录音机,调查结束后,甘于恩和团队会将录音文件从MD录音机中提取出来,传输到电脑上,再使用专业音频处理软件对录音进行整理。后来则使用手提电脑,配以专业录音软件,更加便利。整理完后,还需要把每个录音与相关的文本信息,如方言特征、使用场景、说话者的背景信息等,录入到数据库中。这也意味着,只有通过扎实广泛的调查收集到足够丰富的方言信息,才能建设成一个完整的方言数据库。

一个一个方言点逐个调查,历时多年,每逢节假日,甘于恩和项目组的其他人就下乡调查,122个(包括香港、澳门)方言点于2008年全部调查结束,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广东粤方言地图集”以优秀成绩结项。但由于工作繁忙与项目经费的问题,地图集迟迟未出版。

直到2022年7月卸任方言中心主任,甘于恩才有空着手修订,地图集终于于2023年年底成功出版。就像出版社的推荐语所说,“《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是十年磨一剑之作,是地理语言学中粤方言研究的扛鼎之作”。

《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筷子”图

出人意料的是,出版了《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甘于恩其实是福建福州人。他在研究生阶段来到广州,从此开始了对广东方言数十年的研究和保护。

“如果我还留在那里,只要不犯错,现在应该也是个局长吧。”甘于恩半开玩笑地说。从厦门大学本科毕业后,甘于恩进入福建省老干部局工作,成为一名“公务员”。甘于恩称,工作不难,就是参与拟定条例和有关规定,以及回复信函,逢年过节去慰问老干部。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这都是很多人所向往的“铁饭碗”。

工作虽清闲,却总是囿于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这并非甘于恩所擅长的,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所向往的是,广阔而自由的学术田野。于是,在单位里,甘于恩订阅了英文《中国日报》和专业的方言研究杂志,同事和领导看到也笑着说:“小甘是留不住的。”

虽然已经毕业,但他依然渴望回归学校,回归学术研究。1984年,工作了两年的甘于恩通过了研究生考试,离开家乡福建,进入广州的暨南大学读研。

80年代,普通话的普及率并不高,大多数广州人日常生活都说粤语。而甘于恩这个“外地人”发现,因为语言不通,自己与广州隔了一道屏障。他回忆,学校曾经组织观影活动,放粤语配音,英文字幕的《星球大战》,其他同学看得捧腹大笑,只有他一人因既不懂粤语,又不精通英语,而在黑暗中茫然。但这也激发他学习粤语的兴趣和斗志,从此,他踏上自学粤语之路。

甘于恩的室友和同专业的同学大多为广东人,他就认他们为自己的粤语老师,每当同学们用粤语交流时,他也站在一旁听,碰到听不懂的词汇就及时询问他们。午饭时,他听佛山电台放的粤语版《七侠五义》《三国演义》,也不管能不能听懂,都照听无误,听到最后完全入迷,爱上了粤语故事。就这样,靠着“每天耳朵里都是广东话”,他慢慢培养出语感,将语言材料积累起来。

研究生期间,甘于恩跟随导师的安排,参与暨南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合办的珠江三角洲方言调查项目。作为调查人,他被分到广东四邑地区进行粤语方言调查,彼时还不会粤语的甘于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花时间自学粤语。调查开始后,有一位发音人是中学语文老师,对于方言和当地的历史文化知识都很了解,学识渊博。整个调查过程中,甘于恩就一直使用粤语和他交流,在实践中激发出自己的语言能力。

本科时,甘于恩的家就在厦门大学内,因此每天吃完饭就可以回家。精通古文的父亲常常辅导他,为他讲解《古文观止》,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一脉相承,平仄等语法概念在方言中依然适用;在校学习时,甘于恩对现代汉语语法有一定的了解和研究,这也帮助他能够快速掌握方言中蕴含的语言规律。

有一年,甘于恩跟随老师前往海南岛进行方言培训班的开办工作,为当地年轻人传播方言学知识。方言调查字表有3800字,他的同学负责读音,他则借助着国际音标记录、比对,把握大致的规律,负责记音。

直到现在,即使已经掌握了粤语,甘于恩依然会收听用粤语播报节目的广州交通台,观看粤语转播的篮球比赛。因为在他看来,方言的学习需要大量且持续的输入,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语言就是这样,多用,就会更熟悉;不用,就会生疏。”他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往往缺乏像他当年学习粤语那样的语言环境,逐渐对于方言生疏,甚至完全陌生了。

甘于恩在论文《广东语言资源保护:策略与措施》中写道:“每种方言都是该处民众的独特记忆,承载了珍贵的文化信息,任何一种方言的灭绝,都是人类文明的损失。”然而,在调查中他发现,有部分人并不理解方言调查研究的意义和价值,甚至用“难听”“土”“倔”之类的贬义词形容自己的母语。

“我这个方言没什么价值,都没有什么人讲了,我们在家也是粤语和闽南语混着讲的。”在广州市白云区做闽南语方言岛调查时,甘于恩就碰了钉子。辗转找到的发音人不认同自己方言的价值,配合度较低。调查到傍晚,发音人突然拒绝继续配合:“我老婆要回来了,我不能再继续配合了,如果再陪你们做调查,我老婆会骂我!”甘于恩和其他工作人员只好在附近一家快捷酒店住了下来。第二天继续请他来调查,说了一堆好话,总算问完了简单的词汇。可是下面的调查,发音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了。
这次铩羽而归的调查让甘于恩印象深刻。类似的情况不止一次发生,背后也反映出方言省城化的趋势。年轻人呈现出向经济中心聚集的趋势,最明显的表现是从乡村去县城读书,“到了县城肯定是用县城的方言和班里同学沟通”。甘于恩认为,去县城读书的年轻人需要用方言的趋同来建立自己的身份认同,也就意味着需要放弃母语方言。久而久之,年轻人对方言的认同感就降低了。去佛山市三水区调查当地方言时,甘于恩就被职员以这样的理由推脱调查——“我们这里没有方言,我们这里都是广州话”。诚然,佛山和广州地理位置接近,广州话又是权威方言,新一派的年轻人口音基本上都是往广州靠,但这并不意味着次生方言没有价值。
整体上看,方言的传承和保护不仅需要认同,还需要使用。语言使用的人越多,说明这种语言的活力越强。甘于恩说,最基本的要求是掌握方言口语。但是在城市里,尤其是一线大城市,“让年轻人熟练使用口语都做不到”。
甘于恩举了一个同事女儿的例子。孩子妈妈说粤语,但孩子在幼儿园说普通话,“没有语言环境,小孩不知道该怎么说”,导致孩子一直只能听懂粤语,但不会讲粤语。后来孩子要去留学,因为粤语在海外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才学会了粤语。
粤语目前传承较好的原因也在于此。一方面是使用人群广泛,除了广东地区,港澳、东南亚、海外华人社区都有大量群体在使用粤语。而且,粤语的内部分歧相对较小。和没有权威方言的闽方言相比,“粤语也有不同分支,但广州话的权威性高”,因此传承情况尚佳。
另一方面,广东媒体优势明显。广东卫视、广东体育台、广东交通台的播报语言一直是粤语,广州地铁的语音通报中也有粤语。还有香港的电视台,“随便一打开都是讲粤语”,媒体营造出了浓厚的粤语使用氛围。新媒体平台对粤语的传承也产生了重要的作用,比如近年来兴起的语言类自媒体(如“粤知一二”)。
甘于恩认为,新媒体在方言保护中可以发挥三大作用,分别是宣传、传播信息和技术支援。传播信息分为传播方言普及信息和方言专业信息。然而,在方言专业信息的传播上,甘于恩认为媒体表现稍弱,只有少数媒体传播了方言专业信息。

2016年时,甘于恩牵头搭建起了“语言资源快讯”微信公众号,2017年起还开始在汉语方言研究中心(下称“方言中心”)实行方言保护志愿者机制,在全国招募了近20批志愿者,人数超过1000人,其中有200多人参与到公众号的编辑以及线下的母语推广中,影响越来越大。他利用这一平台宣传方言保护理念、收集语料,让年轻人用方言讲述地方文化,同时分享前沿的学术观点,既做了方言文化的宣传,又传播专业的信息。平台还起到促进教学科研的作用。不少高校的“方言学”“语言理论”课程,都用了“语言资源快讯”的鲜活语料,把枯燥的理论课上得生动有趣。“新技术和创新是公众号运作永恒的主题,”甘于恩总结,“语言学界应善于运用新媒体,加强社会互动,提升学科研究及应用水平。”

除了利用好新媒体之外,家庭教育对于保护与传承方言也至关重要。甘于恩认为,父母应该先教孩子方言,再教普通话,在家里也和孩子说方言。因为幼儿园都是普通话教学,要赶在语言学习的黄金时期,不然“普通话已经定型了”。他认为,“不用担心她普通话说得不好,但是要担心方言丢了”。
“方言丢了,传统文化肯定也是被连根拔起了。”他不禁感叹。

Q:您曾提到,做田野调查前会制作细致的方言调查手册。调查手册的条目是如何设计的?

A:调查手册的条目要设计合理,考虑到方方面面。比如,词汇的部分,基础词汇和常用词汇都要考虑到。定调查点,则需要同时兼顾县城和乡下。一般而言,市区的街道是影响较大的代表点,而乡镇则是体现乡村方言特色的非代表点。每个调查点都有1本约5mm厚的调查手册,包含432个发音、469个词汇和167个语法点。

调查手册

调查手册内页

Q:如何选择发音人?有什么说服的技巧?

A:选发音人通常会选年纪大、三代都在当地的男性,保证发音老派,如果没有满足以上条件的发音人,女性或年轻人也可以。这是因为女性外嫁后,口音可能会和本地不太一样,女性发音人的发音需要再核对一次。

由于调查内容多、调查时间长、报酬不丰厚,因此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发音人。我和我的团队摸索出了调查的技巧——不能一上来就说调查内容很多,要激发发音人的兴趣和对方言的热情。在调查中,我会将方言的特点挖掘出来,及时反馈给发音人,比如告诉发音人ta的母语方言和广州话的区别,让发音人体会到调查的意义和自己母语的珍贵。

Q:如何把调查结果转化成地图集?

A:我们会先用不同的图例、符号,去记录方言点是如何表达一个发音、词汇和语法的。在将成果转化成地图之后,我们会再挑选一些合适的条目。

地图集选择条目的原则是语言特征的内部分歧大。我们觉得有特色,有价值的一些那些语言特征,就会把它用地图表现出来。比如“花生”的说法在粤语里有两大形式——“花生”和“地豆”,两大形式的差别较大。如果内部没什么分歧,有一些词,只有两三个方言点有特殊的用法,其他方言点的说法很统一,就不会被呈现在地图集中。

不同于一般的交通地图和旅游地图等描写性地图,只需要图例就能让读者理解地图所呈现的内容的含义,《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是一种解释性地图,它承载着展现广东省内不同地区方言特征的任务,如果做成描写性地图,对于缺乏相关方言理论知识的普通读者,很难理解各地方言的特征,以及这些特征的背后所蕴含的关系。因此,在制图时,我们还在地图集内附加了多条文字说明,为普通读者解释方言形成原因。在词汇“花生”的地图中,就提及阳江市阳东区、阳江市阳西县、茂名市电白区三地使用“泥豆”“土豆”的表述,可能与闽方言的影响有关。

Q:现在在不少讲粤语的视频下,都会有个别“粤语警察”出现,指责学习粤语的外地人发音不标准,您如何看待这样的现象?

A:就像我们自己学外语的时候也会有口音,一被同学嘲笑可能就不敢说了,所以,以前中国人的外语都是哑巴英语。我想应该抱着宽容的态度来对待外地人学粤语时出现的口音,只要外地人愿意学,都要鼓励他们。

对参与保护方言的年轻人,我们也要保持鼓励宽容的态度。我发起的公众号“语言资源快讯”,主要就是通过志愿者采集各地的自然语料,实现对语言资源的保护。有一位志愿者来自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积极性很高,但是ta发在公众号的方言录音,被本地人说不正宗,受到广州话影响很大。我就回复读者留言说,“现在的年轻人愿意保护自己的家乡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不要那么苛刻。

*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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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康琦悦 韩  笑 肖文玥
编辑 |  梁  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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