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文化记者刘悠翔:“形而上”的文化报道,如何找到现实关怀?

时事   2024-10-30 10:20   江西  
2019、2020年,《南方周末》关于长沙曾国藩墓的系列报道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曾国藩墓为何无人修复?保护规划至今无法实施?——回访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曾国藩墓,及衍生报道基层文博“后继无人”现状调查谁来守护你,中国宝藏,推动了当地政府介入文物风貌恢复,引起了社会对文化遗产保护的热议。

此后,南周开始密集推出文博条线的报道。其实,倒回若干年前,此类报道很少。可以说,是曾国藩墓系列报道开辟了南周文博报道的“生产线”。

该系列报道的记者是刘悠翔。刘悠翔2014年进入《南方周末》,先接触了社会时政新闻,后转入文化报道领域深耕至今。

文博条线是如何开辟的?看似“形而上”的文化报道如何找到现实关怀?以下是刘悠翔的分享。

刘悠翔

2019年,我通过爆料得知,常年缺乏维护的长沙曾国藩墓,周边被房地产商等侵吞,用以建设仿古寺庙、湘军文化园等工程项目。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曾国藩墓为何无人修复?
在文保领域,有个概念叫“建设控制地带”:在文物周边一定区域内,不能建设破坏文物历史风貌的工程。因此,曾国藩墓已经算是遭到了破坏。

曾国藩墓墓体被不明油污弄脏,摄于2019年8月
而当时,社会对文化遗产保护的关注度,远没有现在这么高。大家觉得,只要墓的主体还在,就不是多大件事。甚至一些记者——记者算是大众里面知识水平稍微高一些的人群——也不理解这事有什么值得报道。
我当时觉得这一选题很有价值。身为湖南人,我知道曾国藩及他领导的湘军是湖南近现代重要的文化名片,而他的墓在长沙却落成今天这样。长沙早在1980年代还被列为中国首批“历史文化名城”,这实在是值得反思。
我感到好奇:当地文物部门、城建规划部门在干什么?房地产商是如何取得建设资质的?曾国藩的后人没有发挥影响力吗?要解答这些问题,涉及很多条线,得挨个去摸清。

曾国藩墓旁的仿古寺庙正在施工,摄于2019年8月
所幸,采访算是有天时地利人和。当时是七月底八月初,正值许多公务员的暑期休假季。长沙又是我比较熟悉的城市,因为我本科在长沙。此外,有个很理想的爆料人。记者一定要仔细甄别爆料人,在一些报道中,爆料人出于种种利益,可能会把记者出卖。当时的爆料人是个文化遗产爱好者,对文保领域比较了解,让我得以比较快摸清基本情况。而且他不是长沙人,跟当地没什么利益关联,爆料纯粹是出于热心。
我大概花了十几天,完成了稿件中除曾家后人外的所有采访,包括政府部门、高校专家、相关学者、守墓人等。
难点是采访政府部门。首先,这种采访不能堆在一起,因为很多信息是关联的,如果全放在一起,就得耗时间反复交叉采访。然后,采访顺序很重要,为了保护稿件安全发出,我按照“从下到上”的顺序来采。如果上来就约采文物局,他会找宣传部门的人来对接。所以我是通过专家柳肃,联系上当年文物部门对接曾国藩墓的那个人,直接跟他聊。从文物部门入手很安全,因为它很希望能把文保工作做好,它会觉得记者在帮自己。我最后才去采规划部门,这样采完后可以尽快写完并发稿。
之后,我通过守墓人和柳肃联系上了曾家后人曾樾。我原本担心他拒绝采访,因为可能他历经那么多年的无效发声,已经心灰意冷。所幸,最后他接受了采访。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后面才去约他,当时已经采访了很多他熟悉的人,他能由此感受到我做这事的诚意。采完后我才知道,当天是他生日,晚饭都没顾上吃。
采访结束后,为了保护稿件安全发出,我急匆匆用三天写完初稿。编辑提出修改意见后,我又补充了一些感性的细节与场景。我在采访时会额外记一份memo,比如去曾国藩墓现场时,看到怎样的杂草与植物,行走其中时胳膊被划伤;以及跟不同人聊时,忽然意识到可以哪些内容可以串联——这都是无法用录音记录的东西。Memo我一般是随想随记,当日全部采访结束后再重新理一遍。
9月7日报道发出后,仅过了3天,湖南省文物局就前往尘封十余年的曾国藩墓进行现场办公。随后,湖南省政府也出面干预,通过了相关的文保规划,划拨了一批经费,开始文物风貌的恢复。
尽管政府一开始反应迅速,但大概过了几个月,进度又逐渐放缓。在此期间,第一次采访认识的那些人(包括爆料人)不断跟我聊起当地情况,呼吁我继续跟进此事。所以首篇报道发布一年后,我又重返曾国藩墓,对它的风貌恢复情况做了回访报道,关注当地实施保护规划的进展。护规划至今无法实施?——回访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曾国藩墓
回访是社会新闻的常用范式,但在文化报道中并不多见。对于这次回访,最初一位编辑提出了委婉质疑,说去年的报道已经影响够大了,没必要再做一次。而且去年报道发出后,很多人质疑曾国藩等所谓“知名人士”的历史地位,进而认为这些文物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保护。
于是我开始思考,如何回应这些质疑。我希望指出,文保问题不仅局限于长沙,全国各地文物部门当时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在回访的同时,我又报了个题,讲一些全国性的文保问题,两边同时穿插采访。本来我打算合在一起写,后来发现这些内容足以独立成篇了。《基层文博“后继无人”现状调查谁来守护你,中国宝藏》
我开篇就写长城被破坏,因为长城是最出名的文物,想要改变人们的观念,就要从大众最有认知的事情写起。你说一些历史人物不了解,觉得没必要保护,那长城总了解了吧?现在连长城都保护不好,何谈其它文物呢?这篇报道与回访报道相配合,把文保问题由湖南拓展到全国,引起了更大范围的热议。

2019、2020年曾国藩墓系列报道发布时,正值全社会兴起“文博考古热”的前夜。此后,南周开始密集推出文博条线报道,主要是我和王华震在做,我做编辑,他做记者。他写过很多古城镇、古建筑的保护,如《宁海古城拆迁引争议:城市更新如何防止大拆大建?七百岁村庙的“一生”:东南最早元代建筑被发现其中的问题意识与操作路数,跟曾国藩墓的报道相通。我们摸索出了一套文化报道介入社会的模式。
有人觉得文化报道就是“形而上”的。它不像社会新闻,指向一个具体的问题,涉及具体的责任方和受害方,最终推动问题的解决。但其实,文化报道也可以有“社会性”。
做文化报道前,我也接触过社会新闻。我读研究生时到《南方周末》实习,申请实习时填的志愿是文化条线,但到报社后,当领导当场询问我的兴趣时,我改口说想去社会条线。于是我后来跟了一个做社会时政的记者。
改选社会条线,是出于学生时代的好奇心。我本科与研究生阶段学的都是中文专业,中文专业学久了,感觉有点“空”。当时我想,如果实习做文化方向,那还是得读那些文化类书籍,还是要接触那些文化人物。这些本就是我平时的研究对象。所以我想跳出去,满足自己对复杂社会现实的好奇心。那段实习期间,我每天都在汲取新东西。印象最深的是,我感觉社会时政的记者像超人一样,兼具文学家与特工的特质。
2014年毕业后,我进入《南方周末》。见习期间,我还是在社会条线,但我逐渐感到做得有些吃力。正式工作与学生实习不同——学生实习更看兴趣,但正式工作如果想做到极致,只凭一腔兴趣肯定不够,它要跟自己的专业与特长紧密联系,才能让自身能力最大程度发挥出来。我的专业肯定还是更贴合文化报道。后来文化部有一次记者试稿的机会,我就去了文化部。
现在回头来看,以前做社会报道的经历,不仅不是“弯路”,反而是优势。许多文化报道的选题确实比较“形而上”。但如果用社会报道的眼光去看,可以抓到里面一些更现实的、更具公共性的落点。
一个例子是《艺术唤醒植物人》它讲的是动画艺术家吴超发起了一个“艺术唤醒植物人”项目,给植物人播放动画、录音等视听作品,用艺术治疗介入其康复。

(2018年7月25日,吴超的艺术唤醒团队在北京市圣马可医院开展植物人与家属的“意识疗愈”共绘活动。父亲正握着女儿昕昕(化名)的小手,带她感受鲜艳的颜色。\图源刘悠翔)

这件事可以有很多落点。而我看到了它背后的社会观念缺失——大家觉得病人康复就是躺在医院里打针、吃饭,但其实心理层面的康复也很重要。我写这篇报道,就是希望社会更关注病人的心理健康,从而推动人文治疗在全国医院的铺开。当然其中还包含经济等结构性问题,但突破观念是第一步。正如报道中说,我们长期对人文干预治疗的认知程度不高,因为“中国的人文教育是偏弱的”。
报道发布后,广东省工伤康复医院与吴超达成协议,计划在医院设置一个艺术展。经过两年筹备,2020年12月12日,“医院生成美术馆”展览正式开幕,展出的许多绘画和手工品是由病人和家属参与创作的。《“艺术本就应该托住生命”—— 在医院开美术馆》
另一个例子是2021年写的“火星”84小时:一场改变未来的演习。它讲的是一群小学生去戈壁进行火星登陆“实习”。当年,中国、美国、阿联酋三国几乎同时发射了火星探测飞船,2040年载人登陆火星正成为多国的共同目标。这些小朋友,可能就是十余年后我国真正的宇航员。
这事写到这就可以结束了。但在疫情背景下,我找到了一个更现实的落点。人类对火星感兴趣,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与地球很像,一旦地球遇难,它或许可以成为避难所。以前大家可能会觉得这纯属杞人忧天,但疫情警示人类,对全球性危机的想象与预防,是很有必要的。抗击疫情与火星演习——两者在现实中构成了呼应。
文化报道涉及的很多事,并不构成显性冲突,但如果能揭露它背后的文化观念上的症结,就能在更软性、更持久的层面影响社会。民间传说,扁鹊的大哥扁雁医术更为高超,但却没那么出名,这是因为他能在疾病发作前就发现隐患,并提前纠治,而不像扁鹊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在新闻领域,文化报道可能就是扁雁的角色。

当然,并非所有文化报道都具有所谓“社会性”。我把文化报道内部分为“社会派”和“本格派”。社会派报道追求介入现实,本格派报道则与社会现实关系不大,更为“形而上”。(如:余世存:《金刚经》没有一个“空”字,无处不在说“空”

神奇的是,在《南方周末》,我发现本格派文化报道时常有不错的阅读量。其实我们操作这种报道时,一般不求它有很多流量,但结果往往给我们惊喜。

之所以如此,我个人觉得是因为,好的本格派文化报道总能戳中一部分群体的心。比如你刷到一篇讲科幻的文章,你又正好喜欢科幻,那自然会引起你的思考;又如你看到一个学者讲的知识,启发你把工作、生活和人际关系安排得更好,或者加深了你对人生乃至历史某阶段的理解,那你自然会很高兴。

当然,本格派的受众范围总体还是比社会派小很多,但这不代表它的价值更小。比如,一篇社会派报道涉及的事件,可能关系到1亿人的公共利益,但这事可能只是件小事,只占据每人日常生活的10分钟;一篇可本格派报道可能只戳中了100万特定人群,但它在每人心中都占据很大分量,可能引起他们思考一整天。“1亿人的十分钟”与“100万人的一天”,我们很容易忽略后者,但其实两者同样可贵。

其实,本格派与社会派并不是互斥关系。任何一个报道选题,都可以视为一个三角形,三条边分别是专业性、公共性、可能性。可能性就是能不能采访到、能不能写出来、能不能发出去,专业性和公共性就分别对应本格派与社会派。最理想的当然是一个面积巨大的等边三角形,而每篇报道都是以此为目标作出的各种锐角三角形。

当然,这个最理想的巨大等边三角形也不是我的最终追求。我常常用文学批评的视角来看新闻报道——文化记者与文化界的关系,就像批评家与文学家的关系。批评家没有文学家那么会创作,但批评家可能立足点更高,懂的理论更多,研究的书更多,因此他可以站在文学发展脉络中,给文学家作出提示——可以往哪个方向写、怎样可以写得更好。

身为文化记者,我的追求就是成为文化进程的参与者。我希望去挖掘、阐发各种文化现象的价值,并对文化界和全社会提出自己的期许。在这一进程中,可能会出现各种奇形怪状的三角形,但它们共同铺就了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Google Map上的曾国藩墓及其周边,2024年

*图片源自受访者


-END-
系列统筹 | 伍洋乐 陈子桐
作者 | 徐溢廷
值班编辑 | 彭靖婉
运营统筹 | 陈子桐

运营总监 | 温泓烨 梁   栋

 推荐阅读 

[1]沈燕妮:好的非虚构作品,还具有哪些可能性?|媒笔记

[2]红星新闻刘木木:我希望呈现直中靶心的事实 | 记者手记

[3]极昼工作室姜婉茹:记录、表达,在故事里“旅行” | 写作者手记

深度训练营
记者,是一个需要反复训练的职业。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