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若然:我在清朝做“八卦记者”
✍🏻整理人:马翔 温馨
📝编辑:邓蔚楠
深度营七期成员,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民间历史文献研究室研究生,曾协助收集、整理八闽文库和《泸州通史》材料。曾徒步甘肃、周游湖北、“特种兵”旅行山西,在武当山上居住3个月,目前在福建和广东观礼民俗,在四川进行田野调查。(个人声明:该篇原为一次个人经历为主的游历分享,因为深度营的朋友希望也听一些对媒体采访有借鉴意义的学科方法一类的东西,不免多讲了些,之后被深度营的朋友提取田野相关的内容出来整理成篇。在田野一道上原轮不到我来分享,我的老师、先辈们实在有太多可讲,以下内容仅从个人经历出发,姑妄言之,诚惶诚恐。如果真对田野调查感兴趣,或者认为本篇有任何不严谨之处,还请多多阅读真正大家们的经典之作。)当地人不会讲普通话,计划拜访的人屡屡拒绝,一场民俗演出结束已至凌晨四点,如何返程又成了大问题……除此之外,徐若然还会在途中遇到难以预见的状况,她需要对当下的情形进行权衡并做出判断。比如上山没有水泥路,她放弃冒险开车上泥路,而选择徒步;自驾在单行道遇上对向行驶的大货车,在无法把握自己倒车是否可行的情况下,她选择求助货车司机。即使田野调查会遇到困难,徐若然也一直在路上,因为“田野调查和地方文化是迷人的”。作为一名历史系学生,村落是她的乐园。作为一种搜集信息的手段,田野调查需要准备什么?在哪里可以最快接近所需要调查的信息?如何与当地人打交道?采访的预设问题与具体回答为何总有偏差?发掘资料的过程中会有哪些颇具戏剧性的经历?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指向田野的复杂性。不过,在复杂的间隙里亦有规律可循,这一规律或许“对大家做新闻也能有一定帮助”。做田野调查前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该怎么进入地方社会?
首先需要了解地方的基本环境与空间。基本环境包括:在什么方位?周边是什么地形?是否有很多山地?这些山地对乡县的发展会有什么影响?当地在大区域中是什么角色和定位……空间包括:村镇怎样分布?哪里是主干道?哪里是集会的地方?哪里商铺比较多?大的宗族住在哪里?庙和祠堂怎么分布?坟山又在哪个地方……我们由空间可知当地社会势力的分布情况、社会沿革历史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接着是了解家庭、社会组织和宗教信仰。比如家族的架构是怎样的?族支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宗教拜的是哪个神?是三山国王还是妈祖?同时还要尝试了解比较边缘的人,他们是社会特殊的一部分。这里的边缘不只是指我们想象中的“乞丐”,还包括像庙里的和尚道士、看风水的阴阳先生、搬来做生意的外地人等等。具体实操方面,在动身之前,需要尽可能多地搜集当地的资料,通过宏观梳理,理清当地近几百年的发展历程。作为社会的一种仪式与权利中心,寺庙是快速了解地方社会的好途径,研究室的老师常提醒我们:“进村找庙,进庙找碑。”除了信仰、仪式之外,庙里还会留下大量地方社会活动的文字记录,比如捐款告示、建庙碑记等。当地的族谱、契约等文书也是重要的线索,但这些线索大多不在公共空间,除了当个“社牛”挨家挨户去问“你家有没有老族谱,有没有以前那种写了字的纸”外,很多时候可以找一些愿意帮忙推进调查的中间人,能少走很多弯路。在现代,村镇有两个容易忽视的信息交换空间,分别是复印店和快递点。店里的老板通常认识镇上的大部分人,也了解他们的日常活动和家中族谱的保存情况。尤其是复印店,改革开放之后,各地逐渐兴起重修族谱以聚拢家族的风气,很多家族会把老族谱拿去复印店扫描或复印。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这些家族的联系方式。求助于当地的政府人员也是一种方法,比如地方志办公室、文管所、文化站等。现在很多村镇政府会建家风家训馆,他们与本地人的关系比较密切,大多也愿意给予高校研究人员力所能及的帮助。此外还有做仪式的人,比如道士、和尚和阴阳先生。不同于今日的城市,村镇的人大多仍旧保持着请专门的先生做仪式、看风水的传统,比如迁房与安置灶炉等问题。通过询问道士负责的某片区域人口情况怎么样?什么情况会请他们帮忙、坟墓保存得怎么样、他们的坟是什么样式……可以进一步了解村镇社会的前世今生,这些都是道士或阴阳先生这种专业人士才知道的事情。交通和食宿也需要提前规划。村镇的公共交通一般不太方便,租车、自驾和摩托是比较好的选择。租车可以雇一个当地人做向导,他能作为媒介带你进入当地社会,会更方便。这些是比较基础的准备工作与方法论,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实际的田野中会有更多麻烦,需要随机应变。
当地的阴阳先生
仪式也是历史人类学关照的一部分,但不算我的学术研究重点,更多是出于兴趣,所以我姑且泛泛地把这类出行叫民俗观礼。在福建最广为人知的一类民俗活动便是巡境仪式(网络上多称“游神”),即信徒抬神出庙,让神明巡视管辖境地,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整个过程中,巡境队伍是不断运动的,所以知道“何时何地可以看到活动”尤为重要。有几个主要渠道可获知仪式举办的时间:一是本地人或专门追民俗的人在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平台发布的时间表,这些表汇总了各个地方活动的时间和地点。二是举办仪式的宫庙在官方公众号提前发布的消息。三是有消息来源的本地人。四是线上各种民俗文化交流群发布的消息。此外,因临时状况,某些环节可能会调整变动,临近仪式时需要额外关注一下。观礼地点大多时候并不固定,在前往观礼地点之前尤其需要注意各种小地名是否无误,有次活动,我就因一个庙“同名不同地”而走错了地方。且活动多涉及神明的生日或重大节庆,需要把庙里的神抬出来,在管辖的地方(一般是神所在的村)巡境。一般来说,活动会从庙里出发,最后又回到庙里,中间具体的巡境路线要看下面这类攻略图片,或者到当地之后咨询本地人。长乐厚福游神路线图(图源网络)
有些活动还需机智地选择观看的场合。比如在潮汕地区,官方就在市中心办过英歌舞表演,现场围了十几层,大家都拿着长枪大炮挤在中间拍,如果去得不够早或设备不够好,能看到的内容十分有限。相反,在村里观看仪式反而会更好,一是人相对更少,二是英歌舞在这里是作为巡境队伍有机的一部分存在,而非单独的表演项目。
那么,如何精准地找到巡境队伍的位置呢?
如果我们在活动开始前到达,可直接在庙里等待。如果是活动中途过去看,那找到队伍的位置会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一个实用的方法是:去抖音上找相关的直播,画面中若出现了标志性建筑或地标,就可以询问当地人具体位置,找到巡境队伍目前走到的地方。很多时候,抖音评论区也会有人实时更新巡游的位置。
巡境队伍所要经过的路线会铺设红地毯或红鞭炮。只要队伍还没走过,地上就有还没放的红鞭炮,就可以直接在那里等待。此外,充气门和街上灯牌也是巡境路线的标志。
定点的民俗表演一般会在每个村社街道办或祠堂的门口,这些建筑前通常有大片空地。在汕头观礼樟林火帝庙会时,我刚好走到南社村党群服务中心门口,发现现场围了很多人,地上鞭炮也没有烧,我就在那选了个好位置,过了一会儿,队伍果然过来定点表演了英歌舞、舞狮、舞龙等。
巡境现场图
与田野调查一样,观礼也需要提前搜集资料,了解活动的历史背景、全部流程和特色之处,以明确我们到现场要做什么。如果能认识本地人是最好的,他了解活动的基本情况,并且能听懂方言,可以帮助我们跟村里年长的人交流。在仪式现场,如果我们想通过实际参与活动的人——比如跳英歌舞和抬王船的人——了解更多这场民俗的信息,有两个时刻比较合适搭话:一是活动结束的时候,他们已卸下了活动中扮演的角色,不再有紧张感;二是他们在活动中表演完一轮而继续行进的时候。现在参与这些活动的大多是年轻人,交流上不会有太多障碍,他们也很乐见有人愿意了解他们的传统。当然,这种现场闲聊的了解依然是较浅层的,如果能在几个月前民俗活动筹备时就跟进,对这场活动的认识可能更为深入。最后需要考虑交通和食宿问题。网上的时间表仅供参考,活动实际结束时间往往会因各种原因延后很久,有些活动甚至会持续到深夜。如果村里没有地方住宿,就要考虑往返的问题。没有自驾条件的话,我建议租车,带上会开车的朋友或者直接包个司机,这样时间上会更灵活。村镇的活动一般会提供免费的斋饭,也是共勷盛事的一环,观礼人可自行前往领取。Q:田野调查结束之后,怎样汇总材料并形成调查文本或者民族志?这种文本跟深度报道相比,有哪些差别和联系?A:我并没有写民族志的经验,我的田野调查最终要形成的报告是历史学论文。上课时,老师反复告诉我们:田野是在寻找文献的上下文,是一个把所看过的文献(text)放进脉络背景(context)过程,也就是所谓的“重返历史现场”。了解文本产生的原因和过程,才能更好地使用它来研究历史问题。这类论文和深度报道的不同点在于,深度报道经常提到“零度写作”、需要记者客观地还原整件事情。在我未进入历史专业前也常询问历史老师,如果史料无法还原过去的真相,历史研究的目的是什么,他告诉我重要的不是史料是不是真的,而是我们如何看待和解读这些史料,并思考为什么古人这么写。同样的,田野调查、或者通过田野调查形成论文,比起问“是什么”,需要更多去问“为什么”,我们往往是带着要回应或探讨某个历史大问题目的在论证。以湖广填四川的移民问题为例,过去我们认为移民大多为政府强制或者逃难所致,但在田野调查中我们也发现,还有些地方有大量前往四川“投资”的商业性移民,那么我们需要顺着田野找到的这些线索去追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历史田野的目的和新闻写作不太一样,也不是整体关照的民族志,它是要去回答一个比较重要且具体的历史问题。当然它们也有相同点,比如都在力图获取一手资料、厘清当事人的行为逻辑等等。话虽这么说,但有时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清朝的八卦记者:清朝人极力掩盖的真相,多年之后又被我们挖出,真是有趣极了。Q:田野调查方法于历史人类学和社会学的作用、关注点有什么区别?A:田野调查只是一个手段,有可能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的人组成了同一个团队去同一个地方,但大家最后写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去少数民族聚居地做田野调查,我的老师会更关注当时的军事卫所、改土归流、地方动乱等历史问题;但社会学家可能在关注他们现在的婚姻和教育情况、贫富差距、人际往来等现代性的问题;而人类学会更整体性地关注这个民族的社会构建问题,尤其是信仰仪式、组织制度等等。当然你也会看到许多难以完全归类于某一学科的研究,这很正常,因为它们之间的壁垒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田野调查是人类学家先开始使用的,后来为社会学、历史学借用。但是人类学可能更偏向于“参与式”“非结构式访谈”,而社会学、历史学则往往带有自己的核心议题、大纲地去寻找回答。Q:田野调查如何在有限时间内综合实物史料、文献史料和口述史等不同方面的侧重点?A:实物史料主要是考古的领域,不过严格说来碑刻之类也算实物史料,网络、图书馆已有的文献史料的搜集工作主要在前期,进入田野工作后则主要是在寻找可能记载对所做主题有用文字的载体并提取文字,比如寻找碑刻、族谱、契约等,同时通过访谈口述理解它们的生成和流传过程。老师经常提醒我们,看到资料后,要请资料保管人进行解读,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解这些文书的。不过口述史在某些时候也会受到证据不足、想象太多的诟病,这或许更需要主导田野调查的人充分了解历史语境、前提知识,并对口述的内容进行其他旁证。所以我觉得首先要有一个大目标,并且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再去田野,尽可能多地收集东西,最后再看哪些能用上。A:在城市里直接敲陌生人的门希望进入会显得奇怪,但村落大多还保存着传统的社会结构,农村的房门大部分时候对外敞开,屋前的广场也会有聚集的村民,只要你敢大胆地搭话,就会发现在这个意义上村民没有城市里的人这么难以接触。当然肯定也会遇到一些“硬骨头”,这种就只能“攀攀关系”,找一个跟他关系很好的人,比如他的族长,通过这层关系去联系。我之前希望联系一位道士,先从复印店老板处得到他的联系方式,第一次打电话过去,自我介绍都没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之后我又让复印店老板先跟他沟通,我再打给他时,他就说“那你来吧”。所以这个事情讲一点人情世故,再讲一点锲而不舍,最后讲一点运气,这三个都没有就算了吧,缘分没到。A:我觉得没有人能够保持绝对的中立和客观,只能说你掌握的资料越多,你拥有的视角就越多。一个简单的方法是:同一个问题去问不同的人。这些人给出相同的答案是一种信息,给出不同的回答也是一种信息,他们甚至会告诉你,为什么其他人会给出那样的回答,这时你需要做的是思考背后的原因,为什么会有相同或不同的回答,然后对这样的现象给出自己的解释并进行核实,或许这就是大部分人认为的中立和客观。A:我就是因为不会方言才去做四川的田野。当我去福建或者广东的乡村时,还要专门找上本地人一起,没有本地人我就像出国一样。所以,认识本地人是最好的办法。A:你首先要知道你能做什么,以及你会做什么。就像我是四川人,我对福建也感兴趣,但我听不懂福建方言,进入福建村落社会的阻碍会很大,所以我肯定先去做四川的方向。同时我本科又是学经济的,所以我会找一个偏向经济史的方向,如商业、盐业等。在四川和商业的两个角度下,我再去阅读别人写过的东西,从中间发掘新的切入点,再去实地调研。A:有一些很简单的办法:去找周边或者本地其他学校学习这个专业并且要做个人论文或者项目式田野调查的人,以同伴身份跟他一起去,他们会非常欢迎有一个搭子。或者报名相关的研习班,但一些学校需要学生有成果才能报名,这就比较难。你也可以咨询人类学、社会学、文博或非遗专业的同学,他们一般会有这种方向的调研,或者蹭建筑学的考察团一起去,可以通过表白墙或者学生群之类的渠道去问问。不过无论通过任何渠道,都要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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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华社刘诗平:当记者抵达极地 | 科学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