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特稿 | B站的混乱与无序》

Q：在选题上，你目前关注哪些领域？

A：我目前的兴趣点主要在“社交平台”“出海”“新能源”这三方面。社交类的互联网“大厂”，如哔哩哔哩（以下简称“B站”）、小红书等，虽然为人们所熟知，但不同阶段它们的发展各有特点，这正是我关注的重点。跨境电商和跨境出海的趋势也很重要。当下国内互联网市场已趋近饱和，“大厂”们正积极寻求海外扩张的机会，比如TikTok正面临海外市场发展挑战，拼多多也为了拓展海外贸易，推出了海外版。随着经济大势发展，很多选题都是未来一两年可操作的，所以我的重点也会转向公司的“出海”情况。

Q：如何获取这些领域的最新动态？

A：我会看聚合类的平台，比如cnBeta，它抓取多家媒体的报道并实时滚动，筛选成本比较低。此外也依靠积累的人脉资源和浏览专业公众号，比如出行一客、暗涌、雨果网等垂类账号来寻找新选题。之前做社会新闻也会用媒体的官方APP作为工具。

Q：面对新领域的选题时，如何进行案头准备工作？

A：以《特稿 | B 站的混乱与无序》这篇文章为例，我的核心问题是B站为什么不赚钱，首先通过搜关键词，我搜集了大量关于B站为什么不赚钱的文章，了解它的商业模式。

之后，我筛选出几篇不错的文章，从中梳理信息点，提取关键词进行二次搜索。例如我发现很多分析会比较B站和YouTube的广告模式，我就去看YouTube是怎样做广告的，对比B站又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文章中说B站应该学习YouTube？这个观点正确吗？有什么反对的观点？它们有什么不同？

我需要构建一个树状图，不断寻找新的内容来解答疑惑。比如，大家都在讨论B站为什么不做贴片广告。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了解B站的CEO陈睿的背景、过往经历，以及他身边的创业者和团队成员，包括一些八卦和外界的评价等，都需要深入了解和理解。

有了入门的铺垫，无论和B站哪个部门的人交流我都能搭上话，毕竟这方面的门槛并不高。为了验证所得到的信息，我会去联系前员工交流：“我听说你们公司某某某，外号是什么，TA的行事风格是这样吗？”他们会给出自己的看法，分享更多细节。但前提是我在提问前就已获取到信息，这些信息来源于我浏览的视频报道、脉脉APP中的讨论以及B站相关文章评论区的吐槽，特别是B站文章的评论区，很多B站的员工会匿名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会把这些重要的点记录下来，保存在文档里，方便之后查阅。

稿件的前期准备工作一般需要一周到两周，但在这期间我已经开始“广撒网”地留言联系访谈对象，等他们回复我时，我已经有足够的知识储备与他们深入交流。正式访谈也一般在前期准备后的一周到两周内。

之后我陆续接触了几个对B站商业模式有深刻见解的专业人士，一开始不太顺利，100条留言中通过好友的只有三四个，前期我对选题的走向比较迷茫。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位曾在B站工作的UP主，这位UP主提到公司内部可能存在着“内容端和商业端割裂”的问题，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基于他对于业务全局性的认知和判断，我再逐一找不同的访谈对象交叉印证这些信息，不断修正和完善对于B站业务的总体认知。

在证实过程中，我发现确实存在着内容端和商业端割裂的现状，但双方都认为原因在对方，内容运营方认为商业化做得不尽如人意，没有做好推广，但商业化方认为内容方没有提供所需的数据或信息，他们对于原因认定是有矛盾的。由于缺乏能连接起两端沟壑的核心访谈对象，我无法得知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找不到这个核心的访谈对象，我的这篇文章只能提出问题、揭示现状，没有办法指出原因，给到解决办法，这是当时困扰我的问题。

我采取了边写边找的办法，恰巧同事推给我一个有跨部门经历的访谈对象，他提到这两大业务部门在组织架构上有很大差异，导致部门间协作的阻力较大，这些细碎但隐秘的问题根源正是我所需要的。他弥补了商业端与内容端的裂痕，完美地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

这个选题操作难度不大，关键在于如何确定核心访谈对象。我先线上广撒网，前期沟通了七八个商家，虽然其中一些商家是纯情绪输出，无法提供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但这个过程是必要的，需要作者亲自筛选。在回听某个访谈对象的录音时，我偶然发现了一个关键信息点：对方提到经常看一个人的视频，他经常会在网上曝光一些仅退款的案例。我就去联系了这个人。在打电话时，他询问了我的名字和工作信息，我能听到对面正在敲键盘搜索的声音，他讲话很有逻辑性，也有对行业的认知，更重要的是他和平台、商家、用户都有联系。基于这些信息，我判断他很可能是我要找的核心对象，于是立即安排了线下见面。最终他成为了这篇文章的核心人物，并且通过他，我得以联系到更多的访谈对象。

但也有找不到核心人物的情况，比如我做过本地生活服务领域的选题，美团、抖音、小红书等各大平台都在积极拓展这方面的业务，但我难以找到核心人物。基层员工往往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不了解背后的原因和整体策略。

同时中层管理人员难以接触，而我能接触到的往往是已经离职的员工，他们对当前的情况了解有限，无法提供与当前稿件相匹配的信息。加上美团的本地生活服务覆盖范围广泛，涉及多个方面，这使得稿件的切入点更难以把握。我花费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但最终放弃了这个选题。

现在我也没有找到很明确的解决办法，一些商业化媒体的访谈资源大多集中在主编手中，重要的访谈对象往往由主编推荐给记者，但因为平台比较新，本身需要积累，因此这不是可借鉴的方式。我更多时候通过稿件的评论区积累访谈资源，比如上文B站的稿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共鸣，很多人会主动联系我，包括一些现任员工和前员工会在文章下面留言，因此我也有机会与他们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或许能成为常态化选题寻找新切口的思路。

张峰半夜蹲守某跨境电商总部楼下 

寻找访谈对象

Q：你如何看待商业稿件中访谈的作用？

A：我朴素的认知中，如果一篇稿件里没有访谈，尤其是写作新事件、新现象时，如果访谈人数少于两人，那这篇稿件就缺乏价值。在之前的人物报道或特稿中，人物是核心，所有信息为塑造人物而服务。相比之下，商业稿件中访谈的主要作用是提供信息，这些信息服务于解析商业事件或商业逻辑。

目的不同，访谈也有所区别。做人物特稿时聊天是交心的，需要了解他们的性格和所处环境，对访谈对象有深刻的认识。但商业特稿中，访谈要获取到对方意识不到但却有价值的信息，这并不意味着访谈的难度会降低，我不希望访谈对象觉得自己是工具人，我也不认为他们是工具人，要根据具体稿件的要求和体量决定。

以《内部员工讲述：高合汽车一点钱都没有了，失败或成定局》为例，作为企业停工停产事件的快稿，作者可以去联系一些离职员工，询问对方离职的原因，离职时的业务情况和公司的状况，聊上半小时或一小时，就足以写出一篇稿件。

如果想要深入讲述公司破产的整个过程，就需要访谈更多的人。访谈他们加入公司的方法、所在团队的构成、关键时间点上出现的问题、团队应对方案以及他们对公司某些决策或行为的看法。通过与不同岗位的人深入交流，才有机会大概窥得过去几年的发展历程。但相应的时间成本也较高，作者需要提供情绪价值来获取更多的信息。一些在职的员工或许会有这样的错觉：我不是决策层无法提供深层的信息。实际上，通过深入的沟通，能够挖掘出他们所忽视的、对于稿件却非常关键的细节。

Q：在具体操作中，商业稿件与人物特稿有哪些相似之处？

A：无论操作商业稿件还是人物特稿，真诚一定是摆在首位的。在访谈中我会注意倾听，根据访谈对象的性格来调整我的沟通方式。

其实面对很多新选题我都是“小白”，我习惯于用合并同类项的办法归类处理，发现不同领域中相似的问题本质。比如《专访RNG新CEO：大几千万的窟窿，立马就能破产，但我们依旧想赢》，在写提纲时我要分析电子竞技俱乐部实现商业化的途径，尽管和B站、小红书所处领域不同，但问题的本质一样。我没有刻意总结方法，每个选题的思路都不太一样，但你会不自觉地思考更省力的方式。这类对话也需要事先向业内人士了解情况，避免被访谈对象“牵着鼻子走”。

写作上我并没有固定的习惯，在处理大量素材时，我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哪些内容可以用于文章。商业稿件与人物特稿的共同点之一是庞大的素材量。最高效的方法还是使用Word文档进行标记，这样能迅速找到需要的内容。

为了方便工作，我会外接一个显示屏双屏操作。这样，我可以一边用Word上写稿，一边在另一个屏幕上使用飞书或其他工具播放访谈录音。处理访谈录音时，我会先进行初步筛选，确认信息的准确性，同时删掉一些对稿件没有帮助的内容，筛选后素材的字数通常会减少三分之一左右。

二者还有一个共通点是写作逻辑类似。作者写作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更多的读者能够看到、理解并思考，要符合人的思维逻辑。

在写文章时，我希望内容能既吸引人又易于理解。商业稿件虽然有一定的专业门槛，但我希望通过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或者一个重要的案例来吸引读者，让他们对事情的本质有所了解，或者至少能看到问题的一部分。就像在写人物特稿时，我会用一个小而巧妙的场景来展示人物的某种特质，然后深入挖掘，逐步展开故事。在商业稿件中，思考如何让更多人愿意阅读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Q：在一篇稿件中，你如何确立写作的逻辑主线？

A：拿《特稿 | B 站的混乱与无序》来说，我遵循了一个简单的逻辑：提出现象，寻找问题，最后解决问题。导语提出想知道“为什么B站不赚钱”，在它迅速聚集用户的过程中，内部出现了一些混乱和无序。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开始影响到业务的方方面面。

我先下了一个结论，认为内部的混乱和无序是问题所在。但并没有解释混乱和无序具体是什么，为读者留下悬念，吸引他们继续阅读，去了解这些混乱和无序究竟是什么。

《特稿 | B 站的混乱与无序》部分内容

接下来，我会用小标题来组织文章的结构，这对梳理写作思路非常有帮助。

第一个小标题是「问题初显」，我会先讲B站遇到了什么问题。然后，我会分析它的内容与商业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内容质量不错，以长视频为主，但财报上却是亏损的，亏损是业务组织上的摩擦导致的，也就是第二个小标题「散装的内容与商业」讲述的内容。业务摩擦的原因是内容与商业化发展的断裂，这会使得业务推进变得缓慢。在内部视角之外，为了增加文章的说服力，我会引入外部视角，比如广告商的看法，来佐证问题的严重性。

接着补充其他原因，比如B站在人才激励和投资决策上可能存在的问题，像游戏上的过度投资，但这部分占比很小，文章的核心议题仍是B站的组织架构问题。之后，我会在第三个小标题探讨B站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所做的尝试和努力，再写后面的内容。

处理大量素材时，我会设法梳理出清晰的写作逻辑。首先，使用不同的颜色来标记每个人的录音。例如，所有关于原因的讨论都用红色标记。其次，根据颜色将相关的录音片段归类，这样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哪些内容是重复出现的，大概率是文章的核心内容。一旦确定了文章的结构和主要主题，接下来就是将这些素材填充到相应的部分中。

正式开始写作时，开头是我比较头疼的部分。我需要一个广为人知的事件，最好能够鲜明地反映出B站在某个时段所面临的问题。访谈中我了解到有个人正好参与到与抖音西瓜视频的“抢人大战”中，我觉得这场人才抢夺战非常重要，因为它标志着B站首次正面迎战一个行业巨头。所以，我决定把这个案例写进文章，后来也是第一个标题的开头。写稿还是挺痛苦的，但写完开头，我会获得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马上就要写完了。

但整个事件相当复杂，涉及多次的拉扯和合同问题。既要把事情讲清楚，又不能让读者感到困惑，这确实是个挑战。

Q：那如何把复杂的事件讲清楚，甚至讲精彩？

A：有些稿件没有办法写得很精彩，比如《特稿 | 恐怖的竞业协议：互联网大厂在“吃人”》，这篇特稿本质是在普法，故事性不强。作为法律问题，我不能过度渲染受害者的悲惨，因为他们可能违反了法律或合同，并不是“完美受害人”。但我需要清晰地解释他们为何违反了合同，以及为什么他们值得被理解，或者为什么法律司法需要重新审视和修改。

我的任务就像进行辩论，需要引用法律条文和案例来说明某些规定可能不合理。这个过程有些枯燥，但非常重要。一些长篇大论的部分是不能删去的，例如关于股权激励金是否可以作为竞业赔偿金的问题，司法解释和现实案例中存在不同看法，每种看法都有其合理性，并且都在法律框架内说得通。我必须把这两种看法都阐述清楚，否则读者可能无法理解。这部分内容有四五百字，虽然长，但不可或缺。后来我注意到，我提到的一些文献资料在后续跟进的媒体报道中也被引用了，这至少证明这些内容在分析和解释该问题上是受到认可的。

增强可读性也有一些小技巧。首先，可以去找一些相关的故事案例，用大量深入浅出的例子举例说明。其次用好短句和分段，尽量避免使用过长的复合句或从句，这样可以增强读者的阅读体验。在写稿之外，公众号本身的加粗或者勾画也能很好地突出重点。另外也要善用可视化辅助，像我们后来制作了《恐怖的竞业协议：互联网大厂在“吃人”》同名视频，传播效果非常好。 

知危发布在B站的互联网大厂竞业协议视频

Q：兼顾作者和编辑，你对于一篇稿件会有什么要求？

A：理想的状态是只要讲到这个人或这件事，一定绕不开这篇稿件。但这不能强求。作为作者，我的目标是保持稳定的稿件输出，并希望这些稿件能影响或帮助他人。我想继续专注于那些真正激发我兴趣的企业。如果我能深入了解某个行业或企业，并且能够把它们的故事写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我最初担任编辑是在大学的校媒通讯社，后来在南都周刊的公众号也做一些编辑工作，到差评后也在向编辑方向靠拢。差评很多选题需要访谈，但仅靠作者自己成稿，编辑不去提供一些建议，往往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因此，需要有经验的编辑从选题开始就参与到找访谈对象和列提纲的过程中，去指导作者如何深入挖掘信息。

很多商业稿件的信息量并不大，稿件也常遵循固定套路，比如报道企业破产，找一两个员工说几句或者引用一两个行业分析师或观察者的话就结束了。

作者也会有思维定势，访谈到一个知情人就当成关键人物，而忽略了信息的交叉验证。在稿件中，尤其要分辨情绪输出和事实指控，宁愿舍弃夸张性的直接引语，也要对企业的阶段性大变化的归因保持谨慎。

关于知危的账号，我们想提供更深度和独家的内容。我们希望稿件不仅仅是爆料，而是能为读者提供独到的见解，这些见解需要有充分的素材和访谈来支撑，避免变成普通的商业评论。从行业领域上看，我们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差评」的“明星”小狗火锅（左）

Q：现在的职业定位是怎样的？

A：现在我是一个“杂家”作者。有行业前辈建议我做条线记者，在某个行业里深耕成为专家，但我至今没有形成这样的工作习惯。我对各种社会话题都感兴趣，根据兴趣选择稿件的选题，看到其他选题时我会思考：如果我来报道，能做得更好吗？

刚毕业时我定下了一个目标：五年内去往国内最好的特稿平台。但现在的想法有所不同，我无法确定自己五年后如何。很多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想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地发展。

Q：对于想要进入新闻行业的学生，有哪些建议？

A：受到整个环境影响，现在想进入特稿行业或做深度报道，面临的困境比前几年要多。对于特别想要从事这个行业的学生，一些优秀的平台或小而美的媒体是不错的选择。一种方式是先到知名的媒体实习，开始时做一些短稿件，逐步参与深度报道的外围访谈，再过渡到实习期间写出一些像样的、生动的稿件。这会帮助你在毕业前积累经验和作品，以吸引特稿平台的注意，可能在毕业后几年内有机会加入这些平台。另一种方式是一开始就在这些优秀的机构实习，并争取留下来。在这个过程中，要考虑清楚工资水平和行业环境是否适合自己。

如果想从社会新闻转到商业领域，一定要出于兴趣去选择，而非被迫转换方向。热爱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