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某人坐在一起,与他/她一同经历生活中的欢愉与痛苦,以及他/她独有的承受方式”。
在学习存在-人本心理治疗理论的过程中,我感受到和其他治疗流派非常不同的一点是对于“治疗”的态度。存在主义不“治疗”来访者,不以“疾病”的框架来理解来访者,而是强调作为“人”的存在,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独特的,每一个人的体验也都是独特的。存在主义的治疗,是看见和陪伴,而“疗愈”或“成长”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而不是最初或根本的目的。这也让我理解了存在人本心理治疗会谈中,治疗师不决定谈话的方向,而是由来访者来决定谈话的方向,治疗师则紧随其旁。
试图理解她人而不作评判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在前两周,当我有意识地觉察我在出门诊时对待患者的态度,我发现自己往往下意识地被评判占据身心,这一反应常常带来强烈的情绪反应。比如说,我看的一位患者(在我这几年的门诊工作中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女性画像),35+的女性,她因为“头晕”而就诊神经内科,又被神经内科转诊到心理科。在“头晕”的躯体症状背后,她讲述了复杂的家庭关系、孤立无援的处境,这一处境事实上从她刚进入婚姻时就已然存在。如果说她在进入婚姻之前对此一无所知,那么当她在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所有一切都已经全然显现了。当她说她有两个孩子时,我感到不可理解。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会继续生一个孩子,使自己的处境更加恶劣?我脑子里充满了这样的想法、伴随着强烈的情绪,感到愤怒、为患者感到不值得、为她已经失去的人生感到遗憾。
回想此刻,我意识到,要坐在患者身边,去跟她一起经历她的生活中的痛苦(仅仅是通过她的讲述而不是真实的经历),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当然,门诊的时间不容得我多想,针对患者当下的诉求——“缓解躯体症状”,处方合适的药物并不困难。
但是在结束门诊之后,我一直在想,她的“躯体症状”“抑郁”在此刻对于她的意义,也许是一种力量、一个机会,她挣扎着想要脱离这个对她十分恶劣的、吸食她生命力的处境,在“抑郁”背后,也许是她想要改变的渴望。然而,现实的在处境中的她,承担着诸多责任,尤其是对于孩子的责任,以至于她当下第一反应是,尽快缓解自己的躯体/精神痛苦,从而维持她对于环境中其她所有“家人”(除了她自己)的照顾功能,当然,这一功能对她自己也是有意义的。只是此刻我无从了解这个意义是什么,而她自己又是否能理解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我处方的药物,可能如她当下所愿,缓解或者消除她的症状,从更长一点的时间窗口来看,这药到底对她是好还是坏呢?当她想要为自己而活的生命力以“抑郁症状”的形式展现时,这一药物处方起到的作用又是什么呢?当我们不理解症状的意义而急于消除症状,也许症状很快会从其她地方冒出来,直到最终被看见、被认可。
假如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如何去理解她当下的心境、如何理解她在不同生命阶段做出的选择以及当下她所面临的选择?我是否能够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去回顾过去的经历、她的体验和她的选择,以及当下处境中,她的痛苦和矛盾冲突的心境?我是否能够把自己的下意识评判搁置,陪她一起探讨她每一个选择的意义,她过往生命体验的意义,她对于未来生活的期望、对于她人生的期望?为什么她做出了当时的选择、当下的选择,对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在经历这些之后,她的体验又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她期待什么?她害怕什么?她是如何理解自己的?假如我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想我会试图坐在她旁边,跟着她的视角来看看过去三十多年她所经历的一切,感受她在当下的现实处境中的内心体验。我想,这一定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也很可能让她有一个机会,得以和自己在一起,不是为了任何其她人而存在的时刻。而在这之后,她如何做出选择,如何回到处境当中,抑或是如何出走,这一切的决定权都在她自己手上,责任在她自己肩上。
这种陪伴和看见,一方面是给予来访者坚定的支持,另一方面,来访者有机会看见自己,和独自一人面对时的不同视角来看待自己,探寻意义,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更重要的是,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和选择。这个过程必然需要一段时间,治疗关系完全不同于日常生活中其他人际关系的体验,也会给来访者带去新的感受。这种陪伴和看见,将治疗师置于和来访者平等的地位,治疗师并非专家或者权威、或是手握真相的大师,甚至治疗师要更无知一些,因为关于来访者所经历的一切、来访者的体验,来访者才是那个了解一切的人,治疗师带着一无所知的好奇而同为人类的同理心,走近来访者的内心世界,在来访者的引领下来了解和理解她/他的世界。
在我当下的理解中,柔性疗法的“柔性”体现在对自己的无知保持觉察的治疗师和经验世界的主体来访者的平等地位,不以某种“心理健康”为标准或矫正目标,不以“异常”或“疾病”来看待经受着痛苦的来访者,而是以自己专业的陪伴并在此过程中尽力去靠近、了解、看见、理解来访者的体验,和来访者一起寻找埋在来访者内心深处的对意义的寻找、一起面对无意义的拷问。在治疗中,改变不是治疗的目的,但却是必然发生的。
学习存在-人本心理治疗的这半年来,我常常感受到“角色冲突”带来的扰动,当我觉察这一点时,感觉很有意思。同样的工作,基于不同的理论做出的干预/治疗(或“不治疗”),可能完全不同甚至方向相反,但是最重要的、也是不同工作方式/工作理论,一致的是,始终以“患者”(来访者)为中心。门诊的工作模式(环境、时间限制、生物学为主的模式)和存在-人本心理治疗的工作方式(学习ing)尽管存在冲突,但也使我反思自己的门诊工作,即便是在有限的诊疗时间,我依然需要努力提高自己理解患者、陪伴患者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