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店街的买卖
曾经的茅店街还在下圩门一带时,只有五六十家商户,每逢农历的一四七日,老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狭窄的街道霎时就变得热闹非凡。茅店西坑地处偏远山区,步行赶集需要将近2个小时。虽然老家有杨洞公路可以通车,但是公路的主要用途是收购甘蔗,并没有供大家赶集所需的班车。所以,生活在山区的人家,想拿点商品去街上交易非常艰苦。印象最深的农产品就是土鸡蛋、大米、木梓壳炭和竹篾制品......其中最轻松的买卖是土鸡蛋,爷爷天生就有做篾的好手艺,家里的箩箩筐筐都是自家竹子编制而成。给妈妈做的笆篮可以装30-50个鸡蛋,刚好够装半个月的鸡蛋。从老家出发,沿着冷水坑的溪边小路,第一个难关是回军岭旁边的牛形岽,那时候的主要交通工具——二八大杆,遇到牛形岽这样的路况也只能扶着通过。沿着杨洞公路往外走,一路上经过竹芫、峙背、蛟潭,都算是比较好走的地方。第二个难关是位于万嵩和茅店之间的茶亭岽,以坡道长和无人烟著称,要是大半夜一个人赶路,肯定会感到心里发毛,因为曾有人在此设立茶摊而得名。最后的关口是茅店的砖瓦窑场,位置在现今京九铁路涵洞口附近,主要的产品就是青瓦,以前盖房子少不了用到,生意也非常火爆。第三个难关是三岔路口,也是从前杨洞公路和323国道交汇的位置。因为大叔大婶比较少见到汽车,对于高速行驶的汽车心生恐惧,往往无法判断何时才能安全地通过,一不小心就会酿成交通事故。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三岔路口一直都是禁地,没大人陪同是不能单独过马路。曾经有一年春节期间,从年初一到初八,连续发生了9起车祸,其中有一起还是我们竹芫村的本家宗亲,至今想起还是觉得有点后怕。闯过三关终于来到茅店街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市场的行情。因为土鸡蛋的营养价值比较高价钱自然也比较好,有的人为了多赚钱就会用饲料鸡蛋冒充土鸡蛋。这些商贩为了以假乱真就会守在圩口的要道上,遇到挑着土鸡蛋的农妇就会主动上前收购。如果为了图省事把鸡蛋卖给这些商贩,不仅仅是每个鸡蛋少赚1-2毛钱,更严重地会误导街坊们买到商贩们的假冒土鸡蛋。找一个无人的空位把篮子放下来,真正的土鸡蛋往往不需要吆喝。妈妈没有外地商贩的圆滑世故,但是多的是农村人的纯朴与踏实。有时候,为了判断是不是真正的土鸡蛋,买家会用严肃地口吻把土鸡蛋说成是饲料鸡蛋,农村妇女们因为对自家的鸡蛋比较有信心,虽然被说得面红耳赤,但是依然不会松动价格。因为在进入市场之后,就已经对比过当天的行情,少卖一毛钱,都对不起这2个多小时的山路。一篮子鸡蛋卖完差不多能换回15-20多块钱,为了给家里换回来更多的家用,一个人赶集的时候,妈妈经常都是饿着肚子赶回家吃饭。大约在我五岁那年,哥哥姐姐都去杨洞上学了,妈妈去街上卖鸡蛋时留我一个人在家。家里母鸡又生了两个鸡蛋,从菜园子里摘了几根蒜苗和青菜叶子,我也学着妈妈自己爬上灶台做饭。鸡蛋煎好之后,加入洗净切好的蒜苗和青菜,我人生中第一次炒菜居然成功了。一直等到妈妈赶集回来,我和妈妈才一起吃我做好的饭菜,妈妈还夸我做得好吃。第一次做菜,未必真的有多么好吃,而是来回4个小时赶路,妈妈可能是真的太饿了。我们老家的土地并不多,从记事起虽然都能吃上饱饭,但是能拿来售卖的大米也并不见得有多少。如果不是逢年过节,或者是遇上什么大事急用钱时,一般都不会考虑卖大米。我有印象里的一次,就是在我们三兄妹都要上学的时候,那时候的学费虽然不贵,但是要一次性拿出三个人的学费也并不容易。卖大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挑着谷子到登高,米厂是一间柴油动力的碾米厂,在僻静的小山村,就数这里的动静最大。因为我们家族的祠堂也在登高,所以一间米厂差不多就相当于我们这个小山村的CBD。解放初期,登高也曾经是一个大队,相当于村一级的建制,我们的祠堂曾经被征用为学堂,有凌屋岭的老师在此任教。两担(竹箩筐)谷子才能出一担多大米,用木风车把谷糠吹得干干净净,爸爸妈妈就挑着满满当当的大米去茅店街上换钱。两个小时的脚程,即使是空手去上街,也会累得满头大汗,如果再加上一担大米,辛苦自然是难以想象。一路上走走停停,本地话叫做放肩,其实就是担子太重,需要时不时地让肩膀休息一下。一般歇脚的地方有三个,第一个是竹芫背,第二个是樟背的茶亭,第三个就是前文提到的茶亭岽。竹芫背桥头有一家小店,店主是我们的本家陈传明老师,他曾经也是杨洞小学的民办教师。传明老师多才多艺,如今竹芫背仰高堂门口的对联“竹林抱山多多才子,园梅开五福福满堂”就是出自传明老师之手。如果跟着爸妈一起去茅店街赶集,在这里停下的话,少不了就会买点零食和汽水。小时候汽水是装在一种塑料的软瓶子里,用嘴咬开就能喝到,味道和芬达差不多。我们乡下孩子,没有太多正经的零食,汽水也算是不错的美味,但是汽水好喝并不解渴。又行四五里,就到了樟背的茶亭,口渴难耐的时候就会在茶亭借水喝。茶亭在樟背桥头还没有下坡的位置,有一栋小土房,门口搭了一个乘凉的油布棚子。如果是过路人渴了需要喝凉水,店家一般不会收费。除非是买了零食,或者是点了茶叶开水,才需要花钱。感觉店家和马云差不多,对钱并不感兴趣。所以,这家茶亭并没有开太长时间,就渐渐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从峙背出来,一路上的村庄就渐渐多了起来,隔一小段路就会有一个小卖部,所以并不需要太担心口渴的问题。最可怕的还是茶亭岽,因为几乎都是没有人家居住的山路,而且都是上上下下的长坡,所以对于挑着重担的人来说,茶亭岽简直就是噩梦。所以,茶亭岽的茶摊有没有卖茶水我不太记得,但是茶亭岽的西瓜我倒是吃过几回。卖大米比土鸡蛋更辛苦的地方不仅仅是担子比较重,而是价钱也经常压得很低,尤其是我们西坑出产的大米。买家吃定了你不会往家挑回去,所以往往卖不上好价钱。如果不是为了换点现票子,方便家里应应急,一般人家都不会选择卖粮这条路。如果赶上寒冬腊月,木梓壳炭就会成为紧俏货。同样满满当当的一担木梓壳炭,比起大米可就轻松很多。每年秋收之后,山上的木梓树挂满了果实,西坑人家能否过个肥年,全部都得看山上木梓树的收成。都说赣县有三宝:桃源洞的孛齐,义源洞的番薯,杨洞的茶油。杨洞村的茶油并不是采茶叶的茶树,而是产自同属茶树科的木梓树。除了叶子不能作为茶叶之外,木梓树全身都是宝。茶油的用途不仅仅是可以作为食用油炒菜,同时也是跌打损伤,除血祛瘀的良药。清明时节,茶包和茶耳是我们小孩子的零食,会找的孩子总能摘到最甜的那一个;等到开满茶花的时候,聪明的早就准备了一根芦箕梗当做吸管,满山遍野地吸食花蜜;如果砍柴时不小心割伤了手指,刮一点木梓树的灰倒在伤口上,就是一种纯天然的金创药;木梓树下的蘑菇也是农村常见的可食用菌,无论是清炒还是汆汤,都是一道美味。木梓树的果实可以生产茶油,至今杨洞村的农产品还有茶油特产。从山上摘回来的茶果,并不能直接拿来榨油,而是需要在太阳底下暴晒,外壳一个个裂开之后黑色的果实就可以轻松的剥开。我们村的榨油坊在马屋田,有一个水车带动的榨油坊,每到木梓丰收之后这里就会热闹起来。通过水车带动的碾子把蒸熟的茶果仁碾碎之后,接下来就会做成一个个的茶饼,茶饼用干稻草捆扎好外边是一层铁圈。当茶果都做成茶饼之后,就可以放进油槽开始榨木梓油,一锤又一锤不断地撞击,油槽底下的油桶流出金黄色的木梓油,香味在几里地之外都可以闻得到。茶饼榨干之后就是木梓枯,有的人家会砸碎了当做肥料撒到稻田里,有的人家会留些洗头,总之是物尽其用。木梓油挑回家的时候,是一家子最幸福的日子,父母一般都会把茶油装在密封的大缸里,每次炒菜不够用的时候就从大缸里舀一壶子出来,无论是炒菜还是油炸都非常地香。因为木梓油一般都是在秋收之后收成,所以新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倒一锅木梓油,烧开了各种煎炸,芋头包、紫薯包,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候能吃得上。说得激动,忘了家里还留着一大堆的木梓壳没有处理。木梓壳,就是剥完茶果仁之后留下的果壳。一斤茶油百斤壳,一般人家能收获50-80斤左右的木梓油。所以,木梓壳也堆积如山。有的家庭会把木梓壳晒干之后当柴火烧,可以省下一些时间不用上山砍柴。妈妈比较勤劳,自制了一个土坑,专门用来烧木梓壳炭。赣县历史上曾经有过多次极寒天气,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庚申冬十二月郡城大雪树木结冰弥月不解,即春秋雨木冰,汉书五行志亦曰树介。【赣县志】我在老家生活的十年里,也有过数次寒冬腊月飘雪结冰的时候。所以,西坑历来都有烧炭过冬的习惯。妈妈把家里的木梓壳烧成炭之后,不仅可以供爷爷和家人们天冷时烤火之用,同时也是用来换钱的法宝之一。因为茅店圩的街坊大多数都没有山林可以伐薪烧炭,所以过冬必不可少需要备一些炭。木梓壳炭就相当于现在的无烟炭,非常受街坊们的欢迎,虽然价钱不高,但是毕竟比挑一担大米轻松很多。所以,儿时的记忆里,经常都会看到妈妈挑着木梓壳炭去茅店街售卖。爷爷是1911年辛亥年生人,等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年近80,自然不可能像爸爸妈妈一样去卖米卖炭。但是,好在爷爷有一门祖传的手艺——做篾。爷爷是一位篾匠,这个在农村也是分等级的。因为都是就地取材,每个人都会一点点,但是手艺有高有低,并不是人人都能称得上篾匠。爷爷不仅仅能用竹子做各种箩箩筐筐,还能用竹子编制各种生活用品。可以说是一把竹刀在手,要啥都可以有。爷爷比较拿得出手去茅店街上售卖的要数火笼和竹篮,竹制品不是快消品,很难做到当天卖完,所以一般都是先在茅店街上卖一会。价钱一般都是随缘,讲得好就便宜卖,如果讲价的让爷爷不开心了就是再出高价他也不卖给这个人。也许,这就是老一代手艺人最后的倔强。如果当天卖不完,其实也不用太过于担心,因为下圩门有几家专营的门店,只要品相好的竹制品,商家一般都会收购。虽然给不了很高的价格,但是毕竟都是做篾的行家,只要不是滥竽充数的东西,一般都会平价收下,也算是对手艺人最大的尊重。小时候跟爷爷上过一回街,然而并不是茅店街,而是同属于赣县的储潭圩。从丑先坑一直往里走,翻过荷树垇就到了储潭古坑,我爸爸那一辈,家中男多女少,我的姑姑就是古坑许氏人,从小被爷爷收养,虽然不姓陈,但是和自己的亲姑姑没有什么分别。也许,就是在爷爷年轻时候,去储潭圩赶集的路上,机缘巧合之下收养了这位姑姑。后来姑姑嫁到杨洞村桑芫下,离杨洞小学非常近,如果家里来不及准备盒饭时,就会去姑姑家蹭饭,也算得上是儿时不可磨灭的记忆。储潭圩也有一棵榕树,爷爷卖完竹篾之后,领着我喝清汤(和混沌差不多,但是肉更少,皮很薄),吃肉包子,还大气地买了一大块西瓜,把当天卖竹篾换来的钱差不多都用完了。妈妈很心疼,对此也颇有微词,所以后来妈妈也会帮着爷爷卖一些竹篾制品。然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因为妈妈卖完竹篾的钱,都用来补贴家用,限制了爷爷的自由,钱也不再由爷爷经手。爷爷想给我们零花钱买零食的时候,就得看妈妈的脸色。终于有一天,爷爷做了一担火笼之后,没有跟家里打招呼,自己挑着去街上售卖。那一年,爷爷已经80岁,一担竹篾对他来说已经非常沉重,再加上山路难行,天黑了都还没有回来,全家人都非常着急,生怕他在外面出点什么意外。爸爸和大伯都分头去找,妈妈和我们在家里也非常担心。终于,晚上9点多的时候爷爷从外面回来,身上带了些许轻伤。我们当时年纪还小,不知道妈妈气点是什么,那一天家里大吵了一架。我还记得,爷爷买了40个肉包子,当时包子2毛钱/个,8元钱几乎是爷爷当天能换回的全部。肉包子已经凉透了,但是我们的心是温暖的,因为那是爷爷对我们的爱。
陈志祥,1986年生,江西赣县茅店人。第一份工作在石芫中心小学任教,现在从事智能家居行业,定居于深圳。热爱家乡,热心公益,喜欢研究族谱和家乡相关的人文历史。
本期编辑:风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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