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传辉
「人生中,终有一根牙签在等着你。」
已近天命之年,齿摇零落,不到一个月,上颚竟被拔去两颗大牙,一左,一右,连吃饭咀嚼,都成了囫囵吞枣,需要动用前牙来支援,咬切食物。
据说牙齿的好坏有遗传因素。我记忆里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经常牙疼。我姥爷也四十多岁就安了假牙,幼年时看他拿了牙缸,饭后将假牙拿出来洗牙,两腮瘪下去像个老太婆,觉得很好笑。
我父亲七十多岁,浑身上下都是病,然而满口的牙齿却一颗未落,这是他少有值得骄傲的地方。
然而,不幸,牙齿的遗传是传坏不传好,我遗传了母系,牙齿很早就有了龋齿。幼年不懂什么是龋齿,而是说虫牙,待到乳牙更迭,拿到一颗虫牙,黑白斑驳,残缺不全,黑乎乎地,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虫子。上牙掉了,要扔到下水道里,下牙掉了要扔到房顶上,寓意牙齿早早长出来。
初三那年,我酷爱打乒乓球,学校只有一个钢板做的球台,成了学生和老师的必争之地。大家轮流打,谁输了换下一个,前面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输了球,我上前去接球拍,不想她意犹未尽,挥拍打中我的门牙,一时间我眼冒金星,满口是血,一摸门牙少了半颗。以前总是看到影视和文学作品里被打的“满地找牙”,这次亲自实践了一下,忍着剧痛,找到了半颗牙,它混在泥土里,待冲洗干净,断面上血丝可见,有人说可以到镇上的牙科诊所,看看能不能接上去。我回家和父母说,他们亦不置可否,乃至下午到了诊所,牙医看了看,只能徒呼奈何了。
牙医不能接种,但可以装半颗假牙。我第一次被按在简陋的牙椅上,听着刺耳的钻头打磨剩下的半颗牙,疼痛难耐,还要张大了嘴。唾液混合着血水,含在嘴巴里,堵在咽喉里,等到快要窒息了,医生才说起来吐吐吧。牙医用钻头,打磨,切割,冲洗,一番操之后,还要取模。取模是用软石膏含在嘴里,上下咬合,石膏堵在舌根,让人想呕吐,但又必须忍耐,在那几分钟里,我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此后,我对口腔诊所就充满了恐惧。每次去看牙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按摩,到了诊所闻到一股石膏一样的消毒水味道,躺在治疗椅上就像上了绞刑架,等着牙医拿着电钻头,打磨牙齿,冷、酸、麻、疼,刺耳的钻头声,张着的上颚几乎痉挛,麻醉的牙床像是橡皮一样。每一次从治疗椅上下来,都像是从绞刑架上侥幸逃脱,重新捡回了一条老命。
读到一个故事,说有个贵族害怕牙医,不敢去牙医的诊所,但牙齿又疼痛难耐,只好让牙医来家里,在他的床上治疗,牙医到了,等待手术时,这个人被吓死在自己的床上。
安装假牙需要等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缺着半颗门牙,被一众人讥笑:我说话不清,是我的牙跑风。双份的打击是那颗假牙竟然花去了二三十元,相当于一个老师大半个月的工资,让窘迫的父母雪上加霜。而那个打落我半颗门牙的老师竟然连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至今想来都耿介于怀。
所幸八十年代镶嵌的那颗假牙,物有所值,跟随我近三十年,从吃糠咽菜到大鱼大肉,从软的到硬的骨头都啃过,最终随着岁月的打磨,那颗假牙秃了,里面的钢丝都裸露在外面了。而此时烤瓷牙已经大行其道,我换了一颗烤瓷牙。
门牙被换了白瓷一样的烤瓷牙,好久不见的朋友说忽然发现我的牙变白了,我为此欣喜了一阵子,甚至后悔没有早点让那颗假牙退伍。
换牙没有多久,和朋友们吃鱼头火锅,正在大快朵颐之际,忽然发现门牙陷落,用舌头前去探看敌情,前牙门洞大开,新装的烤瓷牙不知道何时脱落了。它竟然临阵脱逃,而此时我还在狼吞虎咽,不知道是吃到肚子里了,还是脱落在盘子里一堆食物残渣里,又或许是服务员换盘子时倒进了垃圾桶。一桌人就这火锅欢声笑语,丝毫没有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一阵惊慌失措之后,我故作镇定,紧闭嘴唇,走出包间的门。让服务生把我的餐盘端出来,在盘子里翻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颗牙,只好怀疑它是被我吃到了肚子里了。然而我并不死心,让服务生将垃圾桶拿出来,倒在一个大托盘里,像新疆和田淘玉工淘拣羊脂玉一样,在一堆食物残渣里翻找,仔仔细细,沙里淘金,终于在鱼骨残渣里找到那颗假牙,如获至宝,像翻到了一颗羊脂玉。
给医生打了电话,冲洗、消毒、重新用胶水贴上,丝毫看不出它曾当过逃兵。它免得我再次咬模等待,还省下好几千银子。
到了四十七八岁,左上一颗智齿,开始隐隐作痛。在此之前,它和相邻的牙齿并肩作战,虽说总是在最后,出工不出力,但这么多年也没有犯过太多错误。但近年来它和前面的队友间生嫌隙,每至饭后,必是塞满了肉筋菜渣,两颗牙之间被食物塞的满满的,憋胀不适,不掏不快。开始只是拿根牙签掏掏,洞越来越深,害的我的武器也不断升级,牙签变成牙线,还有日本专业的鱼刺牙签,长矛短戟,每次饭后就像一场战斗之后,要打扫一下战场,将牙缝打扫一遍,顿觉清爽。
年轻时候笑话老家伙,怎么每次吃完饭都要叼着一根牙签。现在我终于明白,人生中,终有一根牙签在等着你。
随着年岁的增长,牙签成了随身必备的武器,须臾不可离也。
那颗智齿在疼了一个多月以后,实在不堪其扰,于是我决定找牙医看看。医生立即给智齿判了死刑,说必须拔。我一时不能接受,在每次啃骨头的硬仗上,虽说它没有出多少力,但它也是整编制队伍中的一员,它一时生了病,我不能就此抛弃它。医生说可以吃几天消炎药,我怀着侥幸吃了几天药,还是无法挽救它。于是再到医院,打了麻针,钳子进去出来,两秒钟功夫,叮当一声落在托盘里。医生夹起来拿给我看,根部已经化脓多时,不用钳子也能拔下来。
年轻的医生此时给我普及牙科知识,智齿早就该拔掉,你拔的太晚了,你看看我,四颗智齿在上学的时候,我老师都给拔掉了。我忽然想起那句名言:永远不要问医生是否需要拔牙,不要问理发师该不该理发。我怀疑小医生的智齿是在学校做教学用了。
这一拔,一发不可收拾。过了一个月,右侧的智齿对称性地开始疼痛起来,好像失去遥相对应的战友,它也不想服役了。于是,医生也让它光荣退役了。
谁知拔牙是个连锁反应。28颗牙齿的队伍,好像默守暗号,一个也不能少似的。智齿拔掉之后,相邻的大牙,也开始渐生缝隙,松动疼痛,终于被送到了牙医的钳下。
牙医们因为有了种植牙,就像手握原子弹,哪颗牙胆敢有那么一点没有站好队,有点思想放松警惕,脚跟不稳,在与食物的交战中,没有冲锋陷阵,而是躲避三舍,有畏难情绪,牙医们不是为他们修补战壕,补充给养,而是直接拉出去斩了。有了强大的种植牙雇佣军等着替补,牙医们信誓旦旦地说,种植牙比自己的牙还好用,可以跟你一辈子。这话就像说雇佣军比御林军还牢靠,简直是一劳永逸,值得信赖,会陪伴你到火葬场。
拔了两颗大牙,吃起东西来大为不便,用舌头把食物左右腾挪,任何一边咀嚼起来都不能与食物长久对恃,只好翻来覆去。硬的不想吃了,软的顺流而下,嚼一颗花生米像是打游击战。囫囵吞食是不得已而为,细嚼慢咽都是枉费。很多老人失去牙齿,继而会引发胃病,此时才会明白,食物咀嚼的不精细,增加了本来已经老迈的肠胃负担,造成消化不良,进而引发其他疾病。
牙齿缺失造成说话常常吐字不清,经常不得不重复和别人说某句话。进食的时候一不小心,还会擦枪走火,咬伤口腔内壁,纵然只是一两颗牙的缺失,已经让整个牙床军心涣散,阵脚大乱。
明朝罗洪先写过一首诗《齿摇》,颇为生动地描写了,齿摇零落的尴尬与伤逝:
我当四十七,左辅倾天柱。齿力从此衰,每逢辄一去。
去岁摧四车,败叶脱枯树。又如连岸崩,欲支不得住。
存者十七馀,兀臲尚堪虑。含饭常恐多,嗫胔未敢遽。
味损非禁斋,箸停岂厌饫。平生嗜梨笋,对案今空具。
安得似壮时,入口随所遇。笑惭龈腭掀,言妨音响误。
始知老作苦,却悔时虚负。灰心谢烦动,缄舌绝闲语。
颓龄知复几,惜阴良可慕。瞑来忽有省,自辨爱生故。
成毁递相寻,此理本明著。翼角匪两全,寿夭岂前与。
胡不念朝闻,有身逆旅寓。夕死且不辞,形残岂其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牙齿不断凋零之后,忽然觉得老之将至,父母倘若知道我也齿摇零落,不免会伤感唏嘘。他们的孩子也年近半百,须发灰白,零件一个,一个的衰败,而当初他们当初给我的时候,一件也不缺。
刘传辉
草于2022年8月
修改于2022年10月29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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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欧EMBA,著有随笔集《生命需要新高度》、《长令人间添欢喜》,涉猎服装、地产、医疗投资。
少年顽劣,青年二蛋,壮岁草莽,中年温情。爱书法,爱摄影,爱跑步,性嗜茶,偶浅醉,嗜读书,常著文章以自娱,身处商海,心慕学人。已近天命之年,偶思故人故事,漫谈所思所感,虽不成鸿篇巨制,已足聊慰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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