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传辉
「葬礼上,亲友似乎达成一种默契一样,
要尽快早早地、草草地把丧事办了,
办完这个苦难的人也就终结了她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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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放开后,堂嫂终于还是没有躲过一劫,在ICU里躺了几天,为了不死在医院,拉回家,又挣扎了一夜,才饮恨而去。
2006年也是个隆冬,36岁的堂兄外出借钱喝点酒,骑摩托车撞在路边的树上。他表弟下夜班,发现路边倒着个人,一看是他表哥,七窍流血,人已经冰凉,夜半打来电话,让去收尸。深夜里不敢惊动刚刚换了肾的堂嫂,只是告诉她人出车祸了在医院抢救,等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告诉她噩耗。堂嫂罹患尿毒症,亲友刚刚凑了一笔款给换了肾,大病初愈,没有生活能力,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个11岁,一个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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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的寡妇,不知该如何面对未来,一望无涯的苦难。
换了肾每月需要一两千的药费维持生命,避免排异反应。没有劳动能力,又无其他的经济来源,自伯父卧床几十年,家中已借遍亲友不时接济。到了堂嫂35岁,忽然检查出尿毒症,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死于尿毒症,是家族遗传的疾病,如果不换肾就死路一条,那时透析尚不普及,于是堂兄不得不磕头作揖又把亲友再告借一遍,终于凑了一笔巨款,幸好换肾很成功,保住了一条命。
刚刚捡回了一条命,又突遭丈夫车祸不幸而亡,新寡的堂嫂在堂兄的葬礼上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动容,两个年幼的孩子不知失怙之难,神色木然。
葬礼后,为了避免给亲友今后无尽的拖累,我倡议兑一笔10万元基金,用利息每月支付药费,到孩子十八岁为止,其他的再说。
此后经年,基金放到我公司名下,年息15%,像发工资一样每月她打到卡里,村里又给她申请了低保,一年有个几千元的救济,加上几亩地几千元租赁费,逢年过节我回去,再给她一两千元。
她后来身体慢慢康复,虽不能干地里的重活,也能不时给人打打零工,在家里做做手工,一个月赚一两千元。一年下来勉强维持一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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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的几年,家中虽然紧巴,但有一圈人接济,倒没有什么事。早年父亲身体健朗还帮她干些农活,父亲给伯父种了一辈子的地,不想人到老年还要再帮侄子侄媳劳作。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免不了又数落起来,他吃了一辈子的苦,给别人填憨,就坏在一张嘴上,活也干了,力气也出了,就是不讨人喜。
堂嫂的大女儿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十八九岁从外面带来个女婿,千里迢迢,她虽然反对,但挡不住女儿已经生米做成熟饭,很快结婚,很快生了个女儿,又很快离婚,分了个孩子,给堂嫂抚养,自己无孩一身轻地飞了。
家中少个男人顶梁,侄子渐渐长大,愈难管教,堂嫂不时打来电话,多是那个侄子,在学校和人打架了,老师叫家长了,让我去调停,孩子没考高中没学上了,让我出面去找学校,学校找好了又在学校里和同学老师闹矛盾,被警告,被开除,打来电话去擦屁股,给校长老师同学赔礼道歉,幸好校长是当年的班主任,网开一面。
后来侄子终于还是在普高混不下去,要去职高学一门手艺,本来给他计划上完高中,好歹给他找个大学,混张文凭今后也好找个工作,不要过早辍学,我去劝说,孩子大了,听不进去,只能任他去了。
侄子终于混了两年职高毕业了,学的电商,来城里实习,做某个网站的客服,18岁的时候郑重给我说:叔,今年我18岁了,成年了以后不用你管了。
我听了甚是欣慰,让他到商场选一身衣服,算是给他的成人礼,又请他吃了顿饭,他豪言壮语要努力赚钱养活她妈。我说你希望每月开多少工资,他说怎么每月不开个万八千。我心下苦笑,这孩子还不知道世道艰辛,985、211的本科刚毕业也挣不到这个工资,何况一个县职业高中的毕业生呢,以后有时间等待日子的锤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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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深秋凌晨,尚在熟睡,忽然电话铃响,是堂嫂打来的,这样的电话如午夜凶铃。说侄子昨晚被人打了现在派出所,让我去捞人,我一时无语,天还没亮往哪找人呢?
这样的事不胜其烦,以至于一接到堂嫂的电话,头都大了。
后来侄子住院,耳膜被打穿,派出所说是互殴,对方最多赔个住院医疗费四五千,而鉴定轻伤旷日持久,听力受损更难鉴定,建议私了。又赔上脸和派出所交涉,和打人孩子的家人谈判,倘若构成轻伤是要判刑了。对方终是不想将事闹大,赔了5万元现金,我让侄子拿回去,再三叮嘱,不要轻易花了这个钱,心下想着这孩子也快到谈婚的年龄。这5万元对于堂嫂是笔巨款,也是一笔意外之财,留着给孩子说媳妇的时候用。
逢年过节,我会回老家看望一些长辈亲友,顺便买一份礼给堂嫂,过年时通常我会带些她平时舍不得吃的水果和其他吃的,再给她一两千元的新钱,留给孩子们发个压岁钱用。堂嫂从来都是伸手接过钱,什么也不说。
她身体不好,在家还养几只土鸡,过年会给母亲一只,有时候年夜饭吃到这只鸡,我会无奈地调侃:“这是最贵的一只鸡”。
老家里的亲人,也只剩下堂嫂一个人,早年母亲在老家的菜园种菜,还让堂嫂偶尔帮着去浇浇水,村里领土地的租赁款的时候让她去代领一下,或是要回家让她提前把被子晒晒,其他的小事她也帮忙跑一下腿。
父母偶尔回家,住一天半日,长时间不住人,家里冷锅冷灶,收拾起来也费劲,但堂嫂很少主动招呼父母去她家里吃饭。父亲贪嘴,见了她买的手工鸡蛋糕想吃,她伸出手说:“拿钱”,父亲回来嘟囔,待她那么好,却不知道好。
十几年了,虽然换肾的时候,医生说能活个十来年已经不错了,但她跌跌撞撞靠吃低保,打个零工,亲友帮济,把两个孩子也拉扯大了,大女儿不是很争气,还给她带来个油瓶,幸尔,农村里吃饭不过是添碗水。家里很多时候就堂嫂一人,那孩子和堂嫂做个伴儿,女儿成年在外边跑,也不管丢在家里的孩子,一晃小孩也上小学了。
侄子18岁毕业了,在城里打工,有一搭没一搭,又赶上疫情三年,在家里歇的多,外出干活少,一回来就躲在家里不出门,从小没有他爹显得孤僻寡落,亲友劝他学门手艺或去附近化肥厂规规矩矩上个班,哪怕去送外卖或快递收入也不低,他自有主意,当年豪情要月薪一万,此时被现实捶打的,只能接受两三千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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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放开后,在感染的高峰中,忽然接到侄子的电话:“叔,你救救俺妈吧!她在医院下病危通知书了,你赶快来吧!”
匆匆赶到医院,整个走廊上住满了人,疫情高发期,医院将所有能腾出的床位都来接待病人,呼吸科是住不上的,只能到其他科室将就,正规病房是住不上的,只能在走廊上搭个临时床。走廊的门不时开关,冷风吹来吹去。
堂嫂前日深夜已入院,在家低烧了半个多月,可能也知道是新冠病毒感染,但农村人就像治疗感冒一样,在村里诊所开上退烧药,好了就好了,严重时再去镇上的医院再看看。
堂嫂感染后一直低烧,沥沥拉拉半个月,实在受不了了,到市里的中心医院检查拍片,肺已经白了一大半,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或转到ICU抢救治疗,ICU里住的非富即贵,此时整个医院人满为患,一床难求,更不要说ICU了,院长一时也找不到一张ICU的床。
幸而ICU的主任是多年好友,不得不开口求救,让他前来会诊,他看了片子和临床医生的病情介绍,把我拉到一边说,即便到了ICU里,也很难救过来,白花每天上万的医疗费,即使新冠好了,她换的肾也废了,需要再换肾,她这样的经济条件你考虑一下。
侄子看着我,满怀期待救母一命的心情,我只好恳求朋友尽尽力不留遗憾,ICU主任无奈的说:那拉我那儿吧。
此时堂嫂蜷曲着身子,一米七的个子,瘦的像个孩子,面若死灰,气若游丝,见了我目光微睁,说,她想上个厕所。
2022年12月,疫情集中爆发,美国进口药奈玛特韦,一药难求,2300的药被炒到一万多一盒,成了新冠危重病人救命的稻草,当时找到一个朋友搞到两盒以备不时之用,此时塞给ICU主任让他试试,其实大家都明白,已错过最佳用药时间,即便用上也是心理安慰。
堂嫂住进ICU,病情反复,需要再买丙种球蛋白,市面上一支难求,平常四五百元一支,此时炒到上千元也买不到。
因为已经处于病危之中,堂嫂的兄弟和两个堂妹都赶来,这些年这些亲戚都没少帮衬她。通知外出快一年没回家的侄女回来,她在南京打工,问她当地能否买到球蛋白,因为地域差异,南方城市比北方爆发晚,还能买到,堂嫂的兄弟于是给侄女说让她买20支,要13400元,她没钱,堂嫂兄弟要把钱给她转了过去,那侄女停顿一下说:“舅,你等一下,还差600元运费,一并转来,一共14000元。”
她一分钱没有,好像救的不是她娘,是路人。
亲友无语,这侄女成年不回来,把孩子丢给她妈,临近她母亲病危,竟然一分钱也没有,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堂嫂一住院,哪怕三五千元都要告借亲友。
我问侄子,去年给你的5万,钱哪去了?
“花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无语。
到第三天,ICU主任通知回家处理后事吧,别在这耗钱了,说的都是实话,但侄子不甘面对,坐在走廊上抽烟,说自己昨天才刚刚过了21岁生日,就没妈了。
那盒奈玛特韦最终医生也没用,给了侄子,后来我问起来,侄子听说那盒药那么贵,说:“叔,这药这么贵,要不咱把药卖了吧。”
我心里想着傻孩子,一把拿过药塞给主任:“咱用不上,看谁急用用吧。”他也一药难求。
堂嫂傍晚拉到家,还有呼吸,又苦苦挣扎一夜,第二天上午终于不支。
因为没有了呼吸机,她呼吸困难,侄子用人工的呼吸气囊,一压一压地帮她呼吸,延缓她的生命。她无法言语,神志昏迷,医生临行不建议用任何药物和抢救,徒增她的痛苦,临死前的苦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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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一切从简,两个堂妹想把一切规矩都免了,怕多花钱。家里操办红白喜事的老董是近门的爷爷,不同意,多少要有些颜面。找我来商量,和两个堂妹商量,我一口应承下来亲人们再兑些钱,一切按正常规矩办。
由于近期死的人多,丧事连吹唢呐的人都凑不齐一个响器班。
尸体火化了,装在一口小号的棺材里,纸扎、响器,又请了村里的咚鼓队,考虑到家庭情况,给个小封儿(红包)意思意思,算是都凑齐了。
家里乱的无立锥之地,到处堆满了垃圾,厢房里,积落着灰尘,各种破烂、旧家具。厨房里的灶台上,橱柜里,油污久未清理,即使拿起一个碗去盛水喝,都要顾忌一下碗上的油腻。正堂里,家徒四壁,唯一一台电视机还能闪烁,已忘记是不是早年给她的二手电视,杂物堆满了沙发、条几、窗台、案板。
想来一个贫病交加的人,对生活已经失去了一点点活力去收拾。
出殡那天,灵前行路记(以各种形式磕很多头以示对亡者的祭奠),是出殡重要的一个程序,通常由亲戚、外甥或女婿加上一些后辈来做。此时才发现灵棚里,两个堂妹的四个孩子,一个都没有来。丧事的老董计划每个外甥一个,外甥没有女婿来,找人去给两个女婿说行路记,他们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样。而外甥们没来葬礼,名义上是孩子们要上学,实际上或许堂嫂这个舅妈,让孩子们没有感受该有的亲情,孩子们过年来串亲戚,她舍不得把好吃的给孩子们吃。
如今即使亲外甥,也没参加葬礼,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吊唁一下。
葬礼上,亲友似乎达成一种默契一样,要尽快早早地、草草地把丧事办了,办完这个苦难的人也就终结了她的苦难。
我母亲喃喃地说:“真是个苦命的人,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侄女的女儿七岁上一年级了,丧事上屋里屋外,跑来跑去,并不知道把她一手带大的姥姥已经永别人世,而她未来还不知道该栖身何处,那个满脸笑靥不谙世事,就连这个破败的家,也无法收留的孩子,让我想起16年前堂兄灵前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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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侄女把女儿送给前夫家,临近年关连年也不想在家里过,急急地要走。侄子哽咽地说:“我妈没了,这个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连个家也没了。”
刘传辉
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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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欧EMBA,著有随笔集《生命需要新高度》、《长令人间添欢喜》,涉猎服装、地产、医疗投资。
少年顽劣,青年二蛋,壮岁草莽,中年温情。爱书法,爱摄影,爱跑步,性嗜茶,偶浅醉,嗜读书,常著文章以自娱,身处商海,心慕学人。已近天命之年,偶思故人故事,漫谈所思所感,虽不成鸿篇巨制,已足聊慰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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