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民俗学论坛”可订阅哦!
解构与建构:从神话思维叙事
来看《青蛇》的文化内涵
邱玉 阿布都外力·克热木
原文载于《华西民俗研究》2023年第2辑
摘要
李碧华的《青蛇》对白蛇传说进行了颠覆性地改写,展现了先锋性的创作理念,赋予了这个民间神话故事全新的生命。我们从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结构主义理论论析《青蛇》的内容框架和情节结构,探究文本中神话叙事思维的原始特征及美学特征,从主人公对立统一的人物关系中解读社会情法对立、权力结构失衡的现象。同时,作为新时代的女性作家,李碧华以青、白二蛇作为象征物,将人类的原始欲望展露无遗,揭示了女性真实的生存境遇,探讨了在权力结构失衡的状况下,弱势群体的命运走向。
关键词
《青蛇》;神话叙事思维;文化内涵;
民间文艺学;神话结构主义
一、流传千年的白蛇传说
白蛇传的发轫之作是宋代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收录在明人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则标志着白蛇故事的基本定型。在清朝乾隆年间,由于民间戏曲艺术发展繁荣,伶人陈嘉言与其女儿编写了戏曲剧本《雷峰塔传奇》,促进了白蛇传说的传播与发展。同一时期,方成培先生创作了水竹居版本的《雷峰塔传奇》,虽然与陈氏剧本同名,但方氏版本的故事内容更加完整,艺术成就也高出不少,属于较为成熟的白蛇传说作品,也成了后世好事者改编该故事的底本。清嘉庆年间,玉山主人的章回体小说《雷峰塔传奇》问世,情节曲折离奇,描写细致入微。清嘉庆十四年(1809年),陈遇乾也投入白蛇故事的创作,产出了弹词《义妖传》,对白蛇与青蛇的形象大加美化。民国时期,梦花馆主将陈遇乾的弹词版本转化为小说的形式,在整理《义妖传》的基础之上创作了《前白蛇传》和《后白蛇传》。《前白蛇传》没有脱离此前作品的基本内容,只是在情节上突出了曲折性,而《后白蛇传》就属于“狗尾续貂”之作了。有关白蛇传说的作品质量虽然良莠不齐,但是其故事内容、情节事件、思想内涵在传播的过程中已臻于成熟,其中质量较高的当属玉山主人的章回体小说《雷峰塔传奇》、陈遇乾的《义妖传》和梦花馆主人的《前白蛇传》。这些作品承袭了每朝每代的封建正统思想,叙事格调变得滞固。到了中国迎来改革开放的黄金时期,白蛇传说的创作开始朝着多元化的写作理念发展,迎来了新的生机。以现代意识改写白蛇传说的作品如雨后初笋般在市面上出版传播。诸如林怀民舞剧《白蛇传》、李乔的小说《情天无恨——白蛇新传》、芭蕉的《白蛇·青蛇》等。这些作品展示了20世纪70至80年代作家们的创作个性,或着眼于人性批判,或探究情法对立现象,或展露复杂的情爱。其中将青蛇作为故事主人公的作品也有出现,如萧赛的《青蛇传》、沈士钧的《青蛇新传》、高舜英的《青蛇传》,但故事立意和主旨内涵都不及李碧华于198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青蛇》丰富。作者以女性视角关照青、白二蛇的生存困境,同时将主人公象征化,极大地拓展了《青蛇》的诠释空间,赋予这个故事充满现代意识的审美价值。
二、神话结构主义学
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结构人类学》一书中,从第十一章《神话的结构》讲述了神话研究的方法。首先他提出了世界上不同地区的神话总是在内容、情节或者人物层面都有相似性的疑问。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他认为研究者要意识到这是与神话的性质有关。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神话思维既存在于语言之中,又超越了语言。因此他将结构主义语言学与神话学的研究相类比,得出了两个重要的假设:
(1)同语言的其他部分一样,神话由构成成分组成;(2)这些构成成分意味着通常会出现在语言结构里的那些构成成分也会出现:音素、语素和义素。列维-斯特劳斯认为语素相对于音素的关系和义素相对于语素的关系一样,每一种形式都因为复杂程度更高而跟前一种形式不同。列维由此提出“神话素”的概念,把神话如同结构主义学者对语言所做的那样分解成最小单位,排列出神话中包含的各种神话关系束,以便从神话表层结构逐步深入到其深层结构,探寻神话所包含的深刻内涵。换言之,其做法就是独立地分析每一个神话,利用尽可能精简的语句反映事件之间的接续情况。神话中的每个句子都在文本中标有一个相应位置的号码,这样每一个语句的性质都是一种关系。
之所以运用神话主义结构学理论分析《青蛇》,其原因有二。一是《青蛇》虽然属于对民间神话故事白蛇传说的改写,但是保留了神话故事应有的成分。运用二元对立的分析方法可以清晰地将《青蛇》中的人物关系以图示的形式表现出来。二是《青蛇》中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复杂,以神话结构主义的方法将其转变成神话关系束,在论析神话素的过程中逐渐进入《青蛇》的深层结构,挖掘故事想要传递的文化内涵和思想意义。
三、《青蛇》的结构论析
载于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话本》中的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记载故事如下:奚宣赞在西湖边救下白卯奴(乌鸡精),随后应邀来到卯奴家遇见卯奴母亲(白蛇)及其仆人(獭精),白蛇嫁与奚宣赞,奚宣赞两次由白卯奴相助出逃均被白蛇和仆人抓回,后奚宣赞叔叔作法将三妖镇在西湖三塔之下。《西湖三塔记》虽然与传统的白蛇传不同,且没有青蛇的出现,但是白蛇传的发轫之作。在《警世通言》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文中,小青的出场次数也不多。其故事讲述的是白娘子与许仙在船艇中相遇,白娘子以借伞为缘由留许仙在白府,后约定成亲,却使得许仙两次入狱。后法海带走许仙,白娘子、小青与法海在金山寺斗法被捉,白娘子永镇于雷峰塔的故事。
1986年李碧华出版的《青蛇》基本上是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改写,主要情节未发生改变,仍是舟遇—借伞—成亲—赠符—逐道—端阳—求草—水斗—断桥等,但小青却成为叙述白蛇与许仙爱情的主人公并且参与了这场人妖恋。李碧华的《青蛇》与之前的白蛇传说不同,主要是以主人公小青的视角讲述了西湖断桥边的一段恋爱,展示了青蛇的情感、思想。青蛇在讲述故事时已带有现代观念,用现代眼光对过去的人事加以评判。许仙也不再是单一的纯情人设,由初期清高、老实、知书识礼、文质彬彬到后期显露出奸诈、阴险、胆小怯懦、内心被欲望奴役、对爱情虚伪的形象。法海的人物形象则较之前版本更加丰富,比如他虽皈依佛门却六根非净,在青蛇勾引下欲望起伏,坚守人妖殊途的铁律,信奉万物皆有三六九等之分的理念。
现利用列维-斯特劳斯著名的二元对立说分析《青蛇》的神话结构。
在这个故事中,白蛇与青蛇作为明显的对立成分被分解出来。作为姐妹的白蛇与青蛇在人物关系上对立统一:
(1)二者来到人间的目的不同。虽然都是长生不老的妖精,但是白蛇已经萌发红尘贪念,渴望有凡人的感情和陪伴一生的爱人;而小青则是害怕白蛇的离开会让自己的修行之路更加寂寞,被迫跟随姐姐到人间,对于红尘俗世处于懵懂无知的阶段。
(2)白蛇与青蛇爱情观念的对立。白蛇相信真心会换来许仙的一生恩爱;小青则用色相引诱许仙,想向白蛇证明凡人感情的脆弱和不可靠。
(3)爱情结果对立。付出真心的白蛇被永镇于雷峰塔,以色相引诱许仙和法海的青蛇被网开一面。进而可以推导出这样一则公式:白蛇:青蛇=爱:诱=败:成。
从上述的推导来看,付出真心的白素贞得不到爱人对等的回报,结局是被镇压在雷峰塔下,永受孤寂之苦。然而游戏人间,不懂人情世故的青蛇逃脱了理法的责难。这样颠倒的结果看似不合情理,但是从神话素的相互关系可以推导出,白蛇的结局是因为触犯到了人妖有别的天条。法海曾说:“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青、白二蛇在凡间的历练中逐渐懂得了人的感情,甚至比平常人更加具有人性,但始终是逃不脱情法对立的束缚。“世上所有,物归其物,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法海的这番话更是表明了人妖殊途,人类比妖精高贵的观点。人所具有的地位是妖不可攀比的。社会权力结构更加偏向人类。青、白二蛇在除了一腔热血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优势的情况下妄图与理法铁律抗衡,其结局必然十分凄惨。
下面以《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青蛇》为例,分析其主要神话素和情节结构。
从以上两个示图可见,这两个故事在结构主义分析中有明显的相同之处。首先,两组都表现了情与法的对抗以及人妖殊途的铁律:白蛇、青蛇与法海作为真情和理法的对立关系被分解出来,同时,李碧华《青蛇》中许仙与青、白二蛇在情感上也处于对立关系。其次,《青蛇》主人公的结局也处于对立关系之中,白蛇、青蛇非但没有救出许仙而且被镇压,感情骗子许仙却被法海拯救。一个是被困的结果,一个是自由的结果。整个故事结构呈现出两两对立的情况。从《青蛇》的神话结构分析中可以看出,作者揭示了人为万物之灵,人的地位和权力高于世间任何精灵,任何企图僭越理法的人或妖精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四、《青蛇》的神话思维叙事特征
(一)神话思维的原始特征
《青蛇》在叙事过程中受到神话思维的影响,其原始特征在作者的描写活动中时隐时现,最主要的就是主客体混融的特点。
生活在原始社会的人类为了解释常见又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就会产生神话思维来解决这些问题。于是神灵、精灵等等出现在人类的脑海中,这些精灵与人们生活在同一纬度,享受着同一片天空,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这就是神话思维叙事中的主客混融特征。《青蛇》在很多地方都体现了这一点。《青蛇》以两条蛇为主角,指向的是自然界的物种,这种生物在现实生活中很常见。白蛇与青蛇即使是修炼千百年的精灵,但是在她们身上仍然保留着蛇的习性。比如她们是冷血动物,所以白素贞与小青“每天要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端午时节,小青逃到阴凉的洞穴避暑,以免遭受烈日的烤晒;白素贞喝下雄黄酒疼痛难忍甚至现出了原形。《青蛇》虽然是出于想象虚构出来的,但是对于自然万物的关照却是极其仔细的。中国南方蛇多,所以以蛇为神话传说故事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比如《山海经·海内经》有记载:“南方……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可见,蛇作为一种传奇动物很早就出现在中国神话体系中,《青蛇》是承袭了先民的原始神话思维的。
白蛇、青蛇虽然来自自然界,但是她们有人的形体和感情,会受伤、会痛苦、会流泪,使得人们相信在特定的时间里,神仙、妖精、人类是不分彼此,共同出现和生活在一起。《青蛇》在作者意识介入的情况下,并且这种意识是与客观现实相对应的,才创造出青白二蛇、许仙及法海各不相同的命运走向。即是说白素贞、青蛇与许仙的恋爱和悲戚结局是在人类生活中有原型借鉴的。因此,在神话思维叙事中,客观的社会现实是构成一个神话故事必不可少的成分,无论多么曲折离奇的神话故事都无法摆脱客观的事例。正是因为将人类在现实社会中的行为思维化,神话思维中的主客混融特点才能在众多神话故事中保留下来。
《青蛇》
作者:李碧华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二)神话思维的美学特征
神话思维在《青蛇》中除了以原始性的特征出现外,也“蕴含着人类在文化发展之初所塑造的具有美学特征的形象和认识”。由于作者和读者对于外界及自我的审美感受和审美意识,使得《青蛇》中的神话情节和故事人物包含了丰富的诗性思维和文化内涵。
《青蛇》沿用传统的人物名称,但是李碧华在许仙这个角色上做出了极大的改写。许仙的人物设定一开场还是遵循了《西湖三塔记》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刻画,将其塑造成一个做观音雕像的穷苦书生,有着读书人的清高,饱含学识又老实诚信。然而,这一些人设都只是表象,随着许仙将白素贞娶进家门,定居苏州之后,逐渐显露出他自私、胆小懦弱、对待爱情极其虚伪的品性。他既想白素贞与他白头到老,又控制不住对青蛇的欲望。为了得到青蛇,许仙向白蛇撒谎。当青蛇决定不再引诱许仙,想要及时收手时,许仙却对青蛇百般纠缠,甚至提出抛弃白蛇,与青蛇远走高飞的想法。青蛇再次拒绝许仙后,许仙揭穿了青、白二蛇的蛇妖身份,并且辱骂青蛇不识抬举。许仙面对法海时又是另外一副面孔。许仙抗拒剃度,言明自己贪恋红尘,凡心未了:“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贪恋红尘,沉迷女色……”“师父,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父莫非要操纵许仙?”水淹金山寺时,法海即将收服白素贞,许仙求饶,但等到法海说要将许仙一同收入钵中时他却抱头鼠窜。许仙在青蛇、白蛇面前以万物之灵长的高姿态出现,在法海面前却是胆小懦弱之状。许仙形象的转变也是《青蛇》的一大创新之处。作者李碧华以许仙表里不一的人物形象展开人性的批判,暴露社会上存在着许多如同许仙一样奸诈虚伪、欲求不满的人。
青蛇、白蛇和许仙及法海并非是单纯的二元对立,这四者之间有着极其复杂、微妙的关系。正是这些微小的细节充满着象征意义和美学意义。青蛇、白蛇由“物”化“人”,许仙却从“人”化“物”。“异化”过程使得故事得以继续发展,同时进一步揭露出了人性之恶。白蛇象征着纯粹的感情,青蛇象征着极致的诱惑和欲望,而许仙则象征着人性丑恶的一面。所以说白蛇、青蛇与许仙是人性的一体两面。这是之前白蛇传说版本欠缺的文化内涵,同时也是作者对人类情感世界做出的细微关照。
任何象征意义最后都指向了诗性内涵。《青蛇》中白蛇和青蛇作为象征体,二者的行为生动地体现了该故事的诗性氛围。白蛇比小青更早地萌发了对人世间的贪恋,她说:“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蓬。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朦胧,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白蛇所幻想的是一般世间儿女对幸福人生和理想爱情的普遍期待。白素贞为了实现这一梦想,蜕皮成人,忍受蛇类讨厌的酷热,为许仙操持家务,喝下丈夫给的雄黄酒,为救许仙去仙山盗取林芝草,水漫金山。白蛇所做的一切都在践行自己的初心:“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白蛇在体会人的生活和爱情中,遇到的困难都足以让她灰飞烟灭,但是白蛇丝毫不后悔,即使是面对许仙的三心二意,白蛇依旧没有责难,始终守护他们的爱情。作者将白素贞对爱情的理解升华为一种普世的理想,赋予其诗性色彩。虽说从结局来看白素贞是失败的,但是对于她自身而言,她始终是遵循了爱情的旨义,守护了她的爱情。白素贞就是用自己的心走出了一条充满诗意的人生道路,象征性的人物勾勒出了诗性的故事思维,这也成了《青蛇》广受好评的重要因素。
五、《青蛇》中的文化内涵
荣格曾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提出“集体无意识” 这一概念。本论文借用这一概念是为了说明《青蛇》文化内涵的来源。《青蛇》中的青、白二蛇形象作为人类的对立面出现,反而被勾勒成了最有人性的生物,成了作者揭示人类原始欲望冲动、女性生存境遇、社会权力结构失衡现象的表征物。作者作为20世纪新时代的女性作家,以超前的现代意识将青蛇与白蛇的形象多元化,在读者心中种下一颗艺术意象的种子。这种艺术意象只有在与之匹配的社会文化传统和权力结构的支撑下才能被激活。
(一)性禁忌
蛇作为一种极具诱惑力和禁忌性的意象在东西方都有很多相关的神话传说。在西方,最著名的莫过于《圣经》里引诱亚当、夏娃吃下苹果的那条伊甸园蛇。在中国的《伏羲女娲交尾图》里,女娲和伏羲人首蛇身尾巴互相缠绕,汉人认为是男女媾和,有生育人类万物的意思。尚且不管这些附会正不正确,在人们的脑海中,蛇作为欲望和生育的象征是毋庸置疑的。
《青蛇》中的小青未识人性,在和白蛇游历凡尘的数年间也始终不懂人情世故,浑身上下散发的是一种原始的性欲和欲望冲动。青蛇那极其妖娆的身躯和充满诱惑力的双眼震人心魄。书中有两段青蛇著名的诱惑场面。第一次是青蛇在庭院中扭动身躯乱舞以排解心中的矛盾惆怅,不料被许仙看见,并且夸赞青蛇的舞姿。接着,青蛇问许仙是否记得初见那天自己的穿着,还没等许仙回答又问他是否喜欢过自己。“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喘息相闻。‘一点点?有没有?’”青蛇这样问道。随后青蛇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到了许仙嘴里。许仙惊魂未定,一股脑把它吞了下去。小青伸手在许仙脸上抚摸,要不是被白蛇打断,许仙就会被诱惑住。作者将这一场面写得极其暧昧。许仙与白蛇已经成亲,青蛇又与白蛇姐妹相称,这样一种伦理禁忌感情由于青蛇春心萌动而被挑起,许仙情不自禁地落入了青蛇编织的欲望之网。第二次是法海要求小青诱惑他,以便超脱色相苦海。书中这样写道:“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他思绪一定晃悠不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彩虹变了色,光彩黯退,渐黑······”法海定力不足,被青蛇破坏了修行之道。一个是世俗凡人,一个是得道高僧,都没有逃脱色相的诱惑。青蛇形象背后体现出来的意义就是千百年来人类都逃脱不掉的欲望和纠缠。青蛇就是人类内心深处欲望的表征。
(二)性别意识
《青蛇》以小青的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故事,不仅凸显了女性的爱情和欲望,揭示了女性真实的生存困境,同时小说的叙事焦点并不局限于青蛇,以全知的叙事方式描写了人们对爱情的不同态度。当小青已经明白许仙对感情三心二意时,白素贞仍然苦苦坚守着这一段脆弱不堪的感情,甚至说出:“他没有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白素贞面对许仙的舍弃,没有别条路可走,只能在爱情的泥泞中挣扎。在许仙与青、白二蛇举家搬到苏州开药店之后,白蛇面临着社会上大多数女性普遍的生存困境:在事业与爱情面前必须做出选择。书中这样写道:“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娴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丈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白素贞的人生轨迹恰恰与这一番话暗合,为了和许仙相守一生,牺牲了自己治病救人的本领,甚至为了向其献媚,自称自己是许仙手下的一名雇员。白蛇在即将被镇压雷峰塔下才幡然醒悟,对小青苦苦告诫:“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李碧华以女性作家的身份将青、白二蛇在爱情里的卑微、忍让表现了出来。正如许仙曾说过的那样,在白素贞和小青面前他是主,生活、爱情、事业不是青、白二蛇能够自主选择的。
作者李碧华以现代女性的视角赋予了白蛇、青蛇在传统故事里没有的文化内涵,从侧面对男权社会进行了叩问。书中对男性的疑问十分明显,比如“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小说中也写出了男性对女性的永不满足:“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了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对于男性来说,女性是愉悦心情的物品,不是具有思想灵魂的人。女性在这样的社会价值观下,东西碰壁,毫无出路可言。女性的生存困境在《青蛇》中是由于多方面的因素相互挤压形成:爱情关系的不对等、男权社会的压迫等,这些现象从古至今存在于人们身边,即使是现代社会也是如此。作者李碧华借青、白二蛇形象揭露女性生存困境,对于如今的社会进步也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三)权力结构的失衡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形成等级观念之后,人与人、人与妖甚至妖与妖之间的关系泾渭分明。《青蛇》中曾描述:“是的,五百年的蛇,地位比一千年的蛇低,但一千年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杀。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许仙也曾说过:“我不怕,我要回去。师父,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父莫非要操纵许仙?”法海也说道:“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自诩为“万物之灵”,对于异己者大加贬斥。人类拥有绝对的权利,即使是法力高强,能够轻易将人类杀死的妖精在地位上与人类也是云泥之别。《青蛇》在权力结构不对等的基础之上揭露出人类的种种人性之恶,比如许仙对青、白二蛇虚情假意,法海轻视女性:“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
更加重要的一点是,当权力结构被人类稳定下来后,随之制定的法律条规就不容触犯,这就表现为《青蛇》中情法不相容。法海在白素贞与小青硬闯金山寺时,手持禅杖和金钵,告诫青、白二蛇人妖殊途,强行带走许仙就会犯下天条。小青说道:“你这秃贼!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小青连续三个疑问,不仅是对法海囚禁许仙,替天行道的不屑,也是对人类世界制定的法则的质疑。法海凭借着对正道戒律的诚心皈依,视青、白二蛇的感情为无物,甚至认为这样的感情会误尽苍生。在“水斗”场景中,青、白二蛇召唤所有的水族精灵与法海和天兵天将相互对抗,前者象征着包括白素贞与青蛇在内的世间痴情儿女,后者则象征着以法海为代表的人间正道和法规的捍卫者。情与法在这里发生冲突,二元对立,但是最终情输给了法。“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白蛇被压雷峰塔千年,是法海对她身为妖精,却妄生贪念的惩罚。同时这也说明了,在既有秩序和戒律法规的人世间,任何触碰了律例底线的人,都会受到严惩。法海是拥有绝对权力的象征,也是人间理法的化身,而白素贞和小青象征着情欲,《青蛇》肯定人的感情,将其提高到可以与法相对抗的高度。
六、结语
传统的白蛇故事从发轫到成熟定型,始终受到封建正统思想的限制,是传播社会传统文化的经典载体。但是到了21世纪,对于白蛇传的改写如果没有现代意识的参与,是很难有所成就的。从《青蛇》的神话叙事过程中来看,许仙、法海、白素贞、小青象征着人性的不同侧面,同时作者对男权社会抛出了掷地有声的叩问,揭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描述了情与法的错误对决。李碧华对白蛇传说进行再创造,解构传统经典文化的同时建构起了《青蛇》的独特世界。作者以现代女性的身份,在批判人性之恶和社会黑暗之外,凭借青、白二蛇的行为构建了一个诗意世界。在这个充满诗性氛围的故事中,白素贞与小青成为人间真情的象征。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华西民俗研究》2023年第2期
图片来源:原文&网络
免责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立场,与本号无关。
版权声明:如需转载、引用,请注明出处并保留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