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冬华]仪式中的面子研究——以华北Y村喜丧“请歌舞”现象为例

文化   2025-01-20 19: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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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中的面子研究

——以华北Y村喜丧“请歌舞”现象为例


石冬华

原文载于《华西民俗研究》2023年第2辑


摘  要


河北滦州地区喜丧仪式历史久远,富有内涵,是目前滦河地区仍在延续的一种文化习俗。仪式过程以丧葬文化为底色,由叫魂、守夜、停灵、入殓、出殡等环节组成,集文化与娱乐于一身,其中蕴含了面子问题、社会互动、文化认同等多种文化因素。以社会资本理论为研究视角,阐释喜丧仪式的社会文化内涵——经济崇拜、宗族权力和面子互惠,揭示滦州人民死亡观念、人际关系与社会资本等社会事实和文化逻辑对农村地区面子观的形塑,以期为农村社区的治理实践提供有益的参考和借鉴。


关键词


面子;喜丧;社会资本理论;

熟人社会;人情异化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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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讲“面子”,重仪式,其作为熟人社会的交往原则与人情交往形式,是礼俗社会必不可少的文化现象,它不仅蕴含着丰富的人情伦理文化,还对一个村庄起着重要作用。正如迪尔凯姆所言,仪式“不是私人感情的自然流露,而是群体强加的责任”,即不管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互动还是生者与生者的互动,都是个体生命价值和意义在仪式中的体现。


笔者于2023年1月至2月在华北滦州Y村田野考察喜丧仪式,本文的讨论基于此次仪式的调查。Y村位于华北平原东北部,平均海拔200—300米,属于平原地区,距直辖市35千米。全村面积0.98平方千米,总人口852人,其中汉族占98.6%。关于村庄的由来,可以追溯到明永乐初年(1403年),Y姓在此立庄,后便称为Y村。村里现有252户,孟姓居多,其次为范、刘、李等姓。Y村所属的滦州是华北平原远近闻名的“中国地秧歌之乡”,该地在喜丧仪式上展演的“地秧歌”在华北平原十分有名,每一次喜丧展演观演人数多达百人。笔者与该村M某是多年的朋友,每一次回Y村都会被邀请同去观看喜丧仪式,但仍对此怀有诸多疑惑。这次幸运的是,笔者在Y村调研期间偶遇同样的喜丧仪式,许多未解的疑惑终于可以在田野中寻求答案了。


喜丧的仪式内容十分丰富。该仪式虽在一年四季都有举行,但在冬季较为频繁。Y村对此的解释则是:冬季天气较为寒冷,天气变化莫测。而喜丧仪式的主角年纪较大,受天气影响较为严重,故被认为是频繁举行喜丧仪式的原因。举行该仪式的家庭较多,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仪式中的“请歌舞”部分。传统的习俗是在丧事中找一些娱乐队或歌舞团,邀请其来表演歌舞,以达到增加喜庆气氛的目的。因此,在Y村,“请歌舞”也被视为一种社会交往方式,既表现了主家的热情好客,也暗示着主办方的社会地位、经济实力和文化素养等。故而,喜丧仪式中的“请歌舞”不仅仅是一种形式,同时也是人们联系社会、表现自我、维护面子、展示社会地位的一种方式。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结构变化,“请歌舞”虽然不能完全满足当今的社会需求,但是在某些特殊场合中,仍然发挥着它的特定作用。于是,笔者由滦州Y村的喜丧“请歌舞”现象入手,试图将Y村的喜丧放在社会资本理论视角下进行讨论与探析。


喜丧仪式的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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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喜丧仪式的过程


喜丧,又称“白喜事”,是华北平原一代较为盛行的丧葬习俗,即老人魂归西土时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现今不管老人的死亡是怎样的,都被称为“喜丧”,子女都倾向于为此举办一场热闹的仪式。所以,喜丧在Y村的展演也就不再有死亡的方式和时空限定,“死”就成了唯一的条件。


笔者于2022年1月至2月在Y村进行访谈调查时,先后观看了Y村举办的几场喜丧仪式。其流程大体为:在老人死去时会“叫魂”,随后就要搭起灵堂,并将棺材停厝在院子中央,由嫡系亲属轮流“守夜”,在停灵的这个阶段,主家会雇几班演奏人员轮流彻夜欢跳高歌,滦州人民称其为“请歌舞”或“整歌舞”,随后便是入殓和出殡,与逝者告别。笔者在此记录的是其中一个较为完整的白喜事仪式过程。逝者为M老太君,女,65岁,因病故去,膝下有一女(捡养的)。


1.叫魂


“叫魂”亦称“喊魂”,系指人灵魂的复归,为旧时汉族信仰风俗,流行于全国广大地区。俗信认为人偶有病痛,是魂不附体所致,若能及时将游魂招呼归来,即可解除病痛,消灾免祸。此俗的形态在各地虽略有差异,但大体是相同的。就滦州Y村而言,M在病危当天,远在外的亲友都赶回来在其身边守候,待其咽气后,其儿女便担任“叫魂人”的角色,拿着M的一件衣物,爬上屋顶,面向北方,用衣物敲房檐两下,边敲边喊“回来吧!”,这一过程称“叫魂”。这种仪式体现出村民们对死亡的理解:死者的魂只是在他睡觉或失去知觉时暂时离开了他的躯体,因此用他所熟悉的衣物便可以将死者的魂招回。这种仪式的展演不仅体现出Y村人对传统习俗的延续,还表达了在逝者离去后家人不愿接受这一现实的悲痛情感。


2.守夜


听到“叫魂”赶来的村民,除了给逝者穿上寿衣外,还需协助主家将逝者抬到院中,逝者头朝西(意为驾鹤西归),在死者头的正前方放1张桌子,桌子上点上油灯,烧上香,供上米饭、水果等贡品。老人家的院子里需要设灵棚,摆放遗像、灵位以及各种贡品。晚上10点左右,M家人在院子里搭上“台子”(歌舞表演时用的棚),房前屋后都拉上了灯,摆上几张桌子,安排几个人在院子里守着逝者一个晚上,这一过程便称之为“守灵”。同时,主家也会分派做饭,联系歌舞表演班子等相关事宜的人。


3.吊丧(停灵)


停灵的几天里,逝者家人在会门前搭一大戏台,提供给街坊邻里以及特地请来的乐队做表演。第二天早上7点,主家请的歌舞表演班子准时来到M家,与M家人一起吃完早饭,便开始在搭建的“台子”上摆好乐器,开始零零散散地吹拉弹唱(非正式表演),这种表演会持续一整天(因经济条件而异,最长为3天),这也是喜丧歌舞表演班子大显身手的时间段。


晚上8点左右,歌舞表演班子根据主家的安排,将一整天的表演进行升华,使出浑身解数大吹大跳,吸引村民前来围观,因此这时也是整个仪式最热闹、最正式的环节。在吊丧之前,M家人会先让表演班子吹吹打打,唱唱跳跳,尽可能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围观,并认为这是有面子的。这时,男孝子和女孝子已经在各自的方位站好了(如图1所示)。


图1 喜丧仪式场景图


日头偏西,孝子们身着白孝衣孝帽、腰扎麻披围满“台子”左右。吹手班子把扩音器、麦克风放在一张桌子上,大管、笙、唢呐一起被奏响。最先是哀怨、悠长的乐曲拉开吊唁的序幕,慢慢地,乐手们又随意表演几段流行歌曲。高亢的乐曲在高音喇叭里扩散,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到。一曲未完,左边的歌唱班开唱,两个俊俏的女子脱掉了棉衣,露出一身紧身衣,一阵狂跳劲舞。另一个俊美女子拿起话筒唱起来,声音洪亮婉转,高亢狂放,吹手们停下吹响钻进人群中仰起脖子看。歌声一曲接一曲,伴舞一组跟一组,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把晚上吊唁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男孝子一一排好队,站在逝者灵位左边,头戴头巾,身披白麻孝衣,而女孝子则站在大门走廊旁边(如上图所示)。当仪式正式开始时,台子上的唱跳停了下来,只留两位喇叭手随着指示人的节奏吹起来。台下的指示人,一边宣读仪式,一边递给来者点燃后的香。指示人口中宣读的内容大意为:李府M老太君享年六十五之灵,姨母大人千古,驾鹤西游,音容长存,外甥MXX叩首等。男孝子随即按照指示转四圈,磕四个头,整个过程是边转圈边磕头(若与死者平辈则需鞠四个躬)。伴随着台上的吹打,这样的仪式持续了约1个多小时。


4.入殓


在歌舞表演整整持续3天后,M家人在第四天下午3点左右,安排人在棺材里面铺上棉和白纸,而男孝子们围着棺材,缓缓抬起M的尸体放入棺材之中,放定之后再用布盖住M的脸。随后将M的衣物、钱财等物品塞进棺材里,随之缓缓盖上棺。在这一过程中,女孝子们处于棺材的第三圈,她们紧紧围着男孝子们,亲眼看见逝者被抬进棺材里的这一过程,悲恸万分,这一过程也是M家人最为痛苦的环节,意味着与M永远的天各一方了。


5.出殡


下午5点左右,众人在喇叭吹起的幽怨声中合力将棺材抬到灵车上。随后由年长的男孝子们打着幡领着队伍前往坟地,紧随其后的是晚辈男孝子、灵车及孝女、孝妇等人。众人围绕村子走迂回路线,途经村子最热闹的主街后再到坟场。待出了村口,吹打班子即可先回主家去等待,其他人则继续前行待完成全部事宜即可回去。之后的第三天、第七天、百天、周年、清明等日子都要再次回来祭拜,至此一整套仪式才算全部完成。


(二)仪式中的“请歌舞”类型


Y村在喜丧仪式中举办的歌舞表演主要包括鼓吹、扭秧歌、现代歌舞等。从整体上说,滦州自古是地秧歌的发源地,村里老辈人以喜爱的秧歌及鼓吹乐最盛,并且艺人多、技艺高,因而也是喜丧歌舞表演的主要内容。


1.吹打班子


在华北农村的喜丧仪式上,吹打班子主演吹唢呐,这种乐器在华北农村的发展已有千年之久,深受广大群众喜爱,历来红白喜事等场面都用吹唢呐烘托气氛,在喜庆之日更为热闹。一是用唢呐的热情烘托喜悦的氛围;二是以唢呐的演奏来驱邪免灾。因而唢呐在滦州则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文化食粮。


图2 喜丧仪式表演现场


2.扭秧歌


在喜丧仪式的展演现场,偶有扭秧歌表演的场面。作为河北民间舞蹈中艺术性突出、表现力强的地秧歌,其历史可追溯到宋元时代,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滦州秧歌内容丰富多彩、诙谐幽默,表演细腻传神。扭秧歌的舞者由3—5人组成,穿着明、清、民国时代的服装,有的扮成青年男子,手持扇子或扮成少女、少妇,手持手绢,有的扮成滑稽男性或老年妇女,持棒槌、烟袋等道具,其表演具有故事情节、固定场面和舞蹈构图,如“白蛇传”“武松与潘金莲”等。扭秧歌时以锣鼓、唢呐伴奏,场面较为吸引人(如图3所示)。


图3 秧歌表演现场


3.现代歌舞


除了以上的表演之外,笔者还亲眼看见表演者的绝活表演,如鼻吹唢呐、鼻含香烟口吹唢呐、钢丝拉脖子等。主家透露这些表演是为答谢前来吊丧和帮忙的左邻右舍的,是表演给“人”听的,给“人”看的,以接地气、契合群众口味为主。这些给“人”看的表演,表演内容不受严格限制,只求足够热闹,故而表演者可自由炫技,享受表演的快乐。


以上三种类型的表演是村民喜闻乐见的形式,也是村民之间相互比拼面子的场域。有些低俗搞笑的表演如“脱衣舞”是喜丧仪式上的重头戏,通常由一男一女或多人完成表演,最大的特色就是“俗”。语言露骨,行为豪放,却又点到即止,跳脱衣舞的人拉着裙边上上下下,似露非露,扭捏又挑逗。有了这些喜闻乐见的内容,为主家招揽了一大批围观群众,主家在形式上感觉受到了尊重。


喜丧仪式中的面子观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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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产生缘由


喜丧仪式现象的盛行,存在着较为复杂的社会事实和文化逻辑。


1.经济崇拜


经济学“幸福悖论”认为,经济崇拜、财富崇拜、消费崇拜等异化现象鼓励个人把消费活动置于日常活动的核心地位,把追求与获得财富看作是生活幸福的基础和关键,把物质消费的多少作为衡量人的成功、地位和幸福的标准。自改革开放以来,全国各地的乡镇企业受到激励开始蓬勃发展,Y村村民紧跟改革发展的步伐,努力发展经济,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人们的思想观念也日益世俗化、功利化。经笔者访谈得知,Y村大部分村民会认为贫穷的人家在村里是被人看不起的,尤其是在这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社会。林思成、郝大海认为礼不仅是对逝者的悼念,而且是逝者亲友彼此进行面子竞争的手段。在熟人社会中丧礼办得越有面子,就越能显示出主家在村庄中的地位和声望。正因为如此,通过喜丧这种仪式,大张旗鼓,请歌舞表演,讲面子、讲排场,来赢得村民的经济崇拜。


2.熟人乡序


喜丧请歌舞现象的产生缘于熟人社会的乡序。在熟人社会中,村民们约定俗成的习俗、习惯和道德,是维系人际交往情感的习俗性信任,即乡序。这里的乡序指的是Y村举办红白喜事的风俗仪式习惯。对于Y村人来说,把前辈的丧事办得红红火火,是对熟人乡序的遵循,是表明中国子女的传统孝子心态,故而喜丧歌舞表演都是以礼俗的形式规范着此地的人情面子往来。因此可以说,Y村的乡序,其实就是一个滦州特有的地域性礼俗。生活在这个圈子的人们,他们在人情关系方面彼此往来,也遵循该地礼俗规则,这也构成一个熟人社会的地域性文化群体特征。


3.面子心理


喜丧请歌舞现象的产生缘于熟人社会中村民的面子心理。这种面子渗透到村民的日常生活中,是人际互动中最重要的符号,也是追求社会地位的重要动力。熟人社会的面子心理表现为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无论在工作,还是日常生活中都存在“宁可千般苦,不让脸受伤”的现象。加之Y村老龄化现象严重,年轻人就成为举办红白喜事的主体,他们在红白喜事中以谁家办得大、办得热闹为面子的体现来维持熟人社会中的关系网。由于年轻人的这种面子心理,很多年轻人会把传统的红白喜事仪式活动,改为流行的歌舞表演,以此吸引更多的人来围观。在丧事上请歌舞演出成了一种潮流,不少红白喜事都请来歌舞团助兴。一场这样的表演需要3000—5000元不等,已经成为华北Y村的一种风气,可以说每一场红白喜事都是村民们展现面子的舞台。


图4 热闹的白喜事场面


图5 热闹的白喜事场面


(二)理论基础


社会资本这一概念由布迪厄(Bourdieu)最早引入社会学领域,布迪厄将资本视为一种具有排他性的为个体占用的社会资源,社会资本可理解为“实际或潜在的资源集合,这些资源与拥有相互熟识和认可的、或多或少制度化的关系的持久网络相联系”。随着社会资本含义的拓展,大多数情形下指的是在人际关系中产生的能够获得各种资源的社会网络和信任、互惠、规范等社会关系的总和。在熟人乡土社会中,喜丧仪式作为一种传统的社交活动,既是家庭庆祝和哀悼的体现,也是个人和家族的面子、声望和地位的象征。


在滦州Y村,举行喜丧仪式是表现家族成员团结、社会互动关系以及传达社会和文化价值观的重要方式,多数家庭在喜丧仪式中都会请来歌舞团表演,希望通过制造热闹的气氛来表达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富裕程度,以赢得别人的尊重。同时,这也是一次展示人际关系网络和人际交往技巧的机会,因为家庭需要组织并支付表演费用,而这些都需要借助社会关系和信任才可达成。直言之,在喜丧仪式中,喜丧仪式中的面子问题可谓是一种显性的社会资本表述。在乡村社会中,面子是极其重要的社会资本形式,有时甚至比其他资源和资产形式更重要。因此,社会资本理论可以用来解释喜丧仪式中“请歌舞”的现象,同时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喜丧仪式中的面子问题。


(三)面子观分析


涂尔干认为仪式是“在集合群体之中产生的行为方式”,是社会关系、集体表象和社会事实的反映。滦州Y村喜丧“请歌舞”的仪式性活动,也正是熟人社会人与各方关系的实践,是对人情社会中三种面子观的真实呈现,即道义面子、人情面子与外显面子(如表1所示)。


表1 面子类型


1.道义面子:血缘关系助推下的集体性社会共识。


社会资本理论认为,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信任、归属感和互惠等因素构成了社会资本,可以帮助个人或群体获得资源、权力和利益。在喜丧仪式中,村民们通过仪式中的行为和语言来维护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增强相互之间的共识与信任感,体现了社会资本理论所阐述的道义面子特征。道义面子,即道德义理,道德和正义上的面子。Y村这种道义主要体现在同血缘家庭之间,同一血缘的家族会认为相互谦让、相互关心、相互照顾是天然的责任,他们会共同承担起维护家族面子的责任。一方面,喜丧仪式中的歌舞表演虽是人们不可压抑的情感宣泄,但能凝聚成集体性的社会共识,使同一家族的人在心理上互相强化“自己人”的认同感。因此他们会在主家举办喜丧仪式时全员到场给主家增加人气,向外展现家族的团结。另一方面,犹如宣言般的喜丧仪式,对外而言是展示实力、炫耀资本和权势的机会,即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和自己家族的传统、文化等方面的素养,进而得到他人对自己的尊重和认可,增强了同家族成员间的集体性社会共识。


“在我们村,要想让别人觉得你有面子,就需要把喜丧仪式办得热闹、有排面。在我看到过的红白喜事中,如果不请歌舞团表演是会被人笑话的。请一个歌舞团一般要3000元左右,有条件的主家会多建几个表演台子,多请几个歌舞团,但一般人家也会请一个歌舞团表演。M老太君家举行了3天歌舞表演是照着10万元来整的。虽然老人才65岁,因病故去,唯一的女儿是捡来的,但女儿条件挺好的,就给老人整得热闹点。8号开始“整歌舞”,今儿正好3天了。而村西边9号逝世的老人,没有听见声响,是因为没钱请歌舞表演,只是简单地请了2个人轮流吹1个喇叭,也没有搭台子,整个灵堂除了穿着素服的亲友及请的2个吹喇叭的人外,就没有额外的人了。我们村里老人去世,按照村里习俗,都会在家门口搭戏台,请吹歌舞班子来热闹一下,吸引村人来观看。”


在喜丧仪式中,村民们会遵循一定的习俗和规定,比如穿上适当的服装、行动要端庄、言行要恭敬等,这些言行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和思想价值共同体,对于维护和加强家庭、亲友之间的信任和联系极其重要。


2.人情面子:地缘舆论引导下的利益关系建构。


翟学伟认为人情面子,又称“情面”,是人与人在交往中而产生的熟悉利益关系,可分为“日常性人情”与“仪式性人情”。作为面子竞争手段及社会关系建构和维系方式的仪式性人情,是喜丧歌舞表演中主家与地缘邻居间所建构的关系,即Y村除了孟姓家族外,范、李等姓村民杂居而形成的地缘关系上的邻居。他们在利益上有较强的关联性和认同感。村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互相认识,有人情往来,因而红白喜事就成为整个村庄共同参与的事件,村民们也会互相进行面子与利益竞争。由此形成一种“自己人”认同,这种“内部化机制”以地缘关系为基础不断产生人情、面子、信任和规则等机制,并促成规则,从而维持熟人社会结构与乡村秩序的稳定。


一方面,有的村民会协助主家将喜丧办得更加热闹,体现他与主家之间的团结和人情,即村民之间在红白喜事时互相帮助,遵循所谓的人情规则,来建立和维护双方的社会关系网络。通过这种关系建立起一种熟人社会的情结,并一直延续下去。如孟氏家族有喜丧,与孟氏主家为邻居或好友的村民,会采取随份子的方式,帮助主家把喜丧办得热闹、有排面;在Y村,随礼和前来围观主家举办的红白喜事歌舞表演是村民给主办人面子的实质行为,就主家的朋友、邻居来说,随礼的礼金额度能够衡量双方面子的大小及关系的亲疏远近。举办红白喜事的主家在邀请来者时会认真地评估他人与自己的关系亲密程度,分别给这些人发送通知。被通知的人需要及时反馈这种人情关系,通过随礼的方式来展现自己在给对方面子,这同时也维护了自己的面子。另一方面,有的村民们会在熟人内部对主家的喜丧歌舞表演进行评价,如办得隆重热闹的家庭会获得整个村庄的好评,若办得比较差,村民之间会互相反馈,给主家带来很大的压力。同时,他们也会向同村的随礼群体打听,自己随礼的数额是否与他人保持一致,即互相遵循一定的随礼数额规则,不然就会被同村人说闲话(丢面子),因此通常在随礼之前,大家可能会互相商量,彼此询问对方随礼数额。因此,这种地缘关系引起的人情面子,即使主家经济条件比较差,他们仍会把丧事办得有排场、有面子。可以说,地缘关系的舆论引导,对Y村的丧事办得有面子起了重要的作用。


“我最终选择随礼50元是因为村里人都给这么多,给多给少都不太好。而且我们村随礼的多少也取决于我们和主家的人情关系,人情关系比较好的会多给一点,小到几百元,大到几千元,关系一般的街坊邻居、朋友、同事等就给几十元。”


以上现象的出现,台湾学者许琅光认为这是由于中国社会的“面子羞耻感”导致的,这种羞耻感是以别人的思想观点为中心的,即自己觉得这件事情是否应该去做,要关心别人是怎么想的,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就会觉得对不起别人。如果主家A举办喜丧仪式时宾客B不送礼,双方见面后宾客B就会觉得有愧于对方。若主家A举办喜丧仪式时宾客B送礼了,待主家B家举办喜丧仪式,宾客A也需要赠送大于或者相同数额的礼金。这样做一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得到安慰,二是为了顾全双方的面子,维持这种互相帮助的人情关系。如果A不送礼,或是送的礼不符合这种标准,B可能会觉得A不懂人情世故,不值得交往。因而这样的随礼既保全双方的面子,又维持了人情关系。


在Y村这类熟人社会中,社会关系网络是居民获取社会资源的主要方式。以喜丧仪式的展演为例,村民们在喜丧仪式中请歌舞团表演,往往是借助自己的人际关系网络,包括亲戚、朋友、邻居等来共同实现的。在这个过程中,不仅需要建立一定的人际关系,还需要维护这些关系,以确保在未来的活动中能够得到更多的支持和帮助。因此,在喜丧仪式中请歌舞团表演,除了展示个人和家族的面子,还是一种建立和维护社会关系网络的方式。


3.外显面子:社会地位与富裕程度的象征


贺雪峰认为外显面子,即行动者会在外显的、可视性的事物(面子标志物)上投放自己的资源,以向其他村民显示自己的经济实力。这种外显面子是村民在外部社会中的展示和形象塑造,主要关注的是自身形象在社会中的认可和赞扬。在Y村,外显面子是举办喜丧歌舞表演的主家向同村人炫耀性地表达自身的经济实力。在Y村,由于村民收入的增加,村民们对喜丧的举办规模、热闹程度等要求由传统的“尊习俗”演变为“讲面子”(家庭经济实力)。这种面子消费能使主家获得自我满足,同时也是家族显示力量、巩固地位的机会。即使是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也仍然会为了这种外显面子,采取“名实分离”的手段来办理白喜事,向村民展示自己的地位与面子。似乎谁办的场面大,谁就有面子,村民之间存在着比较激烈的面子博弈。


“在我们村,尤其是对于老年人的白喜事而言,村民们认为把老年人的白喜事办得热热闹闹才是有面子的,因此村里办白喜事时请歌舞团表演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我们现在请一个乐队就要花费3000—5000元,家里经济条件较好的请的乐队数量就越多,场面也就越热闹。而大多数家庭担心会丢面子,即使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也会请一个乐队来表演。所以,在我们村就出现了很多村民之间互相攀比的现象。”


这种外显面子,是Y村人心照不宣的行为表现。他们大部分人愿意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不惜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似乎对于面子的追求已经成了一种生活的意义。在以熟人社会为特质的Y村,人们的外显面子在喜丧歌舞表演方面尤为突显。歌舞表演的规模、热闹程度及观看的人数是关系到熟人社会人们争取面子的一个重要契机,村民之间会通过红白喜事“请歌舞”表演的台子数目、围观的群众数量与热闹程度来赢得面子。主家为了面子,都会请一两个表演团队,建一两个台子,如果表演者够卖力,场面够热闹,围观群众数量够多,主家就会有额外的奖励,一方面是通过给予表演者赏钱来彰显在村庄中的面子,彰显其经济地位,另一方面通过热闹的歌舞表演赢得村民们好的舆论评价。这种外显面子行为,呈现出不同村民相攀比的状态。直言之,在喜丧仪式中,“请歌舞”表演往往是家庭展示自己社会地位和富裕程度的象征。通过花费一定的费用请来歌舞团表演,在喜丧仪式上展示自己的面子,以期望获得他人的尊重和羡慕,同时也提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



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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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葬仪式中的歌舞表演,是“悲”与“喜”这两种偶然性情感的建构,看似不相互关联,但其背后有着一层共同的结构,叙述着熟人社会所能想象和实践的总体社会事实。这种熟人社会的悲喜交加的人情往来与喜丧仪式展演始终是相互依存的,这既是村民互动的现实需要,也是村民之间展现面子的社会性符号。作为一种炫耀性的消费符号,其以歌舞表演为载体,形成约定俗成的规则,调配着Y村面子关系的形成与熟人社会的运行规律,并为Y村的村民个体或家庭所遵循。对于Y村来说,面子与仪式的结合具有两面性,它不仅对Y村喜丧“请歌舞”表演的标准起着一定的影响,而且对村里的每一个个体产生重要影响。


一方面,Y村的喜丧歌舞表演是村民之间遵循传统习俗的结果使然,通过“请歌舞”表演的规模、台子的数量、表演团队数量等方式展现出来的乡土性表演,不仅生动有趣,老少皆宜,而且能彰显主家的经济实力,这在熟人社会中是影响主家面子的主要因素。另一方面,参与者积极围观主家的喜丧表演现场,不仅是给面子的体现,还是表达对死者敬畏的仪式,更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正如林语堂所言,面子是统治中国人的三位女神中最有力量的一个,这对构建村庄的和谐氛围有积极作用。这种面子可以分为道义面子、人情面子及外显面子三种。这种面子行为一是有利于村庄的稳定与团结,二则是使和谐的人情往来附上经济负担,并且导致村民之间产生攀比、炫耀的消费行为。


本文通过参与观察与深入访谈对Y村的喜丧歌舞现象进行探索与分析,但该分析还处在比较肤浅的层面,尚未达到社会学专业分析的理论高度。同时,由于调查的过程受到了时间、空间及笔者学术水平的限制,文章还存在一些局限,如访谈对象各个年龄阶段不够全面、访谈对象数量不够丰富以及对Y村喜丧歌舞的分析缺乏深度。关于面子与仪式的研究还可以进行深层次、多方位地分析与探索。更加全面地展现Y村人的面子与仪式行为的逻辑特点也是笔者接下来继续探索的方面。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华西民俗研究》2023年第2辑

    图片来源: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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