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雪:Teacher刘
文摘
文化
2024-09-10 07:00
浙江
我一直以为,写陌生的人难,写熟悉的的人容易。直到想动笔写写Teacher刘这位最熟识的老朋友、老同事、老邻居、老“战友”、老搭档,才发现更加不易,尤其是要写像他这样一个温良敦厚、灵魂有趣的人就难上加难了。
一直想写写Teacher刘,写作的提纲,早已列好,可几次操刀,几次放下,不知从哪里下手,感觉难以把控,无法用笔墨描绘其神韵。然而不写已不行了,他今天已经退休了,我也退居二线,两个人的交集也越来越少。尤其是近两年来,感觉自己的记忆力日渐衰退,如果再不写写,跟他这么多年一起交往的旧事,就会无声地消融在岁月的长河里了。
和Teacher刘相识,是在1994年,那时我所在的学校和他学校联建教师商品房,房主们经常聚在一起商量有关事宜,为此我就跟他渐渐熟悉了。跟他第一次见面我至今记忆至深,那时的他,中等身材,虽然不高,但很健硕,脸盘黑粗,留有一缕浓密的胡髭,看起来像个“种田人”,感觉年龄在五十上下。让我奇怪的是,每次开会他都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前来,每当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他就跟她小声地商量着,征询了她的意见,他才会说出自己的看法,这个房子应该怎么建,应该用什么材料好等建议。我在听他讲话时,总是心不在焉,心里老想着一个问题:这个女子跟他是什么关系,说是夫妻,她又显得太年轻了点,说是女儿又显大了一点。有一次会后,我忍不住问了他的一位同事。这位同事神秘兮兮地笑着问我,你说他们俩是什么关系呢,我说我如果知道就不用问你了。这位同事死活要我先猜猜,我说看他们亲密的样子,应该是老夫少妻吧。同事说,你猜对了一半,他们是夫妻,但他不是老牛吃嫩草,他只比老婆大一岁,他自己今年三十岁呢!三十岁,就长得这么着急,这确实出乎我的想象。同事又说,其实我们学校老师刚开始想法跟你是一样的,前几年他刚刚调到学校时,带着老婆和儿子过来,大家都对他羡慕妒忌恨,偷偷议论说,这个老头命真好,一大把年纪了,还娶了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有一个小儿子。
关于Teacher刘的叫法,还是颇有典故的。那时老师们大多住在学校的办公室里,管理制度也没有现在那么严格,并没有什么教育部三令五申所谓的“五项规定”“四项禁令”,更没有把教师打牌喝酒之类上升到师德高度,加之我们课余生活也比较单调,平时就喝喝酒,打打牌,搓搓麻。Teacher刘是比较喜欢打牌搓麻的,经常有同事叫他打牌搓麻,而他的妻子却很抗拒这点,每次同事在楼下吆喝他参加此类活动,其妻总是很有怨言。为了避免此类问题,他跟同事商量好,每次要活动时不要直接喊打牌搓麻了,而是用暗号对接。有个同事说,你老婆不懂英语,要不用英语来对接,我们不直接喊你名字,我们是老师,就直接喊“Teacher、Teacher”好了。以后有活动时,他们就在楼下“Teacher、Teacher”地喊,他听到后,就悄悄地潜下来。久而久之,大家就这样叫开了,加上他在科学组里年龄最大,其他没有打牌的老师,也叫他Teacher了,直至今日,Teacher已经成为全校老师对他的尊称。两年后,商品房建好了,我们都搬进了新居,而后我又调入了他所在的学校,我们两个人就成了新邻居,又是新同事、新“战友”。平时一起操场散步聊天,周末牌桌前大战,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而他的新居也成为我们活动的主战场。晚饭后,我们商品房里的几个老师就会在楼下“Teacher”“Teacher”地喊,话声刚落闪现眼前了,有时嘴巴里还嚼着饭菜。周末时,我们通常中午饭后就在家里“修长城”“打四副头”“双扣杀”,玩玩打得烽烟四起,血枯气竭,不知东方之既白。Teacher刘是全校公认的智商最高的人,他十六岁就考上大学,是当时班级里年龄最小的同学,十九岁就参加工作,在调到本校工作时,已经有在马站高中,凤江中学、鳌江三中三所学校执教的经历,可见其学习能力之强,江湖阅历之丰富。其在我们修长城活动时,就表现出这种江湖道行之深,他每次抓好牌,从来不用理牌,需要出那张,就随手抽出一张,这就是所谓的“插花牌”,把我在旁看得眼花缭乱,迷离糊涂时,他却把牌往前一推,说声“糊了”,众人看他一首牌全是稀里糊涂的,就问他哪里糊了,认为他肯定“做姥姥”了,他看众人不服,等他出洋相罚子时,顺手把牌子一理,一条龙排开,让人心服口服。
他牌技如此精湛,都能把对家和敌家的牌局算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让人惊叹其记忆力之强,逻辑力之深,观察力之高。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每次总是输多赢少,常常惨败而归,囊中羞涩。有一次,我抓了两个财神,早早就形成转牌了,只等对家一个红中出来,我就“三台腊子”了,可他好像有眼睛穿透力超能一样,手里的红中死死不肯打出来,把其它的一条龙或顺子拆了打,最后还把三个发财拆了,一个个打出来,大有那种宁可“拆臭”也决不放糊之凛然,把我等得有点绝望,只得把红中打了,等着下一轮糊擂子两台算了,结果下家打出一个牌子时,我正准备糊时,却给我的上家拦糊了,把我弄得好生绝望。然而他玩牌时更多的是图个快乐,这种“拆臭”或“钉臭”只是偶尔为之,也是图个展现自己牌技高超一时得意感,更多的时候他猜中我要糊什么牌,看看我台数不是很高,就打出我需要的糊牌给我,让我小糊一番。有一次,他抓了三个财神,按规矩就是“推土机”了,直接无需糊牌就三台腊子了,可他却认为对家没有财神,肯定一时会糊不了,自己先放着玩玩再说,等看看对家差不多要待牌转子了,然后突然放出三大财神,气死对家,想不到他还没放出三大财神,对家不动声色地糊了,让他后悔得差点吐血。这时,他就会连续猛抽几支烟,以舒缓内心的不甘。关于他的抽烟戒烟故事,至今还常常被我揶揄。好多年前,他宣布准备戒烟,说从原来的每日一包烟,转为每周一包,而后慢慢减至每日一支,最后再彻底戒除,期间如果忍不住,就拿一支烟出来闻闻。我对他的这种戒法是心存异议的,我认为戒烟就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决然之心,他的这种做法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果然如我所料,他戒不了一个月,就以人生苦短,当以及时行乐,何必如此跟自己过不去为借口,又复如之前了,只是比平时少抽一点。而后,他又反反复复五次戒烟,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我笑他这是诸葛六出祁山,出师未捷,长使我辈笑掉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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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我们在玩双扣时,他又把我的牌子算的一清二楚,当我打到最后只剩三张牌子时,他算定我手中的四字牌还没出来,最有可能是留下三个四了,我看给他猜中了,反正这局也肯定死定了,就故意漏出一张四字牌给他看看,并笑着说他算得真准,我就是三个四了,你有种的三字牌就不要打出来。想不到,我这么一说,他居然发出了三张三字牌,给我三个四字牌过来,把他气得直呼“皇天”。我问他,明明知道我手中有四,为什么还把三字牌打出来,而且还打了三张。他说看我故意把四字牌拿出来给他看,又这么淡定,肯定是故意诱敌深入,手中肯定不是三张三字牌,想我不打三张三字牌,打一张或两张的三字牌,这样我的四字牌就可能会先逃脱,然后留下其它大的牌,他就抓不住了,由于算不准到底是一张还是两张三字牌,所以就干脆打了三张,想不到我三张居然真是四字牌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那时,最流行的还是玩“四副头”,我、阿干和他三人经常在一起,也形成了默契,他攻于精准计算,我勇于冲锋陷阵,阿干则善于运筹帷幄,俨然有军师、将军和帝王之感,号称三巨头,打遍同事无敌手。时间久了,真以为自己独孤求败似的,有一次居然跟社会上的几个高手打了,结果打了一个晚上,屡战屡败,我看看形势不对,就叫他走为上计,可他却不肯摆手,说总会时来运转的,不可能这样老输下去,结果那晚一口气就输了几十盘,欠对方一大笔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几天离发工资日子还远,加之就算工资领过来,那个月不吃不喝,也不够还钱。那时我妻子在基金会上班,于是三人合议了一下,准备去我妻子那里贷款,他贷款,我和阿干做担保人,总算把欠债还了。关于他老输钱这件事,为此,我也跟他分析了个中原因。我说你打牌,老把心思放在算对方的牌局上,而缺少对自己牌子的布局,这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再说,打牌跟打仗是一样的,两军对战,讲得不仅是战术,更重要的是士气。打牌也一样,不仅讲牌技,更要打出气势来,牌子打的不仅是术,打得更是势,势好了,就势如破竹,节节胜利。
如果说,打牌时,他的聪明还被聪明误;那么,在学校里,他的聪明才智就更富传奇了。有个他在校园的故事,至今成为美谈。有一天,数学组的几位老师在研究一道奥数难题,集众人之力,绞尽脑汁,还是无法解开此题。Teacher刘刚好经过,瞟了一眼此题,说让他来试试,结果他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这道题解决了。至此,他名声大振,他所教的那个重点班的学生,课余时间常常拿着奥数题向他请教,数学组的老师如有解不了的数学难题,也时不时向他请教,一下子他俨然是科奥和数奥的双重金牌教练。不过,最让人称道的还是他那独有的刘氏幽默,他的课堂是学生最最轻松惬意的桃源。讲课时,他那不标准的普通话中时不时夹杂几句本地方言,把抽象的科学知识跟日常生活相融合,不仅把深奥难懂的科学知识讲解得通俗生动,更给学生带来酣畅淋漓的快乐,课堂上时不时传出学生肆意的笑声,有的学生笑得前仰后翻,拍着桌子在那里“Teacher”“Teacher”地叫,整个课堂俨然是一个脱口秀大会现场。每每面对学生的疯狂,而他这时一句话不说,双目含笑,嘴角微微斜翘,脸上一副慈爱而得意的表情,静静地看着学生,甚是陶醉。直到学生们打住了笑声,他才接着讲解下一个知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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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种长者般慈爱的教育风格,让他能跟学生们打成一片,加之他一般不怎么布置家庭作业,就让学生们更是喜欢,所谓亲其师信其道,他所执教的班级科学成绩总是能名列级段前茅。这种刘氏独特教育风格,他也用于对儿子的教育,其结果就没有那么灵验了。他儿子读小学时因为作业多,常常要做到深夜,他觉得这样会严重影响孩子的身心健康成长,就模仿儿子的笔迹,替儿子完成抄写之类重复性机械性的作业。后来他自己也不堪其烦,干脆联系老师,要求对他儿子特殊待遇,免除作业,差点把老师惊诧得掉下下巴。他儿子到了初中时,因就读他自己所在的学校,学校老师对他儿子就更是网开一面了,这直接导致了他儿子成绩平平,连科学成绩也很是一般。而他却一点也不在意,我为此多次劝他要严格点,否则高中都考不上,会有损你这个名师名声啊。他说孩子成绩不是唯一的,开心成长就好,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是金子你再涂上金,最终还是会褪色的,教育需要等待,孩子如果有一天自己领悟到了学习的重要性,领略到了读书的快乐,他就会发自内心地努力,到时成绩就慢慢地上来。可是,等到初三了,也没有发现儿子要发愤的迹象,眼看中考越来越近了,儿子模拟考成绩一直悬在高中录取线边缘,这时他有点不淡定了,跟我慨叹,儿子万一考不上高中,岂不毁了自己一世英名,自己可是全校第一个高级教师啊。我说,这个不是名声的问题,而是孩子将来前途命运的问题,已经时不我待了,马上得采取措施了,他智商这么高,虎父无犬子,最后一个多月抱佛脚一下,叫几个老师给他儿子开小灶,肯定有大用。说行动就行动,我补语文,他自己补科学,再叫上几位老师补英语、数学和社会,一通猛药下去,他儿子成绩就腾腾地火箭式上来了,中考成绩远远超过录取线好几十分,还进入重点班。为此,他又在我面前得瑟了好一阵子,说自己的基因还不错,自己的教育理念境界高,让儿子享受了三年的初中悠闲快乐时光。
话虽这么说,但他这种理想主义的教育模式,在当下应试主义教育潮流下,却也常常碰壁,屡次溺水。二十多年,学校寄宿部刚刚成立,准备在寄宿部的几个九年级班级中,再抽调出一个尖子班,请Teacher刘这位金牌教练任班主任,想籍此再创学校教育传奇,打造寄宿部优质教育品牌。他也信心满满,认为那种春风化雨般温柔式的教育方式,一定很适合这批尖子生,要想成绩更加优异,就要进一步解放他们的个性,让每个同学都成为自己的光。可过了一段时间后,身为语文老师的我发现班级学习氛围有点不对,这些所谓的尖子生有点自由散漫,上课睡觉者有之,课堂上做其它学科作业者亦有之,而他对此现象却不管不问,温柔以待。我劝他不能这样“放任自流”,所谓慈不掌兵,对学生太仁慈,怕会影响成绩,家长也会有意见,希望他接下来要严肃纪律,整顿班风。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教育理念,说应该允许个别学生课堂内容都懂的情况下,让他们趴在桌上休息一下,或让他们做其它作业,这样他们才可以自主发展,而不会思维锢化。这样也许暂时会影响成绩,但从学生长远发展角度来看,一定能让学生成为更好的自己。就这样,这批尖子生在他春风般的教育暖风的熏染下,度过了轻松愉快的一年时光,平时考试成绩也波澜不惊,没有我担心的成绩下降情况,也没有他所想象的美好迹象。中考的前一天凌晨,他突然很神秘地约我去龙船埩文昌阁走走,说那里的文曲星很灵验,祈祷祈祷,保佑学生中考超常发挥。是夜,只见他在神像前点蜡烧香之后,就用我们温州本地话念出了一连串长长的祷词:“我是某某省某某县某某镇某某中学某某班班主任,名叫某某,学校坐落在某某街某某号,明天学生参加中考了,请文曲星爷保佑他们……”这个祈祷过程就像我们这里做佛事“通神旨”一样,让我听得好笑又感动,想学生遇见如此暖师,也是有福了。中考结束成绩发榜后,也许是因为那年中考各科试题太简单了,科学和数学题没有往年很深的压轴题,这个班的尖子生们并没有优势,他们也没有得到文曲星爷的庇佑,虽然有十几个同学考上苍南中学,但跟学校的期望值还是有点差距。为此,他失落了好多天,碰到我就说:“思雪,看来当初你是对的,慈不掌兵,慈不慈兵啊!”今天想来,其实哪里是我对呢?他才是真正的Teacher,真正的良师,只是他的这套理想的教育理念,在今天以刷题牺牲学生灵动思维和独立人格为代价的时代,难以行得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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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cher刘,全名刘化林,凤江人,64年生人。据说甲辰龙人,属于中国传统命理学中的“木龙”命,他们通常拥有很高的智商,才华横溢,而且性情温和良善,富有爱心,淡泊名利,神龙般逍遥自在,有一种自信的魅力,能够吸引别人的关注和共鸣。我想化林兄就是这样的人,他弱冠之年就早早参加工作,且教学业务出色,成为全校第一个高级教师,科学组年轻教师在他的带领下,成长迅速,很多教师都成为县市级骨干教师,学校的中考科学成绩一直名列全县前茅。他三十而立就被提拔为学校教务主任,当了一年后,他认为其副手比他更胜任教务处主任一直,就主动让贤,自己改任教务副主任,协助其原副手工作,而后他改任学校工会主席,直至校党总支副书记,做得都是为教师谋福利之事,被全校教师尊称为Teather,这应该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笔,也是终身的幸福和骄傲。今天,在学校为他举行的退休仪式后,有那么多的老师,排队等候与他合影留念,就是最好的例证。
温润如玉,是古人对君子男的美誉。这样的赞叹,我一直在心底加给了化林兄。这些年,与他相处,他的良善,他的谦逊,他的敦厚,他的温和,他的风趣,他的优雅,他的淡泊,他的腼腆,甚至羞涩,都让我的粗野相形见绌。未觉三夏尽,时序已中秋。跟他这三十多年的交往,让我学到了很多很多,他是我教育路上的领路人,也是我生命中的Teather,不负结缘今生,他是一本大写的书,值得我用一生好好去阅读。而今,他退休了,我也退居二线,两人都渐渐淡出教育这片杏林,然退休不褪色,余热亦生辉。今晚,我略备薄酒,请了几位他的好友,陪他一起畅饮一番,祝贺其荣退。其间我们更多的是谈生活情趣,谈人岁梦歌,谈生命舒朗。忽有一种“一梦江湖远,朗然别旧事”之感。
作者薛思雪,宜山实验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农工党党史研究会会员,温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荣获温州市园丁奖、温州市新闻奖教金优秀教师奖、浙江省春蚕奖、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有作品散见于《新民晚报》《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著有散文集《因为爱》《母亲的小院》《素年简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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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顾问:曾伟律师,浙江瓯南律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