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我在IBM阿蒙克全球总部接受培训时，对IBM这家百年老店的历史很感兴趣。
IBM在美国各地有很多负责产品研发及制造的运营中心，历史上有名的包括：
IBM最核心产品——大型机的基地纽约州波基普西 (Poughkeepsie)，
发明了硬盘以及关系型数据库的硅谷阿尔马登研究中心，
开启ERP时代的中型计算机AS 400的基地明尼苏达州罗切斯特 (Rochester)，
生产存储系统的科罗拉多州博尔德 (Boulder)，
个人计算机的诞生地佛罗里达州博卡拉顿 (Boca Raton)创新中心等。
然而，IBM的研发、制造和运营的发源地，一般被认为是位于纽约州上州（即纽约州除了纽约市的地区）的恩迪科特（Endicott），前几天，我专门去朝圣了这个已经被废弃了的科技圣地。
1911年，当中国刚刚结束清朝统治时，IBM成立之初是由三家公司（或者说三块业务）通过资本整合形成的，一家是1890年左右成立、在华盛顿特区、生产用于人口统计的自动制表机，发明者Hollerith 因为年老和个人健康原因，于1911年将公司卖给了投资人Flint；
一家是位于俄亥俄州的生产杂货店用猪肉和奶酪切片机及磅秤的公司Computing Scale Company ，创始人也是年龄大了将公司出售；
还有就是位于纽约州恩迪科特村、生产考勤钟的“国际时间记录公司”。
三家公司分别按简写，合称为计算-制表-记录（CTR）公司。
新公司的总部选在了恩迪科特，即考勤钟公司所在地。1914年，Flint请来了当时同行公司NCR的二号人物老托马斯·沃森，1915年老沃森开始主掌新公司持续达40年，直到1956年去世，由他儿子小沃森接班。1924年，老沃森将CTR更名为更能反应他的经营理念的名字：国际商业机器（IBM）公司。
老沃森的经营理念非常强调两个方面的组织建设，一是销售文化和销售团队建设，二是管理者的管理技能培训，因此，在IBM恩迪科特总部，除了建设了庞大的研发基地和生产工厂外，这些工厂在50年代前，生产从打孔卡到大型机的所有IBM产品；还有IBM经理人培训学校，以及每年犒赏达成销售业绩的全公司在全国、全球的销售人员（IBM称为“百分百俱乐部”成员）及其家人来年度聚会的乡间俱乐部——这些乡村俱乐部一直使用到90年代初，郭士纳重整IBM时被作为非业务的资产被卖掉。
IBM前身的考勤钟公司之所以选址在恩迪科特，是因为二十世纪初，恩迪科特所在的纽约州和宾州交界地，是美国以至全球的产品创新和生产中心。当时的考勤钟公司老板是应恩迪科特村里的一家大型制造企业——恩迪科特约翰逊鞋业公司 (Endicott Johnson Shoe Company) 所邀，来共同建设工业园区。
这家鞋业公司在一战前后是全世界最大的制鞋公司，它发明了将鞋面缝到鞋底上的工艺，创造了工业化生产皮鞋的方法——在此之前，皮鞋都是鞋匠根据个人需求定制。
在20世纪初，约翰逊制鞋公司选择了现在恩迪科特村这块靠近河流和铁路的平坦地带，建造了一系列最先进的工厂，并且规划了延续至今的街道格局。工厂从东欧和南欧招募工人，据说当时来自欧洲的打工者到纽约港一上岸就会问移民官员“去恩迪科特约翰鞋厂该怎么走？” 这个鞋厂最高峰时期雇用了近2万工人，工厂在厂区外的土地还建设了大量的工人宿舍，由公司提供融资供工人居住，并在贷款还清后将产权归还给工人，公司还提供的各种娱乐设施、学校教育和医疗诊所。
恩迪科特-约翰逊鞋厂在经济大萧条时期和二战都取得了巨大发展，直到50、60年代，随着皮鞋行业发展，才逐渐衰落。
IBM工厂、办公楼和培训学校紧邻着约翰逊制鞋公司，共同构成了上世纪最早的工业园区。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恩迪科特的IBM已经有上万名员工， 有数百名IBM员工应征入伍，其中57人在战争中丧生。今天在研发行政大楼前树立的，金属制鹰雕像、鹰翼向天空伸展的旗杆基座就是为了纪念二战时战死的IBM员工而设。
从建立之初开始的前四十年，恩迪科特都是IBM的研发、制造、运营管理以及员工培训中心，直到50年代末、60年代初IBM进入到电子计算机时代（下图），才开始在其他地方发展研发和制造中心。到20世纪90年代末，IBM已经开始退出这个地方，到2002年，只剩下不到1000名员工在这里工作。相比之下，在IBM的鼎盛时期，该地区有17000名IBM员工在工作。
2021年，IBM将该片物业卖给了当地一家地产商，并于去年彻底退出了该区域，关闭了最后的办公室。由于该片园区的特殊历史意义，加上积累下来、有利于开展制造业的基础设施，希望能够吸引制造业的租户。
今天能看到的IBM恩迪科特总部遗存主体是三片建筑，中间被一条繁忙的公路分开。路的一面是从IBM 从创业开始就开始建设的厂房，今天除了一端目测大约四分之一的面积租给了英国国防工业制造商BEA Systems，其他厂房都还空置着，而且看起来年久失修。
这些老厂房的外墙上还保留着一百年前IBM的logo图样，在厂房入口的门楣上装饰着描绘了沙漏、算盘和秤的浮雕，代表IBM创业时的三个核心业务：打卡钟、制表机和杂货店计量。
路的另一面是漂亮的IBM研发大楼，大楼入口进不去了，从门口的告示牌看，这里似乎被租给了一家卡车司机的驾校。楼顶南北面的山墙上，还镌刻着IBM公司名称以及老沃森给IBM制定的企业格言：思考（THINK）。
紧邻研发大楼的是深灰色的IBM培训学校大楼，老沃森极其重视员工和干部的教育，这个培训学校从三十年代初就开始建设，培训管理人员的管理知识和技能：
过去IBM与当今普遍的企业文化相比，一个显著的区别在于对员工忠诚的塑造，以及认为敬业的员工能创造更好工作成果的理念。在IBM的鼎盛时期，普遍认为如果你对自己的职位忠诚，你将拥有终身的工作。这一说法似乎确实如此——在1924年首次举行的25年俱乐部（服务25年的员工）会议上，有42名员工出席。1946年有341人，1974年有8400人。IBM甚至规划了住宅社区，帮助员工拥有自己的住房。
IBM对员工忠诚承诺的一部分是IBM乡村俱乐部，亦称“家园”（homestead），作为酒店和教室，供来访Endicott地区的访客使用。这个地方离工业园区不远。来自全国各地的IBM销售人员，如果达到或超过销售指标的100%，每年都会聚集在这里举行一次销售会议。在家园举行的第一次聚会发生在1930年代。
从工厂车间到董事会的所有员工都是乡村俱乐部的会员，可以利用其设施。高尔夫球场、游泳池、台球厅、舞池、保龄球馆，甚至还有餐厅，都是乡村俱乐部的标配，提供丰盛而经济的大餐。在IBM的任何活动中都不会提供酒精——老沃森奉行严格的禁酒令，而且无论天气如何，当天的着装都是白色衬衫、领带和深色西装。
当我走在恩迪科特镇上，60、70年代的现代主义风格建筑让我想起了在80年代初时我看过的电影《未来世界》，是那时少有的了解美国的窗口。时间似乎被冻结了，废弃的商店、餐馆，以及雄姿仍在的教堂、市政厅、警察局、邮局以及以鞋厂创始人命名的图书馆，无不体现了那个科技勃发的冷战时期、征服太空时代的设计感。
在镇上主街的一座旧百货商店的二楼，本来还有一个历史博物馆，其中IBM历史馆收藏了一系列详细记录IBM历史的计算机设备，包括在这里制造的第一个机械时钟到最后一台IBM大型电子计算机。据说几年前当IBM退出时，当地历史协会以及一部分IBM员工仍然自愿维护这个博物馆，可惜的是，当我到来时，博物馆已经在今年初彻底关闭了，人去楼空。
当我从人去楼空的IBM博物馆走出，穿过看不到顾客、充斥着廉价货和旧货的百货公司摊档时，有一位女摊主用流利的中文把我叫住，向我问候，我说我是中国人，来寻访IBM旧址的，女摊主热心地解释，她其实不是中国人，而是越南人，因为去中国做过生意，所以会说中文；她说在这里摆摊好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中国人，所以见到我非常稀罕。
当国际竞争摧毁了美国的制造能力时，很多美国大公司都改变了供应链布局。在纽约州北部，类似于恩迪特科这样的地方还很多，历史上康宁、柯达、施乐、博士伦、通用电气等公司的发源地或主要制造基地都在附近，也都在慢慢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