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画的卡夫卡,整张脸由砖块砌成,既是直指卡夫卡的代表作《城堡》,也意味着卡夫卡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如同一生在枯井里,神经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画的波德莱尔西装革领眼神睿智,身边还有几位穿长筒丝袜的裸女。杨小彦说波德莱尔的颓废“既是时代的颓废,也是个人的颓废。”他画的许多人物脱胎于读者熟悉的肖像照片,但杨小彦的肖像漫画仍让你觉得这是第一次真正仔细“看”他们的脸,从他画的这一张张脸里能看到故事,看到生命,看到时代与痛苦。
他画伍尔夫,略带空洞的大眼睛注视着远方,忧伤深邃眉头紧锁,“她的痛苦是内在的,又是社会性的。她敏锐的观察着男权下的所有虚伪与残忍。”画家把伍尔夫的痛苦从内心提炼出来,画在脸上画在眼睛里。他说张爱玲“灵性来自刻薄,同样地属于天生。”又说她这种刻薄常常“逼视生活,包括自己,有意无意间,让身边的人,同样包括自己,无地自容。”真把胡兰成所说的张爱玲是“临水照花人”写通透了画出神了,一张线条清晰简单的后侧面,张妆容精致姿态孤绝,眼眉低垂却是傲骨傲心。“后来,这个孤独的女人孤独地离去了……”天生的才女只能是这样的结局吧。
读者可能自觉对书中名人颇熟悉,但这种“熟悉”往往经不起推敲,就像生活中说起某个自以为认识的人,真静下来想想就会发现面目模糊。漫画不是人物肖像、不是照片,却比照片更鲜活;随笔文章不是人物小传,不是传记,却比人物小传更生动。书中语言俏皮幽默但并非玩世不恭或轻巧逍遥,尽管书写对象都是如雷贯耳的名人大家,却能在创作者那里感受到一种有距离的观察与批判意味的思考,阅读过程中常常觉得文章里某句话像是给书写对象吹了一口仙气,一下子书里的人物就活了,漫画里的人就立体了。他写蔡元培“女儿已经和艺术融为一体,呼唤女儿,就是呼唤艺术。”写周作人“活到最后,周作人不再讲‘苦’字了,因为是实在的苦,无处呻吟,又何苦只有?”写张爱玲“和歌颂没有关系。”写马蒂斯“他巧妙地把难度给藏起来了。”读到这里,我突然感到这不就是我读这本书的感觉?这是一本深藏不露的书,也是无法模仿的作品,不管是画还是文字,如果模仿,一定会“既缺少构成,又缺少自我”,因为真正独特的内在是无法模仿的。
鲁迅说自己写《故事新编》“倒无需怎样的手腕,随意点染。”但写东西的人都知道,看似“随意”的点染正是最难的手腕。随笔是文学,却需要理性;漫画是艺术,但指向思想。但漫画与随笔都必须抓精微处,都是看似随意却意蕴深长。微,可能微小,但还需微妙;精,可能精细,但更需精准。放大这精准的一处,旁的自然可以省略;而这微妙的一处,又会点亮那旁及的许多,令人不禁暗自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