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我只记得你的笑
文摘
文化
2023-07-14 15:42
广东
又到了无锡水蜜桃上市的日子。
老家的桃子吃在嘴里，才能理解什么叫“甜”。
记得去年这时候，有一天夜里我牵着女儿早早去散步。夏日晚风里，四下里都是赶着回家的身影。
早早突然问我：“妈妈，夏天是不是有桃子吃？”
我说：“是啊，外婆老家无锡的水蜜桃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桃子。”
早早说：“我也想吃桃子。”
我随口说了一句：“对呀，都这时候了，怎么阿波还不给我寄桃子。”
可是话一出口，眼泪随即夺眶而出——老家好友阿波已去世，刚才那一瞬间我竟不记得，但理智即刻醒觉，于是话语与眼泪几乎同时出现。
去年那个初夏的夜，我站在路口牵着女儿，满脸泪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在我心里，从来不接受他已经离开了。在我心里，春天有新茶，夏季有鲜桃，只要我回去，他就会在老家村口等我，爽朗的笑声从来不让人失望。
老房子还在的时候，两进大房子，屋前就是大桃林，隔着一家就是阿波家里。阿波大我几岁，但我家因为外公出门闹革命生孩子晚，家里人都辈分极高，比我大的阿波反要叫我“姑姑”，我们笑笑闹闹，自然是互称姓名从不叫辈分。最初回去老家，我是一个从城里回去啥也不懂的小女孩，除了陪着总是在躺椅上纳凉的外公聊天，就是阿波带我去玩。田里捉鳝鱼，桃林里疯玩，老灶后面烧禾杆，天井里打水，夜里赏星，白日撒野。外公做寿我们一起在堂屋里摆着几个大盆子染鸡蛋，然后挎着竹篮子，里面盛着红鸡蛋、寿面甜糕在村子里一家家送，有的人家门口有恶狗他自有办法处理，多数时候都是他用乡音亲切招呼着，我就跟在后面傻傻地送东西谢谢人家。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我再陪妈妈回去就多了疏远与客套，但感情却从未变过。记得我第一次带先生回去，这清华的高材生被打井水难住，研究半天水桶扔下去怎么受力才能打上水来。阿波在旁边看了哈哈大笑，水桶掷下去，手腕轻轻两晃再一提，满满一桶水提上来，那情景至今仍在眼前，我们大家一起笑得不亦乐乎，那几天天井里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每天把西瓜放进桶里浸在井水里，下午提上来剖开吃了，清甜无比。我们笑我们闹，那时候的老家记忆里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那种快乐让那个老房子都变得敞亮无比。
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老家的记忆变得不那么甜，苦楚越来越多。
知道噩耗那天，我陪妈妈订票连夜赶回老家，一路上只觉得心里突突乱跳却仍不太相信发生了什么。直到车行至村子边上，隔着冬天萧索的桃林，远远看到老房子门口已经全是素白孝麻、花圈环绕，一下子腿就软了。奔得家里，外公宁静地躺在堂屋里，妈妈扑上去，我则手足无措，还是阿波搂我在怀里，我一下子放声大哭……那一次离开老家时，我看着老房子泪眼模糊：心里只想着以后回来再也没有外公站在老房子门口喊我“琳琳！琳琳！”却没有想到，再回去时连老房子也被拆迁了。不仅没有外公，也没有老房子，没有桃林……一切都慢慢消失不见……关于故乡的一切，到最后都是告别，都是说了再见再也不见。其实阿波很早就有尿毒症，一直靠透析苦挨。然而在他患病之后的那些年里，每每和他在一起，除了不经意露出来手臂上已经不堪重负备受折磨的血管，即使脸色再不好，他豪气的笑容、爽朗的笑声却从未变过。我知道他不愿意我们把他当成病人，我固然也这么想，心里却总是担心又担心。再后来，是三年疫情。如今想来，我脑海里没有他特别憔悴的面容就是因为后来没有机会见面，但最后那一年他躺在病床上，还给我安排了夏天的水蜜桃……
其实后来这些年，我们见得越来越少，但总有一个牵挂在那里，总希望：不见面，只要都各自安好就能再相会。
清明回去给外公扫墓，他带着我们上山，下来之后就在太湖边找个小馆子吃太湖三白，知道我爱笋子，带我去山里挖新鲜笋子；那些一起长大沉淀的默契是这辈子不可能再有的体贴。岁月不再，我们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人生，唯一让我安慰的是，在我们曾经相聚的那些时光里，我们都是珍惜的。
想写下这些文字很久了，每次打开文档写了几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今天也只能勉强到此了。还有一件小事想写，但我想到就又哭又笑，怎么想起阿波，都是跟吃有关呢，我的这个好朋友啊，用无数甜蜜蜜的好东西让我今生今世忘不了他。有一次女儿早早看美食纪录片，突然看到了江南春天的乌饭。随即先生询问地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泪水已盈满我的眼眶。春天的太湖边，吃过太湖三白。桌上上一盘刚刚蒸好的乌饭，乌黑晶亮颗颗饱满，就着水汽洒在面上的白糖正在融化，江南初春带着倒春寒意，我闻着那甜香，一刻也等不得，即刻拿起勺来就挖来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