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与归人

文化   2022-09-08 11:30   广东  
过客与归人

八月的一天早上,在清晰的鸟叫声中醒来,推开阳台的窗子,满目青绿,坐在椅子上开始读段义孚的告别演讲《空间、地方与自然》。
绿影青山的院子里,段义孚谈到了距离。他写到自己和一个朋友告别,但并没有忧伤,因为这是无远弗届的世界。文章快读完的时候,落脚的这个小镇似乎才开始醒来,各种声音远远荡漾,手机上有一条新的微信,钟先生说他在高铁上了。
过客

这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决定自驾带爸妈和女儿还有小狗一起去黄姚古镇住两天,出发时钟先生说如果工作能安排好,就周六过来汇合。

黄姚古镇的入口很小,几棵很大的银杏树下一扇很小的对开门,走进古镇才发现这镇子的入口处正是镇子的高处。伴随一条石板路,眼前一片开阔,村子里两棵千年龙爪榕撑起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身处高地,又正好处于龙爪榕的护荫之下,这里也正是姚江的拐弯处,下有蜿蜒姚江,上有遮天巨树,石板路上满是千年的坑坑洼洼,顺着走下去,有一个风雨亭,千百年来多少过客初到黄姚或离开黄姚恐怕都要到这里坐一坐吧。这段进镇子的路顺着姚江形成一个半月形,路的尽头,城墙上书“亦孔之固”,这才是真正进了黄姚。

这段半月形的姚江边石板路几乎尽在龙爪榕的庇荫下。看对岸,一层层的民居次第而上,夜里明月悬空时,镇子里各屋檐上悬着红灯笼,站在江边,会有时间千年之感。


段义孚的那篇告别演讲里谈到:“遥远”和“远方”这两个词对生活在过去的人才有特别的意义,在缺乏快速交通和通讯的年代里,诗人华兹华斯写下《孤独的割麦女》,描写两个被认为相隔甚远的地方,使读者产生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同样的感觉我们在中文的古诗里也会读到,无数古诗因一别隔天涯的情感,流传千年。而今天,当我们握手告别的时候,即使天涯海角南极北极我们也不见得有多么难过,因为“距离不再重要”,同时,“由于恢复联系变得越来越容易,友谊被剥夺了由于长期分离而加强的可能”。“过去的分别为一种终结感所困扰,而现在我们只有在朋友最后死亡,才体会到这种终结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苍茫世间,人人都是过客,可是关于时间的感受,却是在变化的,当距离、乡土、空间的感受都发生改变,我们是否还能读懂古人的忧伤与美好?

归人

文章读到这里我略觉忧伤,但钟先生发微信说在高铁上了。这一上午我就等着他到黄姚,等到十一点多,听他说在取票准备进古镇了。我离开民宿去接他。一路上心里很激动,想想很奇怪,也不过两天不见。

穿过“亦孔之固”的门,来到绕江的那段坡路上,我急急往外跑,远远看到穿着黑短袖黑裤子背着双肩包的钟先生正好也走进来,就在路的另一头,因为这条路是顺着姚江的半月形,我们犹如在弯月的两头,可以望见对方,却还得耐着性子在龙爪榕下、石板路上顺着路绕过去。说实话,远远看到熟悉身影的时候很开心,于是我跑起来,然后我们在风雨亭迎上了。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仿佛在一个千年古镇里我突然还原了一些很朴素的情感:想念、等待与重逢。

后来我跟钟先生说,当时穿过城门,突然看见他那一刻,我猛然有一种感觉,不知道有多少古代的女子,夫君离家多年,你根本不知道他哪天能回家,于是有空你就会站在那个镇子的门口盼望,突然有一天,他出现在龙爪榕下,姚江边的石板路上,那女子是不是也会奔过去呢?

但钟先生不是归人,是过客。郑愁予写过一首叫《错误》的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

三月的春帏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诗在台湾听郑先生现场朗诵过,这句“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我竟好像今日才理解背后的忧愁。如果哒哒的马蹄传来,熟悉的跫音响起,心中涟漪泛起,却发现只是过客,又会是怎样的失望难言与泪眼朦胧呢?


这是一次关于时间、距离、离别、重逢的阅读,文字的阅读与身心的碰撞奇妙的重合,江中倒影涟涟,榕树落叶纷纷,牵着手走在石板路上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了:这一天先生来到黄姚,于古镇,他是过客;于我,他却是归人。



茉茉书房
一方小小心田,种桃种李种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