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依旧,十三郎何在?

文化   2022-08-10 19:35   广东  

    多年以前看《南海十三郎》只做一段传奇,前两天因一些触动重新找来看,后知后觉,特别感叹,竟在阳光正好的咖啡馆里又哭又笑,笑的是原来世间有过这等奇人,也曾有过如此珍惜奇才的香港电影;哭的是现如今世间不会再有这等奇才,更不会有那一群纯粹的艺术追求者。



    南海十三郎原名江誉镠,是江孔殷的第十三个儿子。江孔殷是清末最后一科进士入翰林院,广东将点翰林者称为“太史”,故以“江太史”名直至身后。江太史祖上三代茶商富豪,他本人长袖善舞,政商两界无限风光,江太史广结良缘,且同情革命党,1911年广州起义失败,他协助革命党人潘达微把七十二烈士收葬于黄花岗是为一大义举。

     江家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且特别精研美食。民国时期正是粤菜风行全国的大潮之际,而粤菜当年最重要的两大派系,一脉是谭家菜,后走向京师成为顶级官府菜;另一脉正是太史菜。当年太史公每钻研新菜,城中辗转相告效仿烹制,“太史蛇羹”便是传世菜肴之一。太史公又常在南园酒家与名门好友相聚,美食美酒吟诗作对。南海十三郎正是这种环境里成长,若问日后几十年如乞丐一般生活如何挨过的,倒也可能正是因为早已见过人间富贵,还有什么看不透?

      江孔殷土改运动时绝食身亡,如今太史公家族遗址早已荡然无存。但据说广州北园酒家所使用的黑漆大门、雕花装饰、满洲窗门全是来自太史公家,后来江太史的孙女江献珠到北园酒家,一时泪如雨下:酒家大厅俨然祖父饭厅。

     电影里太史公宴请薛五哥要大开中门,此为显示对薛五哥的尊重。当年江太史家独占广州城河南四条街,如今遥想当年盛事不由唏嘘。薛五哥就是粤剧名伶薛觉先,他既以文武生见长,又能反串女脚、兼演红生,人称“万能老倌”。席上薛觉先就第一次唱起了十三郎为他写的《寒江钓雪》,至此,南海十三郎成为正式编剧,为薛觉先写下诸多好戏,为粤剧走向繁荣时期的剧本创作立下不朽功劳。



     从田汉1927年写《名优之死》,就为着莫再欺“戏子”,想为戏剧演员争地位,这正是传统戏剧在整个社会里地位上升且最风光的时期。民国时期的当红粤剧演员,人气绝不亚于今天的网红,薛觉先、马师曾、白驹荣、任剑辉、白雪仙,罗品超……都曾是熠熠闪耀的南国红豆。
     薛觉先与十三郎相知相惜,一个要做的是大仁大义的戏,一个要写的是有情有义的戏,南海十三郎一经找到自己的才华安放之所,便如喷薄之井好戏连台,台下有十三郎,台上有薛觉先,这正是粤剧最好的时代。
     电影里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戏。南海十三郎入觉先班后,可以同时写三部戏,找三个人同时记录竟跟不上他的才思。不免想起岭南总是多奇才,梁启超当年也是一边打麻将一边向速记员口述文章。电影里的十三郎“恃才傲物”,眼里哪有他看得起的人,脾气又臭又硬,把记录员都骂走了。这时来了一个新助手,不是别人,正是粤剧史上无二的最著名编剧唐涤生,其实唐涤生乃薛觉先太太同为粤剧名伶的唐雪卿的堂弟。


     电影里这一段师徒二人第一次见面就上手写曲编戏的情节尤其精彩。二人所写戏文恰好是反串,镜头多种位置切入,两人都是快手有急才,带一点点滑稽的港式风味,看得非常爽快佩服。既有师徒之情也有知己之心,清朗俊逸的风流才子,君子之交一杯茶水。同时呼应着电影后半段,十三郎落魄潦倒之后,在香港重遇,又是一杯茶水,一段“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江中雪,泪影雨朦胧,辜负伯牙琴,你莫个难自控知音再难寻”的唱词真让人意难平。


    唐涤生是粤剧界最著名的编剧,正是他写的一曲《帝女花》“妆台秋思: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红遍大江南北。可惜英年早逝,电影里十三郎与唐涤生重逢后,本打算收拾心情重头来过,谁知就在这时,1959年9月14日晚上,《再生红梅记》由“仙凤鸣剧团”任白二人于利舞台首演时,唐涤生脑溢血身亡。正如电影里所说,天才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早逝要么疯魔。
     南海十三郎二十岁出头已经是当红编剧,少年得意,傲骨不凡,一身不羁。身边人觉得他“痴线”(神经质),不想1950年以后他真的“疯了”。疯了之后,他成了香港中环一带的流浪乞丐,尽管薛觉先、唐涤生、梅仙等人都寻找他看顾他,但这些人相继离世之后,十三郎仍拖着那具皮囊落魄潦倒地活到了1980年代。
     电影的巧妙之处在于一开始以街边讲古开始十三郎的故事,仿佛那是一段离我们很久远的传奇,伴随情节推进,故事越来越真,成了耐人寻味的往事,最后当讲古人说出:不过是一个潦倒编剧讲另一个潦倒编剧的故事罢了。顿感醍醐灌顶:原来电影立意在此。为南海十三郎做传,不假,为天下文人编剧艺术工作者一哭,是真。嵌套式的讲述使电影一层比一层高级,片尾,世间百态,滋味千种,几个遒劲大字“献给全港编剧共勉”会让多少写字人落泪?


     于是,不免问一句,十三郎到底坚守什么?又疯魔什么?如此一生,能不能问一句,值不值?
     太史公宴请薛觉先是对戏剧的尊重,十三郎战后不肯写什么“猩猩强抢民女”的戏也是内心深处对艺术的坚守与尊重。市场是市场,事实上他不写却总有人写,若当初他写了不至穷困潦倒,人们或许也会理解“为生活计,别无他法”,但那样他就不是“南海十三郎”了!就不是坚守艺术原则到底,甚至最后走向疯魔的十三郎。值不值?到底以何为标准?若为问心无愧,坚守艺术,十三郎必定是心甘情愿的。
     唐涤生说:我要让世人知道文章有价。他所说的价自然不是黄金白银,而是艺术独有之传世价值。守正创新与媚俗迎合有时不过一步之遥,看似死板倔强也不过是为了守住底线,所有的“失去自我”都是从“面目模糊”开始的,一步步妥协一步步迷茫,最终彻底失败。然,十三郎、唐涤生,薛觉先、任白等人谁不知道艺术价值必然源自坚守艺术的初心,今天,几人懂?几人守?
    “泪影心声女儿香,燕归何处觅残唐,红绡夜盗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舞台犹在,灯光犹在,今日可还有为艺术如此执着痴迷的十三郎?!




茉茉书房
一方小小心田,种桃种李种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