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作者,郭斌 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一团三营四连知青。后工作,读书,退休。云南省作协会员。
者弄吃“醋”
作者:郭斌
云南德宏的傣族,因衣着和居住地习惯的不同,区分为旱傣和水傣。
水傣尚白,崇水。
他们喜傍水而居,寨子周边多河湖沟溪。最盛大的节日是泼水节,最虔诚的宗教仪式是清水俗佛。
因此,世称水的民族。
此说亦指他们的民族性格,善良而温柔。尤其是傣族小卜少,行走如微风摆柳,说话似吴侬软语,路上见着问一句,“者弄,he拉点?(大哥,去哪里?)”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炎热旱季一杯甜蜜蜜的甘蔗水,放了冰块,沁人心脾。
在傣族地区,少见豪强霸占,打架斗殴等暴力行为,连吵嘴辱骂的都不多。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吃醋的时候。
傣族伙子吃起醋来,一点也不比任何人差,如果再掺杂点民族脾气在里面,就更是让人无奈,哭笑不得了。
那年,我们就被一个傣族者弄吃了醋,且被吃得莫名其妙,好久都摸头不着脑。
72年泼水节的时候,连队里的宿舍,教室等等需要换竹笆的地方很多,事务长到寨子里买了些竹子,砍了叫人去抬。上午下午各一趟,一人两根竹子算一天工。
那天下午,我和另两人结伴,一人一根大龙竹,嘿佐嘿佐的扛得十分吃力。
回连队的途中,要经过傣族寨子南木段(听老工人老知青都这么叫,但不知是哪几个字)。
南木段是个小寨子,但精巧雅致,坐落在团结大沟边的一面小坡上,毫不起眼。和坝子里附近的广双,顺哈,允井相比起来,属于是藏在深闺人不识的一类,名气不大。
四月份的南疆,气候已经十分炎热,下午更是如火如炉。
穿过寨子时,我们渴得口干舌燥,浑身冒烟。于是丢下竹子,到一户人家讨水喝。
这家的院落不大,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洁,干净,显得十分清爽。竹楼旁边一棵高大的牛肚子果(菠萝蜜)树,枝叶繁盛,遮天蔽日。厨房后面几丛凤尾竹,婀娜修长,轻盈摇曳。有不知名的花香飘飘浮浮,悠悠荡荡,随风四处逸散。
傣家人天性热情,好客又大方。
一位慈目善眉的老别浪(别浪是结过婚的女人。老别浪是大嫂或大妈的年长女人,小别浪则是小媳妇),见我们进门,很是高兴,忙揭开水缸盖子,舀水给我们喝。
那时边疆地区水泥十分稀罕,傣家厨房的地,多是用牛粪夯实抹平,地面油光水滑,光洁鉴人,无丝毫异味。旱季炎热时置身其中,一股凉幽幽的舒爽之气,由脚底而升,惬意之极。
坐在小竹橙上,慢慢喝下一勺清凉凉的水,浑身燥热顿消。
我们谢过别浪,准备离去。
她坐在竹凳上,一直笑咪咪的看着我们喝水。见我们要走,突然起身走到门边。她抬头望望天,又看看远处,折回来拦住不让走。
也不管我们听不听得懂,别浪嘴里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堆。从她口中的傣话单词,少多丽啊,双啊,豁浪啊,我们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说她家里有两个漂亮的小卜少,快回来了,要我们等着豁浪(泼水)。
别浪给我们每个人手里塞了柄勺子(外国罐头盒子插截竹竿,舀水用),又把家里的缸,捅,罐盖都打开,方便我们舀水。
每年四月,傣族过摆爽浪(泼水节),除了浴佛祈福,就是赶摆(赶集),泼水,大众狂欢。
被人泼水越多,说明你的人缘好,讨人喜欢。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意思。
尤其是小卜少,尤其是杭利滴滴(漂亮多多)的小卜少,泼她清水的卜毛(小伙子)越多,越彰显她众星捧月般的地位和身价。久而久之,成为了一种民族心理和习俗。
头年的5月,我们当知青初来边地,已错过了泼水佳节。
今年是第一次参加泼水,况且是在傣家村寨。因此都有些好奇,兴奋,个个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等了一会,卜少还没回来。别浪有些性急,不时叫弄宰(小男孩)出去探望。
终于,弄宰急冲冲的跑进门来,嘴里叫着,马来!马来!(来了,来了)。
别浪一个劲的朝我们打手势,叫把手里的勺子舀满水,又将我们推到门后边隐蔽起来,然后笑咪咪的站在屋子中间,面对门口。
门外有嘻嘻哈哈的声音渐行渐近,愉悦而欢快,显得兴高采烈。
我们却紧张罗不得的,屏住呼吸,手里的勺子在轻轻抖动。
门楣的光线,突然被身影遮挡,眼前骤然一黑,昏暗了许多。
两个婷婷玉立的小卜少,风摆柳枝似的进得门来。
弄宰躲在别浪身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边笑边喊了句什么。
听见弄宰示警似的喊叫,两个卜少停在门口一楞,我们趁机把勺子里的清水,向她们了泼过去。
两人“阿嘎”一声尖叫起来,迅速躲闪,避开了水花。
她们年纪不大,却显然久经锤炼,精于此道,反应灵敏,身手了得。而且很快就辨清了局势,不慌不忙,沉着应战。
眨眼之间,她们的手上,也有了勺子有了清水,且时时出奇不意,快速急促的向我们准确泼来。
一小勺水不多,泼在脸上却极具杀伤力。
我们顾得泼水,顾不了擦脸,顾得擦脸又顾不了泼水,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狼狈不堪,毫无进攻反击之力。
我们泼不赢,就去抢她们的勺子。两人泥鳅黄鳝一般滑溜,嘻嘻哈哈,躲闪腾挪,把我们当成几只大笨猫,百般戏弄。
小弄宰也趁机捣乱,不时从背后偷袭我们。
六个人在屋里屋外追逐,拉扯,互相泼水。
欢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趣意盎然。
竹楼篱笆外过往的人,纷纷停住脚步,站下来看热闹。
蓄水很快都泼光了,我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意犹未尽的停住了手。
见厨房内院子外,东倒西歪,一片狼迹,我们怪不好意思。
别浪喜滋滋的连连安慰说,目宾尚!目宾尚(没什么,不要紧的意思)!并且拿出香甜可口的泼水粑粑犒劳,朝我们一人手里塞了两个。
出寨子走了一截路,见几个小弄宰在团结大沟边泼水玩,我们停脚休息,剥开蕉叶吃粑粑。
弄宰们可能刚才见过我们的本事,觉得实在不怎么样,于是挑衅似的朝我们豁水。
见小娃娃如此嚣张,我们实在不服气,三两口吞了粑粑,冲下沟边和他们互泼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沟堤上站了一个者弄(大哥),横在路中间,双手叉腰。
我们以为是路过看热闹的,没有在意。
泼了一会,见者弄还站在那里,看起来很不高兴,一幅极其不友好的样子,朝着我们怒目而视。
者弄比我们大了好些,20多岁年纪,健壮结实,高大魁伟。国字脸,粗眉大眼,傣族帅哥一个。
我们不明究里,于是都停住了手,看着者龙发愣。
“豁!豁槐高耶!”者弄突然张嘴骂了起来,我们以为他是在骂那几个弄宰。
弄宰们“欧”的一声鸟兽散,顿时没了踪影。
弄宰跑了,者弄还是没动脚步,脸上仍是一幅不依不饶的样子,眼珠瞪得象牛卵子,始终朝我们怒目而视。
看来这个者弄心里很不舒爽,有满肚子的火气怒气,而且都是针对我们的。
为啥子呢?我们整不明白。
远远近近的村寨里,芒锣敲得欢快又喜庆,象足鼓咚咚咚的声音,狂野而浑厚,震得地皮都好象在颤动,心也随之轻轻跳动。
泼水节虽是傣家节日,但在当地,却是大众狂欢的日子。赶摆啊,泼水啊,跳嘎光啊。各民族皆可自由参与,主人都十分欢迎。
前两天,我们去允井寨子设在公路边的摆棚玩,尾在人们后面,随着芒锣像足鼓的节拍,叉枝巴丫,左手左脚的胡乱跳一气,主人还很高兴,伸出大拇指,客气的夸我们跳得利滴滴。
今天我们一没进奘房,二没跨竹楼,也没有什么犯禁忌,破规矩的言语举止。就受邀在别浪家里泼泼水,虽搞得狼迹一些,人家主人都没有日气,这个者弄发什么牛角疯。猪圈里伸出牛鼻子,这么粗鲁,还张嘴骂人。
我们到此地已近一年,粗略懂些傣族景颇崩龙的民族语言,尤其是那些些丑话脏话骂人的话,都是促狭的老工人和老知青,“不怀好意”的最先教授我们的。
我们知道“槐”是指男人裤裆里的那个东西,在傣族嘴里是比较恶毒的骂人脏话。
因此当时我们很有些忿忿,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表现出想干他一架的样子。
但是,再看看高高站在沟堤上的者弄,愈发显得高大,魁梧,厚实的胸肌和臂膀的腱子肉,让我们有些心虚。
关键是他腰上的竹箩里,还插有一把小砍刀,寒光逼人。
我们虽有竹竿,又重又长,不趁手。
蚂蚁虽多,干不过大象。
况且当时,我们刚到边疆民族地区不久,地皮子还没有踩热,也摸不清他的来路和底细。
在别人的地盘上,不敢轻易造次。
权衡一下形势,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三十六计里面那个最基本的,撒丫子跑吧。
我们于是在心里暗暗骂一句"拔益灭术",扛起竹子,灰溜溜的“溜”了。
走出老远回头望望,者弄还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还是不依不饶的样子。
后来,只要一想起者弄那牛卵子一样的眼睛和愤怒的骂声,我们就耿耿于怀,且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顺哈寨子离我们连队最近,莫得事的时候经常去串寨子(串就是玩的意思)。
顺哈有一个者弄,在昆明读过书,上的是民族学院,算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傣家人了,汉话也说得流利。
他在县城里的机关工作,但是天天回家。认识之后,我们常去他那里款闲话吹散牛。
一次闲聊的话题,是找小卜少做老婆的好处,者弄是有小别浪的人,于是充把子,不但提起这个话题,还霸着当主讲。
他的中心意思是说,讨个小卜少做媳妇,好处有多多。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享福,不挑水,不做饭,不带小人,等等等等。
他说你们看看,农忙的时候,哪个男人在弯腰杆。男人只负责犁田,耙田,使唤老水牛。女人才插秧子,女人适合插秧子。女人的腰杆软,插秧子不会酸不会痛不会累。
懒人的胡说八道,还一套一套的,说得正二八经,冠冕堂皇。
者弄还说,讨了小卜少做媳妇好啊,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做生意,带小人,挑水做饭洗衣服,她免免的(全部,所有的意思)都包了,不要男人动手。
我们问,那你们男人做什么呢?
者弄说,男人嘛,农忙的时候犁田耙田,农闲的时候,扛把铜泡枪上山打猎,累了就回家睡觉。饭做好了菜得了,媳妇就会来抓抓你的脚丫巴喊,比宰!起来京豪啊(哥,吃饭罗)。
我们听得哈哈大笑,笑得淌眼泪。
傣族的大男子主义比较严重,早有眼见耳闻,听者龙亲口说出来,让我们更是感同身受。
我们的连队,座落在户育山脚下的一面坡上,四周都是民族村寨。除后面山上是景颇和崩龙(现更名为德昂族)外,左右两侧及前面的坝子里,全都是傣家寨子,是见多识多,来往也多的民族。
傣族妇女特别勤快,吃苦耐劳。家里,家外。田间,地头。挑担摆摊做生意,里里外外一把手。
尤其是栽秧农忙季节,收工的路上,常常见小别浪汗水还挂在额头,腿肚子上的稀泥都忙不得冲洗,胸前一挂布兜着小娃娃,就匆匆的出来挑水做饭。
看着她们忙碌的背影,令人感叹万分。
提到小卜少,我们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南木段寨子被骂的遭遇,忙请教者弄,究竟是何原因?
我们详细叙说了事发过程,包括上午扛竹子时的所见所遇,下午泼水时的起因原委,重点讲了被骂时的情景。
者弄也整不明白,于是帮助我们认真分析,仔细查找。从民族的规矩习惯,风俗禁忌,脾气性格,各种层次各个方面,这种也许那种可能,免免的分析查找了个遍,但始终就是找不出任何原因。
者弄抓抓脑袋说,怪了!怪了!你们怕是遇着神经病了。
咋个会。
我们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愤怒的者龙,眼神举止,身着装扮,比正常人还他妈的正常。
啥子神经病哦!
不是!绝对不是。
者弄找不出原因,莫得办法,也就只好和我们一起共同纳闷。
……撤退的时候,者弄送我们下竹楼。
跨到最后一阶,他突然一拍大腿,大叫了一声,我认得了!
我们吓了一大跳,忙停住脚步问,认得哪样?
者弄说,那天泼水的时候,和你们拉拉扯扯打打闹闹的小卜少,其中的某一个,一定是那个人朝思暮想,日夜都想列的姑娘,他的火他的怒,怕都是在吃你们的醋呢。
"列少"!
这句傣话我们懂得起,“少”就是小卜少,小姑娘。“列”,就是傣族伙子找女朋友谈对象哄媳妇的意思。
这种解释,似乎还有点靠谱。
于是我们就相信了,而且顿时释怀。
同时,我们也就把那个者弄,当成了一个热恋中的不正常的人来原谅,原谅了他的怪异举动和粗鲁言行。
想想也是好笑,怪莫球明堂的。
四川人的个子,本来就令人惭愧,江湖戏称“地转转儿”。加上六十年代吃长饭的时候,我们的肠子打过疙瘩,发育不良。因此当时,一个二个都显得单薄又瘦小,与寨子里的小弄宰无异。
和那个魁伟帅气的者弄站在一起,天上地下,莫得比。
关键的问题是,那时我们才十六,七岁,初涉社会,基本上都还没有醒世。而且“目掌荜,目宾宰”,傣话的意思是,不会吹葫芦丝,不是傣族小伙子(傣族卜毛列少,要在卜少的竹楼下吹葫芦丝,弹玎,唱情歌)。
我们一不会串寨子,二不会列少,也根本没有讨一个傣族小卜少回家做媳妇的打算和计划。
你说格是搞笑,那个者弄大哥,龟儿子尼究竟吃的是哪门子的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