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昇｜盐井河(第二章)

文化 2024-09-04 23:25 四川

△ 四川富顺永年乡翰霑坝，作者出生的易家大院。

盐井河

第二章

上回说道我和清水脸国民党员级任导师打交道。打了什么交道，结果如何？且听仔细道来。

初二上，班上来了个肤色黧黑的瘦高个子，可能是复学的。作文特棒。我们一帮偏好文学的同学都围着他转。后来，十来位爱好文学的人一商量；干脆，我们自己也组建一个社团。我取了个名字：《海波社》。选了个日子，在思蜀亭里一聚合，成立大会就开了。班上一个和我很好的同学，叫赖君模。他也想参加，但自觉文学水平不高。成立那天，他真羡慕，真高兴，就爬在思蜀亭外面一棵树上，在枝丫间躺下来，看热闹。高个子同学叫罗永秀，被选为社长，余祯禄被选为总务股长，我被选为康乐股长，负责出墙报和文艺表演。赖军模还在树上使劲为我鼓掌。可惜赖君模有先天性心脏病，1953年，我们高中毕业时，他就去世了。他的家就在八店街口子上。从那儿经过，看见他家里设的灵堂，不胜悲痛！

△ 蜀光中学思蜀亭

我开始组织给墙报写稿。我自己也写了一篇胡编乱造的童话《幻梦》。那本来是一篇作文；得到国文老师毛祖烈的好评，在班上念；给我打了个最高分“A+”。同学们都认为，这篇作文应该登上墙报。那是打着“童话”的幌子，攻击蒋介石“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散文。我不指名的把蒋介石写成黑森林里吃人的魔王。“进步”（齐邦媛先生在乐山时叫“前进”）同学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毛祖烈老师不知是不是地下党；但思想左倾，这一点我们也看得出来。他有个外号“毛聋子”；就是参加游行，和警察打打架，被打中耳门，听力受损，获得的。

墙报编好了。原来很开明的陈著常校长也走了。新来的校长好像姓罗。教务主任，总务主任，训育主任，都是他带来的。原来的训育主任王子阳，戴一副金丝眼镜，平易近人，有学者风度；学生都很喜欢他。新来的训育主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清水脸”。民主墙贴墙报，得经过他审查、批准、盖上训育处的章，然后才能贴到民主墙上。我编的墙报，自己心里有底。不敢拿到训育处去审查。我推给罗永秀和余祯禄。果然没通过。他们又把皮球踢还给我。怎么办？我只好硬起头皮去找级任导师。心里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毫无把握。李先生叫我先回去，他看了我们墙报的内容再去问问。不料第二天李先生就主动叫我去办公室。走进办公室，李先生的清水脸露出了笑容：“你们办得不错嘛”！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李先生说，他认真看了每一篇稿子；但没说去训育处询问的事；“民主墙不让贴，你们就贴到教室里面。”李先生接着说：“教室是我的地盘；我做得了主！”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教室后面的墙是空的。我们就贴到那儿；差不多把墙面占满了。课间，同学们过上过下，很多外班同学也进来看。一面看一面窃窃私议。很快我们的影响就传到了楼下。楼下穿麻子布制服的高中生也有进来看的。我窃自心里骄傲！在蜀光中学我们算得上“进步”学生了！我们的社团算得上“进步”社团了。同班有个叫朱纲孝的同学，也喜欢文学，也爱写。我和他还代表我们班；全校文娱晚会，在礼堂舞台上，跳过踢踏舞。班长余祯禄特地招呼了一批同学坐在前面，自己坐在最靠近舞台的窗台上，给我们扎起。我们用一个“飞燕式”，右脚在身后两下踢踏，紧接着跨步腾空，两次击打，再落到台口，鞠躬谢幕。只听见余祯禄用压倒一切的嗓子高喊：“着哇！好！要得！”简直就是同庆剧院，观众给川剧演员捧场那一套。他组织的啦啦队，却只有稀稀落落的掌声；远不如他的“长板桥头一声吼，吼得那桥断水倒流”的气势。我心里明白：我们跳错了一个“花子”；余祯禄的豪情，完全是袍哥老大对“兄弟伙”的打气；其他观众可没有他那么热情；也没有热情的义务。

△ 蜀光中学公能台

朱纲孝曾经和我同台表演；现在内战当前，我们却有了不同的价值观：我的亲戚朋友里面，“老左”多；有的甚至就是共产党员；比如表哥宋德元，表面上是建农面粉厂厂长；实际上是从事地下工作的共产党。亲堂兄易明昆也是蜀光中学和工专学生地下党的召集人；职责等于书记。还有堂表兄王用光、王西甫都是地下党、团员。解放初期，自贡很乱；谣传土匪要攻打自贡；王西甫、侯朝阳等同学，和我八哥他们组织的读书小组，还把《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等单行本，带到富顺永年乡下，我们家里来读。此事我在《青山岭》一文中叙述过；此处就不再啰嗦了。总之我认为只有共产党才能带来罗斯福的四大自由，林肯的“民治民有民享”。《新华日报》也是这样说的。高中进步同学和看过《新华日报》的老师也是这样给我们宣传的。我亲眼见过：老师们用黄包车拉着成捆的钞票去城里买东西，后来金圆券、银元券都作废了，只能用“大洋（银元）”购物。“通货膨胀”，连一个初二学生都感受到了。“追求进步”让我深感自豪！

同台跳过踢踏舞的朱纲孝，此时价值观却和我有了分歧；他可能觉得还需看看，不必冲得那么急。于是他另外拉人，组织了一个《鹰隼社》，也出了墙报，而且通过了训育处的审查，贴上了民主墙。我也看了他们的文章；很中性，一点战斗味都没有。我们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有点瞧不起他们。一个叫吴懋德的同学，不是“海波社”社员，有点炮哥“拜兄伙”的味道；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他把“鹰隼社”的墙报撕了。吴同学可谓学生中的“流氓无产者”。没人惹得起；撕了也就撕了。我九哥竞选学生会主席。一个叫赖英的“蓝鹰社”公开的社员，读初三；在礼堂前摆了张课桌，发表演说；跟九哥竞选。有人鼓励吴去砸场子，吴却没去。“流氓无产者”还是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睿智的。

△ 蜀光中学礼堂外侧额教室

我们拼命为九哥的竞选助威，摇旗呐喊；从学校弄来一套洋鼓，在蜀光操场的四百米跑道上，在功能路上，敲着大洋鼓，撒着传单。喊着“要民主，要自由；反专制，反独裁，反内战，反饥饿”“打倒一个主义一个政党”等口号。进行竞选游行。那声势不亚于美国的两党竞选。

那时国统区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据说国民党军队经不起苏式和日式武器的打击。兵败如山倒。我们放学回家，从五十梯上来，就看见大批的国民党溃军从“关门前”经过，向后方撤退。很多人都在说：重庆已经在作战；共军开到自贡就是一两天的事情。父亲为了我们上学方便，在离蜀光很近的沙河坝买了房子；我们已住在那儿。一天晚上，明昆九哥突然带了三个同学过来。说特务可能要抓他们；到我们家避一下风头。雪樵大表哥也占用了我们家一些房子办酒精厂；正愁三个同学怎么安排；九哥说我和八哥看起来已像成人。谨防败兵“抓伕”。我们也亲眼见过“抓壮丁”：一个厨子是外地人，一个保姆的妹妹来看她，厨子便和她勾搭上了。保姆发现，赶快把妹妹打发回家；还向父亲告发厨子想拐走她妹妹。父亲只得把厨子开了。厨子因本地无处可去，暂时还住在我家。乡丁知道了，趁父亲有事外出，就来抓他的壮丁。这厨子是个情场高手，也是个“拼命三郎”。他飞快抓起早已磨得飞快的菜刀，背靠耒房谷仓，和乡丁对峙。一个叫龚明武的小头目，拿着长竹竿，晃来晃去，趁机把菜刀给他打落。几个人立刻冲了上去，以多胜寡，把他按到了地下。我母亲听见外面人嘶马叫的，不知什么事情，出来一看：在打群架。龚明武不知道是三锡堂易家哪家的佃客。母亲认识他。他赶快跑过来说：四老爷（我父亲）早把他开了，他还一直占着我们的床位；来上岗的人都找不到睡处。那时土匪很凶；上碉下碉，每天晚上都有发了枪的农民来上岗。一旦土匪来抢，他们在里面抵抗；周围团转发了枪的农民，配合里面来个内外夹攻。我两岁时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听母亲说，当时抱着我坐在踏板上；防流弹。我以为是放火炮儿，叫嚷着要出去捡火炮儿。龚明武说：四太太，你不要管。这是乡上来抓壮丁，叫他去打国战。

“人多为强，狗多为王”。最终徐伙房被“四马攒蹄”，用稻草绳子捆了起来，乡丁们把刚才战斗过的竹竿，从他被捆的手脚之间穿了过去。像抬猪一样，把他抬出了槽门。我和八哥、刘老师，我们几个人都趴在学堂窗口，作壁上观。徐伙房刚被抬出槽门，就听见一声枪响！难道他们把徐伙房打死了？“抓壮丁”还抓个屁！

八十年代，我已人到中年，看见在台湾当过“国防部人事局长的劲秋（明铨）大哥在《川康渝文物馆年刊》发表的一篇回忆录，检讨了抗战时期的“兵役制度”，认为抗战屡遭败绩；“抓壮丁”是主要弊病之一。徐伙房被抓去以后，究竟命运如何？他会和我的几个哥哥一样去作战吗？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024.08.04

（未完待续）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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